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笑傲江湖(第四卷)(纯文字新修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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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绣花(1)

过了良久,一名紫衫侍者走了出来,居中一站,朗声说道:“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有令:着白虎堂长老上官云带同俘虏进见。”

上官云道:“多谢教主恩典,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左手一摆,跟着那紫衫人向后进走去。任我行和向问天、盈盈抬了令狐冲跟在后面。

一路进去,走廊上排满了执戟武士,一共进了三道大铁门,来到一道长廊,数百名武士排列两旁,手中各挺一把明晃晃的长刀,交叉平举。上官云等从阵下弓腰低头而过,数百柄长刀中只要有一柄突然砍落,便不免身首异处。

任我行、向问天等身经百战,自不将这些武士放在眼里,但在见到东方不败之前先受如许屈辱,心下暗自不忿,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待属下如此无礼,如何能令人为他尽忠效力?一干教众所以没有反叛,只是迫于淫威,不敢轻举妄动而已。东方不败轻视豪杰之士,焉得不败?”

走完刀阵,来到一座门前,门前悬着厚厚的帷幕。上官云伸手推幕,走了进去,突然之间寒光闪动,八杆枪分从左右交叉向他疾刺,四杆枪在他胸前掠过,四杆枪在他背后掠过,相去均不过数寸。

令狐冲看得明白,吃了一惊,伸手去握藏在大腿绷带下的长剑,却见上官云站立不动,朗声道:“属下白虎堂长老上官云,参见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

殿里有人说道:“进见!”八名执枪武士便即退回两旁。令狐冲这才明白,原来这八枪齐出,还是吓唬人的,倘若进殿之人心怀不轨,眼见八枪刺到,立即抽兵刃招架,便即阴谋败露了。

进得大殿,令狐冲心道:“好长的长殿!”殿堂阔不过三十来尺,纵深却有三百来尺,长殿彼端高设一座,坐着个长须老者,那自是东方不败了。殿中无窗,殿口点着明晃晃的蜡烛,东方不败身边却只点着两盏油灯,两朵火焰忽明忽暗,相距既远,火光又暗,此人相貌如何便瞧不清楚。

上官云在阶下跪倒,说道:“教主文成武德,仁义英明,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属下白虎堂长老上官云叩见教主。”

东方不败身旁的紫衫侍从大声喝道:“你属下小使,见了教主为何不跪?”

任我行心想:“时刻未到,便跪你一跪,又有何妨?待会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当即低头跪下。向问天和盈盈见他跪了,也即跪倒。

上官云道:“属下几个小使朝思暮想,只盼有幸一睹教主金面,今日得蒙教主赐见,真是他们祖宗十八代积的德,一见到教主,欢喜得浑身发抖,迟了跪倒,教主恕罪。”

杨莲亭站在东方不败身旁,说道:“贾长老如何力战殉教,你禀明教主。”

上官云道:“贾长老和属下奉了教主令旨,都说我二人多年来身受教主培养提拔,大恩难报。此番教主又将这件大事交在我二人身上,想到教主平时的教诲,我二人心中的血也要沸了,均想教主算无遗策,不论派谁去擒拿令狐冲,仗着教主的威德,必定成功,教主所以派我二人去,那是无上的眷顾……”

令狐冲躺在担架之上,心中不住暗骂:“肉麻,肉麻!上官云的外号之中,总算也有个‘侠’字,说这等话居然脸不红,耳不赤,不知人间有羞耻事。”

便在此时,听得身后有人大声叫道:“东方兄弟,当真是你派人将我捉拿吗?”这人声音苍老,但内力充沛,一句话说了出去,回音从大殿中震了回来,显得威猛之极,料想此人便是风雷堂堂主童百熊了。

杨莲亭冷冷的道:“童百熊,在这成德堂上,怎容得你大呼小叫?见了教主,怎么不跪下?胆敢不称颂教主的文武圣德?”

童百熊仰天大笑,说道:“我和东方兄弟交朋友之时,那里有你这小子了?当年我和东方兄弟出死入生,共历患难,你这乳臭小子生也没生下来,怎轮得到你来和我说话?”

令狐冲侧过头去,此刻看得清楚,但见他白发披散,银髯戟张,脸上肌肉牵动,圆睁双眼,脸上鲜血已然凝结,神情什是可怖。他双手双足都铐在铁铐之中,拖着极长的铁炼,说到愤怒处,双手摆动,铁炼发出铮铮之声。

任我行本来跪着不动,一听到铁炼之声,在西湖底受囚的种种苦况突然间涌上心头,再也克制不住,身子颤动,便欲发难,却听得杨莲亭道:“在教主面前胆敢如此无礼,委实狂妄已极。你暗中和反教大叛徒任我行勾结,可知罪吗?”

