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缠着不依,说道:“你这么高的功夫,人家只听到你的声音,便都怕了你,何必还要这根竹棒儿?”洪七公呵呵笑道:“傻丫头,你快给七公弄点好菜,我慢慢说给你听。”黄蓉依言到厨房去整治了三色小菜。
洪七公右手持杯,左手拿着一只火腿脚爪慢慢啃着,说道:“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钱的财主是一帮,抢人钱财的绿林盗贼是一帮,我们乞讨残羹冷饭的叫化子也是一帮……”黄蓉拍手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那梁老怪叫你作‘洪帮主’,原来你是乞儿帮的帮主。”
洪七公道:“正是。我们要饭的受人欺,给狗咬,不结成一夥,还有活命的份儿么?只你爹爹这等大人物,独往独来,没人敢惹,这才不用成群结队。北边的百姓眼下暂且归金国管,南边的百姓归大宋皇帝管,可是天下的叫化儿啊……”黄蓉抢着道:“不论南北,都归你老人家管。”洪七公笑着点点头,说道:“正是。这根竹棒自唐末传到今日,已有好几百年,世世代代由丐帮的帮主执掌,就好像皇帝小子的玉玺、做官的金印一般。”
黄蓉伸了伸舌头,道:“亏得你没给我。”洪七公笑问:“怎么?”黄蓉道:“要是天下的小叫化都找着我,讨不到饭,捉不到蛇,都要我管他们的事,那可有多糟糕?”洪七公叹道:“你的话一点儿也不错。我只爱吃,不爱管事,这丐帮帮主当起来着实麻烦,可是又找不到托付之人,只好就这么将就着对付了。”
黄蓉道:“因此那梁老怪才怕得你这么厉害,要是天下的叫化子都跟他为难,可真不好受。每个叫化子在身上捉一个虱子放在他头颈里,痒也痒死了他。”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洪七公道:“他怕我,倒不是为了这个。”黄蓉忙问:“那为了什么?”洪七公道:“约莫二十年前,他正在干一件坏事,给我撞见啦。”黄蓉问道:“什么坏事?”洪七公踌躇道:“这老怪信了什么采阴补阳的邪说,找了许多处女来,破了他们的身子,说可以长生不老。”黄蓉问道:“怎么破了处女身子?”
黄蓉之母在生产她时因难产而死,她自小由父亲养大。黄药师因陈玄风、梅超风叛师私逃,一怒而将其馀徒弟震断腿骨,驱逐出岛。桃花岛上就只剩下几名哑仆,虽有几名婢女,黄药师却不许她们随便开口说话,否则重责随之。黄蓉从来没听年长女子说过男女之事,她与郭靖情意相投,但觉和他在一起时心中说不出的喜悦甜美,只要和他分开片刻,就感寂寞难受。她只知男女结为夫妻就永不分离,是以心中早把郭靖看作丈夫,但夫妻间的闺房之事,却并无所知。
她这么一问,洪七公倒难以回答。黄蓉又问:“破了处女的身子,是杀了她们吗?”洪七公道:“不是。一个女子受了这般欺侮,有时比给他杀了还要苦恼,有人说‘失节事大,饿死事小’,就是这个意思了。”黄蓉茫然不解,问道:“是用刀子割去耳朵鼻子么?”洪七公笑骂:“呸!也不是。傻丫头,你回家问妈妈去。”黄蓉道:“我妈妈早死啦。”洪七公“啊”了一声,道:“你将来和这傻小子洞房花烛之时,总会懂得了。”黄蓉这才明白这是男女间的羞耻之事,又问:“你撞见梁老怪正在干这坏事,後来怎样?”
