苗人凤望着怀里幼女那甜美文秀的小脸,脑海中出现了三年多前的往事。这件事已过了三年多,但就像是刚过了三天一般,一切全清清楚楚。眼前下着倾盆大雨,三年前的那一天,下的却是雪,漫天遍野鹅毛一般纷纷撒着的大雪。
那是在河北沧州道上。时近岁晚,道上行人稀少,苗人凤骑着一匹高头长腿黄马,控辔北行。
十年前的腊月,他与辽东大侠胡一刀在沧州比武,以毒刀误伤了胡一刀。胡夫人自刎殉夫。他与胡一刀武功相若,豪气相侔,两人化敌为友,相敬相重,岂知一招之失,竟尔伤了这位生平唯一知己。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纵横海内,只有遇到这位辽东大侠,二人比武五日,联床夜话,这才遇到了真正敌手,这才是真正的肝胆相照,倾心相许……苗人凤为了此事,十年来始终耿耿于怀,郁郁寡欢。
胡一刀夫妇逝世十年之期将届,苗人凤去年这时曾去祭过亡友夫妇之墓,见墓砖有些残破了,拿了银子,叫人修整。这时左右无事,又千里迢迢的从浙南赶来,他要再到亡友夫妇墓前去察看,残破处是否已经修好。
风雪残年,马上黄昏。苗人凤愈近沧州,心头愈沉重。他纵马缓行,心中在想:“当年若不是一招失手,今日与胡氏夫妇三骑漫游天下,教贪官恶吏、土豪巨寇,无不心惊胆落,那是何等的快事?”
正自出神,忽听身后车轮压雪,一个车夫卷着舌头“得儿”声响,催赶骡子,击鞭噼啪作声,一辆大车从白茫茫的雪原上疾行而来。拉车的健骡口喷白气,冲风冒雪,放蹄急奔。
大车从苗人凤身旁掠过,忽听得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从车中送了出来:“爹,到了京里,你陪我去买宫花儿戴……”这是江南姑娘极柔极清的语声,在这北方莽莽平原的风雪之中,什不相衬。
突然之间,骡子左足踏进了一个空洞,登时向前蹶踬。那车夫身子前倾,随手上提,骡子借力提足,继续前奔。苗人凤暗暗诧异:“那车夫这一倾一提,好俊的身手,好强的膂力,看来是位风尘奇士,怎地去赶大车?”
思念未定,只听得脚步声响,后面一个脚夫挑了一担行李,迈开大步赶了上来。这担行李压得一根枣木扁担直弯下去,颇为沉重,但那脚夫行若无事,在雪地里快步而行,落脚什轻。苗人凤更加奇怪:“这脚夫非但力大,而轻功更加了得。”他知其中必有蹊跷:“这脚夫似在追踪前面那车,看来会有凶杀寻仇之事。”当下提着马缰,不疾不徐的遥遥跟在大车之后,要待看个究竟。
行出数里,见那脚夫虽肩上压着沉重行李,仍奔跑如飞,忽听身后铜片儿叮叮当当响亮,一条汉子挑着副补锅的担子,虚飘飘的赶来。这人在雪中行走,落步更轻,轻功之佳,武林中什为罕见。苗人凤寻思:“又多了一个。这人是那一派的?”但见他斗笠和蓑衣上罩满了白雪,在风中一晃一飘,走得歪歪斜斜,登时省起:“这身奈何功是鄂北鬼见愁锺家的功夫。”
行了七八里路,天色黑将下来,来到一个小小市集。苗人凤见大车停在一家客店前面,于是进店借宿。客店什小,集上就此一家。众客商都挤在厅上烤火喝白乾,车夫、脚夫、补锅匠都在其内。
苗人凤虽名满天下,近十年来隐居浙南,武林中识得他的人不多。那脚夫、车夫和补锅匠他都不相识,于是默然坐在一张小桌之旁,要了酒饭,见那三人分别喝酒用饭,互不招呼,瞧来似乎并非一路。
忽听内院一个人大声说道:“南大人、小姐,小地方委屈点儿,只好在外边厅上用饭。”棉帘掀开,店伴引着一位官员、一位小姐来到厅上。本来坐着的众客商见到官员,纷纷起立。苗人凤并不理会,自管喝酒。只见那官员穿着酱色缎面狐皮袍子,白白胖胖,一副福相。那小姐相貌娇美,肤色白腻,樱红小嘴,双目灵动,别说北地罕有如此佳丽,即令江南也是少有。她身穿一件葱绿织锦的皮袄,颜色鲜艳,但在她容光映照之下,再灿烂的锦缎也显得黯然无色。
众人眼前一亮,不由得都有自惭形秽之感,有的讪讪的竟自退到了廊下,厅上登时空出一大片地方来。
那店伴一叠连声的“大人、小姐”,送饭送酒,极为殷勤。苗人凤听他叫喊酒菜之时,中气充沛,不觉留神,瞧他身形步法,显然是个会家子,又见他两边太阳穴微微凸出,看来内功有颇深造诣,不由得更加奇怪,心道:“这批人必有重大图谋,左右闲着就瞧瞧热闹,且看他们干的是好事还是歹事。不知跟这官儿有干系没有?”