童百熊道:“任教主是本教前任教主,身患重症,退休隐居于杭州,这才将教务交到东方兄弟手里,怎说得上是反教大叛徒?东方兄弟,你明明白白说一句,任教主到底怎么反教,怎么背叛本教了?”

杨莲亭道:“任我行疾病治愈之后,便应回归本教,可是他却去了少林寺,和少林、武当、嵩山诸派的掌门人勾搭,那不是反教谋叛是什么?他为什么不前来参见教主,恭聆教主的指示?”

童百熊哈哈一笑,说道:“任教主是东方兄弟的旧上司,武功见识,未必在东方兄弟之下。东方兄弟,你说是不是?”

杨莲亭大声喝道:“别在这里倚老卖老了。教主待属下兄弟宽厚,不来跟你一般见识。你若深自忏悔,明日在总坛之中,向众兄弟说明自己的胡作非为,保证今后痛改前非,对教主尽忠,教主或许还可网开一面,饶你不死。否则的话,后果如何,你自己也该知道。”

童百熊笑道:“姓童的年近八十,早活得不耐烦了,还怕什么后果?”

杨莲亭喝道:“带人来!”紫衫侍者应道:“是!”只听得铁炼声响,押了十馀人上殿,有男有女,还有几个儿童。

童百熊一见到这干人进来,登时脸色大变,提气暴喝:“杨莲亭,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你拿我的儿孙来干什么?”他这一声呼喝,直震得各人耳鼓中嗡嗡作响。

令狐冲见居中而坐的东方不败身子一震,心想:“这人良心未曾尽泯,见童百熊如此情急,不免心动。”

杨莲亭笑道:“教主宝训第三条是什么?你读来听听!”童百熊重重“呸”了一声,并不答话。杨莲亭道:“童家各人听了,那一个知道教主宝训第三条的,念出来听听。”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说道:“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宝训第三条:‘对敌须狠,斩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杨莲亭道:“很好,很好!小娃娃,十条教主宝训,你都背得出吗?”那男孩道:“都背得出。一天不读教主宝训,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读了教主宝训,练武有长进,打仗有气力。”杨莲亭笑道:“很对,这话是谁教你的?”那男孩道:“爸爸教的。”杨莲亭指着童百熊道:“他是谁?”那男孩道:“是爷爷。”杨莲亭道:“你爷爷不读教主宝训,不听教主的话,反而背叛教主,你说怎么样?”那男孩道:“爷爷不对。每个人都应该读巢训,听教主的话。”

杨莲亭向童百熊道:“你孙儿只是个十岁娃娃,尚且明白道理。你这大把年纪,怎地反而胡涂了?”

童百熊道:“我只跟姓任的、姓向的二人说过一阵子话。他们要我背叛教主,我可没答允。童百熊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他见到全家十馀口长幼全遭拿来,口气不由得软了下来。

杨莲亭道:“你倘若早这么说,也不用这么麻烦了。现下你知错了吗?”

童百熊道:“我没有错。我没叛教,更没背叛教主。”

杨莲亭叹了口气,道:“你既不肯认错,我可救不得你了。左右,将他家属带下去,从今天起,不得给他们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几名紫衫侍者应道:“是!”押了十馀人便行。童百熊叫道:“且慢!”向杨莲亭道:“好,我认错便是。是我错了,恳求教主网开一面。”虽然认错,眼中如欲喷出火来。

杨莲亭冷笑道:“刚才你说什么来?你说什么和教主共历患难之时,我生都没生下来,是不是?”童百熊忍气吞声,道:“是我错了。”杨莲亭道:“是你错了?这么说一句话,那可容易得紧啊。你在教主之前,为何不跪?”

童百熊道:“我和教主当年是八拜之交,数十年来,向来平起平坐。”他突然提高嗓子说道:“东方兄弟,你眼见老哥哥受尽折磨,怎地不开口,不说一句话?你要老哥哥下跪于你,那容易得很。只要你说一句话,老哥哥便为你死了,也不皱一皱眉。”

东方不败坐着一动不动。一时大殿之中寂静无声,人人都望着东方不败,等他开口。可是隔了良久,他始终没出声。

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这几年来,我要见你一面也难。你隐居起来,苦练《葵花宝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旧星散,大祸便在眉睫吗?”东方不败仍默不作声。童百熊道:“你杀我不打紧,折磨我不打紧,可是将一个威震江湖数百年的日月神教毁了,那可成了千古罪人。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练功走了火,不会说话了,是不是?”