洪七公见她不追问那件事,如释重负,呼了一口气道:“那我自然要管哪。这家伙给我拿住了,狠狠打了一顿,拔下了他满头白发,逼着他把那些姑娘们送还家去,还要他立下重誓,以後不得再有这等恶行,要是再给我撞见,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听说这些年来他倒也没敢再犯,是以今日饶了他性命。他奶奶的,他头发长起了没有?”黄蓉格的一声笑,说道:“又长起啦!满头头发硬生生给你拔个乾净,可真够他痛的了。”
三人吃过了饭。黄蓉道:“七公,现下你就算把竹棒给我,我也不敢要啦,不过我们总不能一辈子跟你在一起。下次再碰见那姓梁的,他说:‘小丫头,前次你仗着洪帮主的势,用竹棒打我,今日我可要报仇啦。我拔光了你头发!’那我们怎么办?先前靖哥哥跟这老怪动手,来来去去就只一招‘亢龙有悔’,威力无穷,果然不错,可不太寒蠢了些么?那老怪心里定说:‘洪帮主武功确然深不可测,教给人家的却为数有限。’”
洪七公笑道:“你危言耸听,又出言激我,只不过要我再教你们两人功夫。你乖乖的多烧些好菜,七公总不会让你们吃亏。”黄蓉大喜,拉着洪七公又去松林。
洪七公把“降龙十八掌”中的第二招“飞龙在天”教了郭靖。这一招跃起半空,居高下击,威力奇大,郭靖花了三天工夫,方才学会。在这三天之中,洪七公又多尝了十几味珍馐美馔,黄蓉却没再磨他教什么功夫,只须他肯尽量传授郭靖,便已心满意足。
如此一月有馀,洪七公已将“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传给了郭靖,自“亢龙有悔”一直传到了“见龙在田”。
这降龙十八掌可说是外门武学中的巅峰绝诣,当真是无坚不摧、无固不破。虽招数有限,但每一招均具绝大威力。北宋年间,丐帮帮主萧峰以此邀斗天下英雄,极少有人能挡得他三招两式,气盖当世,群豪束手。当时共有“降龙廿八掌”,後经萧峰及他义弟虚竹子删繁就简,取精用宏,改为降龙十八掌,掌力更厚。这掌法传到洪七公手上,在华山绝顶与王重阳、黄药师等人论剑时施展出来,王重阳等尽皆称道。他本想只传两三招掌法给郭靖,已足可保身,那知黄蓉烹调的功夫实在高明,奇珍妙味,每日里层出不穷,令他无法舍之而去,日复一日,竟传授了十五招之多。郭靖虽悟性不高,但只要学到一点一滴,就日夜穷钻苦练,把这十五掌掌法学得颇为到家,只火候尚远为不足而已,一个多月之间,武功前後已判若两人。
这日洪七公吃了早点,叹道:“两个娃娃,咱三人已相聚了一个多月,这就该分手啦。”黄蓉道:“啊,不成,我还有很多小菜没烧给您老人家吃呢。”洪七公道:“天下没不散的筵席,却有吃不完的菜肴。老叫化不收徒儿,一生从没教过人三天以上武功,这一次一教教了三十多天,再教下去,唉,可乖乖不得了。”黄蓉道:“怎么啊?”洪七公道:“我的看家本领要给你们学全啦。”黄蓉道:“好人做到底,你把十八路掌法全传了他,岂不什美?”洪七公啐道:“呸,你小两口子就美得不得了,老叫化可不美啦。”
黄蓉心中着急,转念头要使个什么计策,让他把馀下三招教全了郭靖,那知洪七公负起葫芦,再不说第二句话,竟自扬长而去。
郭靖忙追上去,洪七公身法好快,一瞬眼已不见了踪影。郭靖追到松林,大叫道:“七公,七公!”黄蓉也随後追来,跟着大叫。
只见松林边人影一晃,洪七公走了过来,骂道:“你们两个臭娃娃,尽缠着我干什么?要想我再教,那可难上加难。”郭靖道:“您老教了这许多,弟子已心满意足,那敢再贪,只是未曾叩谢您老恩德。”说着跪了下去,砰砰砰砰的连磕了几个响头。
洪七公脸色一变,喝道:“且住。我教你武功,那是吃了她的小菜,付的价钱,咱们可没师徒名分。”倏的跪下,向郭靖磕下头去。
郭靖大骇,忙又跪下还礼。洪七公手一伸,已点中他胁下穴道。郭靖双膝微曲,动弹不得。洪七公向着他再磕了四个头,这才解开他穴道,说道:“记着,可别说你向我磕过头,是我弟子。”郭靖这才知他脾气古怪,不敢再说。
黄蓉叹道:“七公,你待我们这样好,现下又要分别了。我本想将来见到你,再烧小菜请你吃,只怕……只怕……唉,这件事未必能够如愿。”洪七公问道:“为什么?”黄蓉道:“要跟我们为难的对头很多,除了那参仙老怪之外,还有不少坏家伙。总有一天,我两个会死在人家手下。”洪七公微笑道:“死就死好了,谁不死呢?”
黄蓉摇头道:“死倒不打紧。我最怕他们捉住了我,知道我曾跟你学过武艺,又曾烧菜给你吃,逼着我把什么‘暗香浮动月黄昏’、‘江月何时初照人’那些希奇古怪的好菜,一味味的煮给他们吃,那些都是你没品尝过的,岂不堕了你老人家的威名。”
洪七公明知她是以言语相激,但想到有人逼着她烧菜,而有些极奇绝妙的滋味自己居然从未尝过,忍不住大为生气,问道:“那些家伙是谁?”黄蓉道:“有一个是鬼门龙王沙通天,他的吃相再也难看不过。吃起来口沫横飞,我那些好小菜中全给他溅了唾沫,你说讨不讨厌!”洪七公摇头道:“沙通天有啥屁用?郭靖这傻小子再练得一两年就胜过他了,不用怕。”黄蓉又说了灵智上人、彭连虎两人的姓名,洪七公都说:“有啥屁用?”待黄蓉说到白驼山少主欧阳克时,洪七公微微一怔,详询此人出手和身法的模样,听黄蓉说後,点头道:“果然是他!”
