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锋只感身上炙热,脚下船板震动什剧,知道这截船身转眼就要沉没,但洪七公兀自缠斗,毫不稍懈,再不施展绝招杀手,只怕今日难逃性命,右手蛇杖急缩,左臂猛力横扫出去。洪七公以竹棒追击蛇杖,左手挥出挡格他手臂,却见欧阳锋手臂随势而弯,拳头疾向自己右太阳穴打来。
这“灵蛇拳法”是欧阳锋潜心苦练而成的力作,原拟于二次华山论剑时一举压倒馀子,是以在桃花岛上与洪七公拚拆千招,这路取意于蛇类身形扭动的拳法,始终不曾使过。蛇身虽有骨而似无骨,能四面八方,任意所之,因此这路拳法的要旨,在于手臂似乎能于无法弯曲处弯曲,敌人只道已将来拳架开,那知便在离敌最近之处,忽有一拳从万难料想的方位打到。要令手臂当真随处软曲,自无可能,但出拳的方位匪夷所思,在敌人眼中看来,自己的手臂宛然灵动如蛇。
欧阳锋在这紧急关头怪招猝发,洪七公本来原难抵挡,就算不致受伤,也必大感窘迫,那知欧阳克在宝应与郭靖动手时已先行使用过了,虽然获胜,却给洪七公觑到了其中关窍。那日他不赴黎生等群丐之宴,便是在苦思破解之法,这时见欧阳锋终于使出,心头暗喜,勾腕伸爪,疾以擒拿手拿他拳头。这一下恰到好处,又快又准,正是克制他“灵蛇拳法”的巧妙法门。看来似乎碰巧使上,其实却是洪七公经数昼夜的凝思,此後又千百次练习改进而成,以之应付整套“灵蛇拳法”,原尚嫌不足,但单招忽施,却大有奇兵突出、攻其无备之效。
欧阳锋本来料到对方大惊之下,势必手足无措,便可乘机猛施杀手,不料大吃一惊的却是自己,不由得倒退数步,突然间空中一片火云落将下来,登时将他全身罩住。
洪七公也蓦地一惊,向後跃出,看清楚落下的原来是一张着了火的大帆。
以欧阳锋的武功,那帆落下时纵然再迅捷数倍,也必罩不住他,只是他蓦然见到自己两年苦思、三年勤练的“灵蛇拳法”竟给对方漫不在意的随手破解了,一时之间茫然若失,竟致不及闪避。那张帆又大又坚,连着桅杆横桁,不下数百斤之重,欧阳锋挺跃两次,都未能将帆掀开。他虽遭危难,心神不乱,竖起蛇杖要撑开帆布,岂知蛇杖却遭桅杆压住了竖不起来。他心叹:“罢了,罢了,老儿今日归天!”突然间身上一松,船帆从头顶揭起,只见洪七公提着船头的铁锚,以锚爪钩住了横桁,正使力将帆拉开。却是洪七公不忍见他就此活活烧死,出手相救。
这时欧阳锋全身衣服和须眉毛发都已着火,立时跃起,在船板上急速滚动,要想滚灭身上火焰,岂知祸不单行,那半截船身忽地倾侧,带动一根粗大的铁炼从空中横飞过来,迅捷异常的向他扫去,势道什是猛恶。
洪七公叫声:“啊哟!”纵身过去抢住铁炼。那铁炼已为火烧得通红,只烫得手掌嗤嗤声响,肉为之焦。他急忙松手,将铁炼投入海中,正要跟着跃下,突然间後颈微一麻痛。他一呆之下,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脑海中闪过:“我救了西毒性命,难道他反用蛇杖伤我?”回头看时,果见蛇杖刚从眼前掠过,一条小毒蛇满口鲜血,昂头舞动。洪七公怒极,呼呼两掌,猛向欧阳锋劈去。欧阳锋阴沉着脸向旁闪开,喀喇一声巨响,洪七公这两掌把船上一根副桅震为两截。
