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虽与侯通海相斗,占到上风之後,一半心思就在照顾郭靖,先前见他为梁子翁拿住,却相距过远,相救不得,心中焦急,後来见他奔近,梅超风长鞭着地飞来,郭靖无法闪避,情急之下,飞身扑向鞭头。梅超风的银鞭遇物即收,乘势回扯,已把黄蓉拦腰缠住,将她身子甩了起来。黄蓉在半空中喝道:“梅若华,你敢伤我?”
梅超风听得是黄蓉声音,吃了一惊:“我鞭上满是尖利倒钩,这一下伤了小丫头,师父更加不能饶我。那便如何是好?先把小丫头拉过来再作定夺。”抖动长鞭,将黄蓉拉近身边,放在地下,满以为鞭上倒钩已深入她肉里,那知鞭上利钩只撕破了她外衫,并未伤及她身子分毫。黄蓉笑道:“你扯破我衣服,我要你赔!”梅超风听她语声中毫无痛楚之音,不禁一怔,随即会意:“啊,师父的软猬甲自然给了她。”心中便宽了,说道:“是我的不是,定要好好赔还给小妹子一件新衣。”
黄蓉向郭靖招手,郭靖走近身去,离梅超风丈许之外站定。梁子翁忌惮梅超风厉害,不敢逼近。
那边江南六怪已站成一个圈子,背里面外,竭力抵御沙通天、彭连虎、欧阳克、侯通海的攻击,这是六怪在蒙古练成的阵势,遇到强敌时结成圆阵应战,不必防御背後,威力立时增强半倍。但沙、彭、欧阳三人武功实在太强,六怪远非敌手,片刻间已险象环生。不久韩宝驹肩头受伤。他知若退出战团,圆阵便有破绽,六兄弟和郭靖性命难保,只得咬紧牙关,勉力支持。彭连虎出手狠极,对准韩宝驹连下毒手。
郭靖眼见势危,飞步抢去,双掌“排云推月”,猛往彭连虎後心震去。彭连虎赫赫冷笑,挥掌掠开,只三招间,郭靖便已情势紧迫。黄蓉见他不能脱身,情急智生,忽然想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句话来,叫道:“梅超风,你盗去了我爹爹的《九阴真经》,快快交我去还给爹爹!”
梅超风一凛,却不回答。欧阳克、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四人不约而同的一齐转身向梅超风扑去。四人都是一般心思:“九阴真经是天下武学至高无上的秘笈,原来仍在黑风双煞手中。”大利当前,四人再也顾不到旁的,只盼杀了梅超风,夺取九阴真经到手。梅超风舞动银鞭,四名好手一时却也欺不进鞭圈。
黄蓉见只一句话便支开了四名强敌,一拉郭靖,低声道:“咱们快走!”
便在此时,花木丛中一人急步奔来,叫道:“各位师傅,爹爹现有要事,请各位立即前去相助。”那人头顶金冠歪在一边,语声惶急,正是小王爷完颜康。
彭连虎等听了,均想:“王爷厚礼聘我等前来,既有急事,如何不去?”当即跃开。但对九阴真经均恋恋不舍,目光仍集注于梅超风身上。完颜康轻声道:“我母亲……母亲给奸人掳了去,爹爹请各位相救,请大家快去。”
原来完颜洪烈带领亲兵出王府追赶王妃,奔了一阵不见踪影,想起彭连虎等人神通广大,忙命儿子回府来召。完颜康心下焦急,又在黑夜之中,却没见到梅超风坐在地下。
彭连虎等都想:“王妃遭掳,那还了得?要我等在府中何用?”随即又都想到:“原来六怪调虎离山,将众高手绊住了,另下让人劫持王妃。九阴真经什么的,只好以後再说。这里人人都想得经,凭我的本事,决难压倒群雄而独吞真经,好在既知真经所在,日後尽可另想计较。”当下都跟了完颜康快步而去。
梁子翁走在最後,对郭靖体内的热血又怎能忘情?救不救王妃,倒也不怎么在意,但人孤势单,只得恨恨而去。郭靖叫道:“喂,还我药来!”梁子翁怒极,回手一扬,一枚透骨钉向他脑门打去,风声呼呼,劲力凌厉。