这一留神,不免向那官儿与小姐多看了几眼。那官儿忽地一拍桌子,发作起来,指着苗人凤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见了官府不回避也就罢了,贼眼还骨溜溜的瞧个不休。我看你粗手大脚,生成一副贼相,再瞧一眼,拿片子送到县里去打你个皮开肉绽。”苗人凤低头喝酒,并不理会。那官儿更加怒了,叫道:“你请安赔礼也不会么?这等大剌剌的坐着。”
那小姐柔声劝道:“爹,你犯得着生这么大气?乡下人不懂规矩,也是有的。何必跟这些粗人一般见识?哪,喝了这杯吧。”说着将一杯酒递到他嘴边。那官儿骨嘟一口喝乾,似乎将怒气和酒吞服了,横了苗人凤一眼,见他低头不语,想是怕了,于是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跟女儿随意说笑。话中说的都是到了北京之后,补上了官便怎样怎样,瞧神情似是一名赴京谋干差使的候补官儿。
说话之间,大门推开,飘进一片风雪,跟着走进一位官员来。这人黄皮精瘦,远没先前那官儿的气派十足。他大声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又和仁通兄在这里撞见,真是巧之极矣!”说着抢上来与那姓南的官儿南仁通行礼厮见。
南氏父女一齐站起,南仁通拱手道:“调侯兄,幸会幸会!一起坐罢。”那“调侯兄”谢了,坐在桌边。店伴添上杯筷,传酒呼菜。
苗人凤心道:“连这个调侯兄,一共是五个高手了。这姓南的父女看不出有什么武功。会不会大智若愚,竟让我走了眼呢?”想到此处,不禁暗自警戒,不敢向他们多瞧一眼。他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外号委实犯了武林大忌,天下英雄好汉,那一个不想将这头衔摘下来。他一生所历风险多过常人百倍,皆拜这外号之所赐。心想:“这几人说不定是冲着我而来。他们成群结党,一齐上来倒也难斗。不知前面是否更有高手?”
只听那“调侯兄”与南仁通高谈阔论,说的是些官场中升迁降谪的轶闻。廊下那脚夫和补锅匠却大声吵嚷起来。两人争的是世上有没当真削铁如泥的宝剑宝刀。那脚夫道:“什么削铁如泥,胡吹大气!那宝刀也不过锋利点儿,当真就这么神?”补锅匠道:“你见过多少世面了?知道什么?宝刀就是宝刀,若不是怕吓坏了你,我就拿一口让你开开眼界。”脚夫嚷道:“你有宝刀?呸,做你的清秋大梦!有宝刀也不补锅儿啦!只怕磨不利的钝柴刀、锈菜刀,倒有这么一把两把!”众人都大笑起来。
补锅匠气鼓鼓的从担儿里取出一把刀来,绿皮鞘子金吞口,模样不凡。他唰地拔刀出鞘,寒光逼人,果然好一口利刃。众人都赞:“好刀!”补锅匠拿起刀来,挥刀作势向脚夫砍去。脚夫抱头大叫:“我的妈呀!”急忙避开,众人又一阵轰笑。
苗人凤瞧了二人神情,心道:“这两人果是一路。这么串戏,却不是演给我看的。”补锅匠道:“有上好菜刀柴刀,请借一把。”那店伴应声入厨,取了一把菜刀出来。补锅匠道:“你拿稳了!”那店伴将菜刀高高举起。补锅匠横刀挥去,当的一声,菜刀断为两截,上半截当啷一声落地。众人齐声喝采:“果是宝刀!”
补锅匠得意洋洋,大声吹嘘,说他这柄刀如何厉害,如何名贵。廊下众人脸现仰慕之色,津津有味的听着。南仁通听他说了一会,忍不住“哼”了一声,脸现不屑之色。
那“调侯兄”道:“仁通兄,这柄刀确也称得上个‘宝’字了,想不到贩夫走卒之徒,居然身怀这等利器。”南仁通道:“利则利矣,宝则未必。”“调侯兄”道:“我兄此言差矣!你瞧此刀削铁如泥,世上那里更有胜于此刀的呢?”南仁通道:“吾兄未免少见多怪,兄弟就……”还待再说下去,南小姐忽然插口道:“爹,你喝得多啦,快吃了饭去睡吧。”
南仁通笑道:“嘿,女孩儿就爱管你爹爹。”说着却真的要饭吃,不再喝酒。那“调侯兄”又道:“兄弟今日总算开了眼界,这等宝刀,吾兄想来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南仁通冷笑道:“胜于此刀十倍的,兄弟也常常见到。”“调侯兄”哈哈大笑,道:“取笑,取笑!吾兄是位文官,又见过什么宝刀来?”
补锅匠听到了二人对答,大声道:“世上若有更胜得此刀的宝刀,我宁愿把头割下来送他。吹大气又谁不会啦?嘿,我说我儿子也做个五品官呢,你们信不信啦?”众人忙喝:“胡说,快闭嘴!”