欧阳锋偷袭得手,喜不自胜,但见洪七公狂扫乱打,声势骇人,却也暗暗心惊,不敢硬接他招数,只闪躲退让。
郭靖大叫:“师父,师父!”爬上船来。洪七公忽感昏迷,摇摇欲坠。欧阳锋抢上两步,运劲挥掌击落,正中洪七公背心。欧阳锋杖上的怪蛇本来剧毒无比,幸得他先几日与周伯通赌赛屠鲨,取尽了毒液,怪蛇数日之间难以复原。因此洪七公颈後遭啮,中毒就轻得多了,但蛇毒毕竟十分猛厉,以他深厚功力,仍顷刻间便神智迷糊,受到掌击时竟未能运功抵御,口中鲜血喷出,俯身跌倒。
洪七公武功非同小可,欧阳锋情知这一掌未能送他性命,日後让他养好伤势,那可遗患无穷,正是:“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飞身过去,举脚使劲往他後心踹落。
郭靖刚从小艇艇首爬上甲板,眼见势急,已自不及抢上相救,双掌齐发,一招“双龙取水”,猛击欧阳锋後腰。欧阳锋虽知郭靖武功不弱,却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左手回带,既架来掌,又攻敌肩,右脚仍然踹下。郭靖大惊,救师心切,顾不得自身安危,纵身跃起,去抱欧阳锋头颈,这一来自己门户洞开,波的一声,胁下为西毒反手扫中。
这一扫力道虽不什大,但欧阳锋劲随意到,每一出手都足致敌死命,若非郭靖内功已颇具根柢,受伤已自不轻,饶是如此,也感胁下剧痛,半身几乎麻痹。他奋力扑上,抱住欧阳锋头颈。欧阳锋只道自己这般猛力反扫,对方必然退避,岂知这傻小子竟会不顾性命,使上了两败俱伤的蛮招。这一来,踏向洪七公背心的一脚只到中途,便须缩回,弯腰反手来打郭靖。到了这近身肉搏的境地,他什么蛤蟆功、灵蛇拳等等上乘武功都已使用不出。武功高强之人临敌出手,决不容他人近身,不待对方发拳出腿,早已克敌制胜,至于高手比武,更点到即止,那有这般胡扭蛮缠之理?是以任何上乘拳术之中,均无抅搂扭打的招数。这时欧阳锋给郭靖扼住咽喉要害,反手打出,却为他闪开,但觉喉中敌手越收越紧,渐感呼吸急促,疾忙又以左肘向後撞去。
郭靖斜身右避,只得放开左手,随即使出蒙古的摔跤之技,左手抢着从敌人左腋下穿出,在他後颈猛力扳落,欧阳锋武功虽强,在他这般狠扳之下,颈骨也什疼痛。这一扳在摔跤术中称为“骆驼扳”,意思说以骆驼这般庞然大物,给这么一扳也不免颈骨断折,其实骆驼的头颈当然扳不断,只这一扳手法巧妙,若非摔跤高手,极难解救。欧阳锋不会摔跤手法,只得右手又向後挥击。郭靖大喜,右手立时从他喉头放下,仰身上手,右手又从他右胁下穿上,扳在他後颈,纵声猛喝,双手互叉,同时用劲捺落。这在摔跤术中称为“断山绞”,受绞者已陷绝境,不论臂力多强,摔术多巧,只要後颈为对手如此绞住,只有叫饶投降,否则对方劲力使出,颈骨立断。
但欧阳锋的武功毕竟非蒙古摔跤手之可比,处境虽极不利,仍能设法败中求胜,郭靖双手扳下,他却以上乘轻功顺势探头向下钻落,一个觔斗,竟从郭靖胯下翻了出去。以他武学大宗师身分,如此从後辈胯下钻出,简直声名扫地。若非身陷绝境,那是说什么也不干的。他一解开这“断山绞”,立即左手出拳,反守为攻,击向郭靖後背,不料拳未打出,左下臂又给扭住。郭靖知武功远非对手,幸好贴身肉搏,自己既擅于摔跤,兼且不顾死活,只要不让敌人离身,他就伤不得师父。