黄蓉见他神色严重,道:“这人很厉害吗?”洪七公道:“欧阳克有啥屁用?他叔叔老毒物这才厉害。”黄蓉道:“老毒物?他再厉害,总厉害不过你老人家。”
洪七公不语,沉思良久,说道:“本来也差不多,可是过了这二十年……二十年了,他用功比我勤,不像老叫化这般好吃懒练。嘿嘿,不过真要胜过老叫化,却也没这么容易。”黄蓉道:“那一定胜不过你老人家。”
洪七公摇头道:“这也未必,大家走着瞧吧。好,老毒物欧阳锋的侄儿既要跟你们为难,咱们可不能太大意了。老叫化再吃你半个月的小菜。咱们把话说在前头,这半个月之中,只要有一味菜吃了两次,老叫化拍拍屁股就走。而且烧的小菜,定须是你至高无上的拿手绝招,那么将来就算有坏蛋抓了你去,吃到的菜肴也胜不了老叫化所吃过的,那倒不妨。”
黄蓉大喜,有心要显本事,所煮的菜肴固绝无重复,连面食米饭也极逞智巧,没一餐相同,锅贴、烧卖、蒸饺、水饺、馄饨、菜饭、炒饭、汤饭、年糕、花卷、米粉、豆丝、乾丝、粉皮、葱油饼、韮菜包,花样变幻无穷。洪七公也打叠精神,指点郭黄两人临敌应变、防身保命之道,但“降龙十八掌”那馀下的三招却也没再传授。郭靖于降龙十五掌固然领会更多,而自江南六怪所学的武艺招术,也凭空增加了不少威力。洪七公于三十五岁之前武功什杂,所知的拳法掌法着实不少,这时尽拣些希奇古怪的拳脚来教黄蓉,其实也只是跟她逗趣,虽花样百出,说到克敌制胜的威力却远不及那老老实实的十五招“降龙十八掌”了。黄蓉也只图个好玩,并不当真用心去学。
一日傍晚,郭靖在松林中习练掌法。黄蓉捡拾松仁,说道要加上竹笋与咸梅,做一味别出心裁的小菜,名目已然有了,叫作“岁寒三友”,如只加鸡汤,则是“松鹤延龄”。洪七公只听得不住吞馋涎,突然转身,轻轻“噫”的一声,俯身在草丛中一捞,两根手指挟住一条两尺来长的青蛇提了起来。黄蓉刚叫得一声:“蛇!”洪七公左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推,将她推出数尺之外。
草丛簌簌响动,又有几条蛇窜出,洪七公竹杖连挥,每一下都打在蛇头七寸之中,杖到立毙。黄蓉正喝得一声采,突然身後悄没声的两条蛇窜了上来,咬中了她背心。
洪七公知道这种青蛇身子虽然不大,但剧毒无比,一惊之下,刚待设法替她解毒,只听得嗤嗤之声不绝,眼前十馀丈处千头攒动,群蛇大至。洪七公左手抓住黄蓉腰带,右手拉着郭靖的手,急步奔出松林,来到客店之前,俯头看黄蓉时却脸色如常,心中又惊又喜,忙问:“觉得怎样?”
黄蓉笑道:“没事。”郭靖见两条蛇仍紧紧咬在她身上,惊惶中忙伸手去扯。洪七公待要喝阻,叫他小心,郭靖情急关心,已拉住蛇尾扯了下来,见蛇头上鲜血淋漓,已然死了。洪七公一怔,随即会意:“不错,你老子的软猬甲当然给了你。”原来两条蛇都咬中了软猬甲上的刺尖,破头而死。
郭靖伸手去扯另一条蛇时,松林中已有几条蛇钻了出来。洪七公从怀里掏出一大块黄药饼,放入口中猛嚼,只见数百条青蛇从林中蜿蜒而出,後面络绎不绝,不知尚有多少。郭靖道:“七公,咱们快走。”
洪七公不答,取下背上葫芦,拔开塞子喝了一大口酒,与口中嚼碎的药混和了,一张口,一道药酒如箭般射了出去。他将头自左至右一挥,那道药酒在三人面前画了一条弧线。游在最先的青蛇闻到药酒气息,登时晕倒,木然不动,後面的青蛇再也不敢过来,挤作一团。但後面的蛇仍然不断从松林中涌出,前面的却转而後退,蛇阵登时大乱。
黄蓉拍手叫好。忽听得松林中几下怪声呼啸,三个白衣男子奔出林来,手中都拿着一根两丈来长的木杆,嘴里呼喝,用木杆在蛇阵中拨动,就如牧童放牧牛羊一般。黄蓉起初觉得好玩,後来见眼前尽是蠕蠕而动的青蛇,不禁呕心,喉头发毛,张口欲呕。
洪七公“嗯”了一声,伸竹杖在地下挑起一条青蛇,左手食中二指钳住蛇头,右手小指甲在蛇腹上一划,蛇腹洞穿,取出一枚青色的蛇胆,说道:“快吞下去,别咬破了,苦得很。”黄蓉依言吞下,片刻间胸口便即舒服,转头问郭靖道:“靖哥哥,你头晕么?”郭靖摇摇头。原来他服过大蟒蛇的药血,百毒不侵,松林中青蛇虽多,却只追咬洪七公与黄蓉两人,闻到郭靖身上气息,避之惟恐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