南仁通气得脸也白了,霍地站起,大踏步走向房中。南小姐连叫:“爹爹!”他那里理会,片刻间捧了一柄三尺来长的弯刀出来。但见刀鞘乌沉沉的,也无异处。他大声道:“喂,补锅儿的,我这里有把刀,跟你的比一下,你输了可得割脑袋。”补锅匠道:“倘若老爷输了呢?”南仁通气道:“我也把脑袋割与你。”南小姐道:“爹,你喝多啦,跟他们有什么说的?回房去吧!”
南仁通若有所悟,哼了一声,捧着刀转身回房。补锅匠见他意欲进房,又激一句:“倘若老爷输了,小人怎敢要老爷的脑袋?不如老爷招小人做个女婿吧!”众人有的哗笑,有的斥他胡说。南小姐气得满脸通红,不再相劝,赌气回房去了。
南仁通缓缓抽刀出鞘,刃口只露出半尺,已见冷森森的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鞘来,寒光闪烁不定,耀得众人眼也花了。南仁通不理那补锅匠,只跟“调侯兄”说话,说道:“调侯兄,我这口刀,有个名目,叫作‘冷月宝刀’,你瞧清楚了。”
补锅匠凑近看去,见刀柄上用金丝银丝镶着一钩眉毛月之形,说道:“老爷的刀好,小人的好像及不上,就不用比了。”
苗人凤见众人言语相激,南仁通取出宝刀,心下已自了然,原来这几人均是为这口宝刀而来。学武之士将宝剑利刃看得有如性命一般,身怀利器,等于武功增强数倍。他有如此一口宝刀,无怪众人眼红。不过他是文官,这刀却从何处得来?这些人却又如何知晓?苗人凤初时提防这几人阴谋对付自己,一直深自戒备,现下既知他们是想夺宝刀,心下坦然,登时从局中人变成了旁观客。但见宝刀一出鞘,那“调侯兄”、店伴、脚夫、车夫、补锅匠一齐凑拢。苗人凤知道这五人均欲得刀,只碍着旁人武功了得,才不敢贸然动手,否则以南仁通手无缚鸡之力,这把刀早已让人夺去,那里等得到今日?南仁通恨那补锅匠口齿轻薄,本要比试,但见他那把刀锋锐无比,也非常物,倘若斗个两败俱伤,岂非损伤了至宝?于是说道:“你知道就好,下次可还敢胡说八道么?”
正要还刀入鞘,那“调侯兄”突然一伸手,将刀夺过,嚓的一声轻响,与补锅匠手中利刃相交,补锅匠的刀刃断为两截,接着又是当的一响,上半截刀身落地。补锅匠、脚夫、车夫、店伴四人一齐抢过,将“调侯兄”四下围住。“调侯兄”虽宝刀在手,却众寡不敌,将刀还给了南仁通,翘拇指说道:“好刀,好刀!”南仁通脸上变色,责备道:“咳,你也太过鲁莽了!”见宝刀无恙,这才喜孜孜的还刀入鞘,回房安睡。
苗人凤知适才五人激南仁通取刀相试,是要验明宝刀正身,不出一日,五人就有一场流血争斗。他虽侠义为怀,但见那南仁通横行霸道,不是好人,这把刀只怕也是巧取豪夺而得,心想我自去祭墓,不必理会他们如何黑吃黑的夺刀。
次日绝早起来,见南仁通已然起行,补锅匠等固然都已不在店内,连那店伴也已离去。一问之下,这人果然是昨天傍晚才到的恶客,给了十两银子,要乔装店伴。苗人凤暗暗叹息:“常言道:谩藏诲盗,果然不错。”结了店帐,上马便行。
驰出二十馀里,忽听西面山谷中一个女子声音惨呼:“救命!救命!”正是南小姐的声音。苗人凤心想:“这些恶贼夺了刀还想害人,这可不能不管。”一跃下马,展开轻身功夫循声赶去,转过两个弯,只见雪地里殷红一片,南仁通身首异处,死在当地。那“冷月宝刀”横在他身畔,五个人谁也不敢伸手先拿。南小姐却给补锅匠抓住了双手,挣扎不得。
苗人凤隐身一块大石之后,察看动静。只听“调侯兄”道:“宝刀只一把,却有五个人想要,怎么办?”那脚夫道:“凭功夫分上下,胜者得刀,公平交易。”“调侯兄”向南小姐瞧了一眼,说道:“宝刀美人,都挺难得。”补锅匠道:“我不争宝刀,要了这姑娘就是啦。”店伴冷笑道:“也不见得有这么便宜事儿。武功第一的得宝刀,第二的得美人。”脚夫、车夫齐声道:“对,就这么着。”店伴向补锅匠道:“老兄,劳驾放开手,说不定在下功夫第二,这是我的老婆!”“调侯兄”笑道:“正是!”转头厉声向南小姐道:“你敢再嚷一声,先斩你一刀再说!”补锅匠放开了手。南小姐伏在父亲尸身之上,抽抽噎噎的哭泣。
那车夫笑道:“小姐,别哭啦。待会儿就有你乐的啦!”伸手去摸她脸,神色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