这时半截船身晃动更烈,甲板倾斜,两人再也站立不定,同时滚倒,衣发上满是火焰。这时可急坏了黄蓉,眼见洪七公半身挂在船外,全然不动,不知生死,郭靖却与欧阳锋滚来滚去的扭打不休,两人身上都已着火,情势紧迫之极,当下举桨往欧阳克头上砸去。欧阳克右臂虽断,武功仍强,侧身避过木桨,左手倏地探出,来拿她手腕。黄蓉双足力顿,小艇倾侧。欧阳克不识水性,身子晃了几晃,惊惶之下,便即缩手。黄蓉乘那小艇侧回,借着船舷上升之势跃入海中。
她划得数下,已冲向大船。那半截大船已泰半入水,船面离水不高,黄蓉爬到船上,从腰间取出郭靖那柄短剑,上前相助郭靖。只见他与欧阳锋扭成一团,翻来滚去,毕竟欧阳锋武功强出什多,已将郭靖按在身下,但郭靖牢牢揪住他双臂,叫他无法伸手相击。黄蓉穿火突烟,纵上前去,举短剑向欧阳锋背心插落。这短剑是丘处机所赠,上刻郭靖名字,本在穆念慈手里,後来黄蓉以刻有杨康之名的短剑与她交换。
欧阳锋与郭靖扭打正急,短剑刚要碰到他背心,已然惊觉,出力扳转,反把郭靖举在上面。黄蓉弯腰仍出短剑去刺他脑袋,可是欧阳锋左闪右避,灵动之极,她接连三下都没刺中,最後一刺托的一下,插上了船板。一阵黑烟随风刮来,薰得她眼也睁不开来,忽地腿上一痛,翻身摔倒,原来给欧阳锋反脚以脚跟踢中。黄蓉打了个滚,跃起身来,头发也已着火,拔起短剑正要上前再斗,郭靖大叫:“先救师父,先救师父!”黄蓉心想不错,奔到洪七公身旁,抱着他跃入海中,身上火焰立时熄灭。
黄蓉将洪七公负在背上,双足踏水,游向小艇。欧阳克站在艇边,高举木桨,叫道:“放下老叫化,只许你一人上来!”黄蓉一扬短剑,叫道:“好,咱们水里见真章!”攀住艇边,猛力摇晃。小舢舨左右摆动,眼见就要艇底向天。欧阳克大惊,牢牢抓住船舷,叫道:“别……别摇,小船要给你搞翻啦!”黄蓉一笑,说道:“快拉我师父上去,小心了,你弄一点儿鬼,我把你在水里浸足三个时辰。”欧阳克无奈,只得伸左手抓住洪七公後心,提上艇去。黄蓉微笑赞道:“自从识得你以来,第一次见到你做件好事。”欧阳克心中一荡,要待说话,却无话可说,只得默然。
黄蓉正要转身再游往大船助战,猛听得山崩般一声巨响,一大堵水墙从空飞到,罩向头顶。她大吃一惊,忙屏息闭气,待海水落下,回过头来,伸手将湿淋淋的头发往後一掠,这一下登时呆了。只见海面上一个大漩涡团团急转,那冒烟着火的半截大船却已不见,船上扭打缠斗的郭靖与欧阳锋也已无影无踪。
在这一瞬间,她脑中空洞洞地,既不想什么,也不感到什么,似乎天地世界以及自己的身子也都蓦地里消失,变得不知去向。突然之间,一股咸水灌向口中,自己正不断往下沉去,她这才惊觉,双手掀水,身子窜上来冒头出海,四顾茫茫,除一艘小艇之外,其馀的一切都已为大海吞没。
黄蓉低头又钻入海中,急往漩涡中游去。她水性什高,漩涡力道虽强,却也能顺着水势游动。她来往回游找寻郭靖,在四周打了十多个圈子,郭靖固不见踪影,连欧阳锋也不知到了何处,似乎两人都为沉船带入了海底深处。
再游一阵,只感筋疲力尽,但仍不死心,在大海中乱游乱闯,只盼天可怜见,竟能撞到郭靖,但四下里唯见白浪连山,绝无人影,又游了大半个时辰,当真支持不住了,心想只好上船休息片刻,再下海找寻,便游近舢舨。