杨莲亭喝道:“胡说!跪下了!”两名紫衫侍者齐声框喝,飞脚往童百熊膝弯里踢去。只听得砰砰两声响,两名紫衫侍者腿骨断折,摔了出去,口中狂喷鲜血。

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我要听你亲口说一句话,死也甘心。三年多来你不出一声,教中兄弟都已动疑。”杨莲亭怒道:“动什么疑?”童百熊大声道:“疑心教主遭人暗算,给服了哑药。为什么他不说话?为什么他不说话?”杨莲亭冷笑道:“教主金口,岂为你这等反教叛徒轻开?左右,将他带了下去!”八名紫衫侍者应声而上。

童百熊大呼:“东方兄弟,我要瞧瞧你,是谁害得你不能说话?”双手舞动,铁炼挥起,双足拖着铁炼,便向东方不败抢去。

八名紫衫侍者见他神威凛凛,不敢逼进。杨莲亭大叫:“拿住他,拿住他!”殿下武士只在门口高声呐喊,不敢上殿。教中立有严规,教众若携带兵刃踏入成德殿一步,那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东方不败站起身来,便欲转入后殿。

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别走!”加快脚步。他双足给铁镣系住,行走不快,心中一急,摔了出去。他乘势几个觔斗,跟着向前扑出,和东方不败相去已不过百尺之遥。

杨莲亭大呼:“大胆叛徒,行刺教主!众武士,快上殿擒拿叛徒!”

任我行见东方不败闪避之状极为颟顸,而童百熊与他相距尚远,一时赶他不上,从怀中摸出三枚铜钱,运力于掌,向东方不败掷了过去。盈盈叫道:“动手罢!”

令狐冲一跃而起,从绷带中抽出长剑。向问天从担架的木棍中抽出兵刃,分交任我行和盈盈,跟着用力一抽,担架下的绳索原来是一条软鞭。四人展开轻功,抢将上去。

只听得东方不败“啊”的一声叫,额头上中了一枚铜钱,鲜血涔涔而下。任我行发射这三枚铜钱时和他相距什远,掷中他额头时力道已尽,所受的只是些肌肤轻伤。但东方不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居然连这样的一枚铜钱也避不开,自是情理之所无。

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这东方不败是假货。”

向问天唰的一鞭,卷住了杨莲亭的双足,登时便将他拖倒。

东方不败掩面狂奔。令狐冲斜刺里兜过去,截住他去路,长剑一指,喝道:“站住!”岂知东方不败急奔之下,竟不会收足,身子便向剑尖上撞来。令狐冲急忙缩剑,左掌轻轻拍出,东方不败仰天直摔出去。

任我行纵身抢到,一把抓住东方不败后颈,将他提到殿口,大声道:“众人听着,这家伙假冒东方不败,祸乱我日月神教,大家看清了他嘴脸。”

但见这人五官相貌,和东方不败实在十分相似,只是此刻神色惶急,和东方不败平素那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态,却有天壤之别。众武士面面相觑,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任我行大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不好好说,我把你脑袋砸得稀烂。”

那人只吓得全身发抖,颤声道:“小……小……人……人……叫……叫……叫……”

向问天已点了杨莲亭数处穴道,将他拉到殿口,喝问:“这人到底叫什么名字?”

杨莲亭昂然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问我?我认得你是反教叛徒向问天。日月神教早将你革逐出教,你凭什么重回黑木崖来?”

向问天冷笑道:“我上黑木崖来,便是为了收拾你这奸徒!”右掌一起,喀的一声,将他左腿小腿骨斩断。岂知杨莲亭武功平平,为人居然极硬朗,喝道:“你有种便将我杀了,这等折磨老子,算什么英雄好汉?”向问天笑道:“有这等便宜的事?”手起掌落,喀的一声响,又将他右腿小腿骨斩断,左手一桩,将他顿在地下。

杨莲亭双足着地,小腿上的断骨戳将上来,剧痛可想而知,可是他竟不哼一声。

向问天大拇指一翘,赞道:“好汉子!我不再折磨你便了。”在那假东方不败肚子上轻轻一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啊”的大叫,说道:“小……小……人……名……名叫……包……包……包……”向问天道:“你姓包,是不是?”那人道:“是……是……包……包……包……”结结巴巴的半天,也没说出叫包什么名字。

众人随即闻到一阵臭气,只见他裤管下有水流出,原来是吓得屎尿直流。

任我行道:“事不宜迟,咱们去找东方不败要紧!”提起那姓包汉子,大声道:“你们大家都瞧见了,此人冒充东方不败,扰乱我教。咱们这就要去查明真相。我是你们的真正教主任我行,你们认不认得?”

众武士均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从未见过他,自是不识。自东方不败接任教主,手下亲信揣摩到他的心意,相诫不提前任教主之事,因此这些武士连任我行的名字也没听见过,倒似日月神教创教数百年,自古至今便是东方不败当教主一般。众武士面面相觑,不敢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