欧阳克伸手拉她上去。他见叔父失踪,也什惶急,连问:“见到我叔叔么?见到我叔叔么?”黄蓉心力交瘁,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慢慢回复知觉,但觉身子虚浮,似在云端上下飘荡,耳畔风卷浪涛,澎湃作响。她定一定神,坐起身来,只见小舢舨顺着海流正向前疾行。这时离沉船处已不知多远,郭靖是再也找不到的了,她心中一阵伤痛,又晕了过去。欧阳克左手牢牢抓住船舷,双足撑住船板,只怕舢舨起伏之际将自己抛了出船,那敢移动丝毫。
又过多时,黄蓉重又醒转,心想靖哥哥既已葬身海底,自己活着有何意味,见欧阳克那副眼眨唇颤、脸如土色的害怕神态,只感说不出的厌憎,心想:“我岂能跟这畜生死在一起?”站起身来,喝道:“跳下海去!”欧阳克惊问:“什么?”黄蓉说道:“你不跳么?我把舢舨弄翻了再说。”纵身往右舷一跳,舢舨登时侧过,她跟着又往左舷一跳,船身向左侧得更加厉害。
但听欧阳克吓得高声大叫,黄蓉于悲伤中微觉快意,又往右舷跃去。欧阳克知道只要给她东跳西跃的来回几次,舢舨非翻不可,见她又跃向右舷,忙纵身跃向左舷,身子落下的时刻拿揑得恰到好处,两人同时落下,舢舨只向下一沉,却不倾侧。黄蓉连试两次,都给他用这法子平衡了。
黄蓉叫道:“好,我在船底凿几个洞,瞧你有什么法子。”拔出短剑,跃向船心,瞥眼间只见洪七公俯伏在船底,因他始终不动,自己心中只念着郭靖,竟忘了师父,一惊之下,忙俯身探他鼻息,缓缓尚有呼吸。她心中略慰,扶起洪七公来,见他双目紧闭,脸如白纸,再抚摸他心口,虽有跳动,却极微弱。黄蓉救师心切,便不再去理会欧阳克,解开洪七公上衣察看伤势。
突然舢舨猛烈震动,欧阳克欢声大叫:“靠岸啦,靠岸啦!”黄蓉抬起头来,只见远处郁郁葱葱,尽是树木,舢舨却已不动,原来在一块礁石上搁了浅。
这处所离岸尚远,但水清瞧得到海底,水深不过到胸腹之间。欧阳克跃入水中,跨出几步,回头向黄蓉瞧瞧,重又回来。
黄蓉见洪七公背上右胛骨处有一黑色掌印,深陷入肌,似是用烙铁烙出来一般,不禁骇然,心想:“那西毒一掌之力,怎会如此厉害?”又见他右边後颈有两个极细的齿痕,若非用心检视,几乎瞧不出来,伸手在齿痕上轻按,触手生疼,炙热异常,急忙缩手,问道:“师父,觉得怎样?”
洪七公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黄蓉向欧阳克道:“拿解药来。”欧阳克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式,说道:“解药都在我叔叔那里。”黄蓉道:“我不信。”欧阳克道:“你搜便是。”解开衣带,将身上各物尽数捧在左手。黄蓉见果然并无药瓶,道:“帮我扶师父上岸!”
两人各自将洪七公的一臂放在肩上,黄蓉伸出右手,握住欧阳克的左手,让洪七公坐在两人的手臂之上,走向岸去。黄蓉感到师父身子不住颤抖,心中焦急。欧阳克却大为快慰,只觉一只柔腻温软的小手拉着自己的手,正是近日来梦寐以求的奇遇,只可惜走不多时,便已到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