朱聪抢上两步,摺扇柄往透骨钉上敲去,那钉落下,朱聪左手抓住,在鼻端一闻,道:“啊,见血封喉的子午透骨钉。”梁子翁听他叫破自己暗器名字,一怔之下,转身喝道:“怎么?”朱聪飞步上前,左掌心中托了透骨钉,笑道:“还给老先生!”梁子翁坦然接过,他知朱聪功夫不及自己,也不怕他暗算。朱聪见他左手袖子上满是杂草泥沙,挥衣袖给他拍了几下。梁子翁怒道:“谁要你讨好?”转身而去。
郭靖好生为难,就此回去罢,一夜历险,结果伤药仍未盗到;但若强去夺取,又非敌手,正自踌躇,柯镇恶道:“大家回去。”纵身跃上围墙。五怪跟着上墙。韩小莹指着梅超风道:“大哥,怎样?”柯镇恶道:“咱们答应过马道长,饶了她性命。”
黄蓉笑嘻嘻的并不与六怪厮见,自行跃上围墙的另一端。梅超风叫道:“小师妹,师父呢?”黄蓉格格笑道:“我爹爹当然是在桃花岛。你问来干么?想去桃花岛给他老人家请安吗?”梅超风又怒又急,不由得气喘连连,停了片刻,喝道:“你刚才说师父即刻便到?”黄蓉笑道:“他老人家本来不知你在这里,我去跟他一说,他自然就会来找你了。”
梅超风怒极,决意抓住黄蓉细问真相,忽地站起,脚步蹒跚,摇摇摆摆的向黄蓉冲去。原来她强练内功,一口真气行到“长强穴”竟然回不上来,下半身就此瘫痪。长强穴在人身脊椎之末,当足少阳、少阴两经络之会,乃督脉要穴,下身行动之关键所在。她越强运硬拚,真气愈是阻塞,这时急怒攻心,浑忘了自己下身动弹不得,竟发足向黄蓉疾冲,一到了无我之境,一股热气猛然涌至心口,两条腿忽地又变成了自己身子。
黄蓉见她发足追来,大吃一惊,跃下围墙,一溜烟般逃得无影无踪。
梅超风突然想起:“咦,我怎么能走了?”此念一起,双腿忽麻,就此跌倒,晕了过去。
六怪此时要伤她性命,犹如探囊取物一般,但一来曾与马钰有约,二来此刻伤她,胜之不武,便携同郭靖,跃出王府。韩小莹性急,抢先问道:“靖儿,你怎么在这儿?”郭靖把王处一相救、赴宴中毒、盗药失手、地洞遇梅等事略述一遍,杨铁心夫妻父子等等关目,一时也未及细说。朱聪道:“咱们快瞧王道长去。”
杨铁心和妻子重逢团圆,说不出的又喜又悲,抱了妻子跃出王府。
他义女穆念慈正在王府外围墙边焦急等候,忽见父亲双臂横抱着个女子,心中大奇:“爹,她是谁?”杨铁心道:“是你妈,快走。”穆念慈大奇,道:“我妈?”杨铁心道:“悄声,回头再说。”抱着包惜弱急奔。
走了一程,包惜弱悠悠醒转,此时天将破晓,黎明微光中见抱着自己的正是日思夜想的丈夫,实不知是真是幻,犹疑身在梦中,伸手去摸他脸,颤声道:“大哥,我也死了么?”杨铁心喜极而涕,柔声道:“咱们好端端地……”
一语未毕,後面蹄声杂沓,火把闪动,一彪人马忽剌剌的赶来,当先马军刀枪并举,大叫:“莫走了劫持王妃的反贼!”
杨铁心暗想:“天可怜见,教我今日夫妻重会,此时就死,那也心满意足了。”叫道:“孩儿,你来抱住了妈。”包惜弱心头蓦然间涌上了十八年前临安府牛家村的情景:丈夫抱着自己狼狈逃命,黑夜中追兵喊杀,此後是十八年的分离、伤心、和屈辱。她突觉昔日惨事又要重演,搂住了丈夫脖子,牢牢不肯放手。
杨铁心见追兵已近,心想与其被擒受辱,不如力战而死,拉开妻子双手,将她交在穆念慈怀里,转身向追兵奔去,挥拳打倒一名小兵,夺了一枝花枪。他一枪在手,登时威增十倍。亲兵统领汤祖德腿上中枪落马,众亲兵齐声发喊,四下逃走。杨铁心见追兵中并无高手,心下稍定,只未夺到马匹,颇感可惜。
三人回头又逃。这时天已大明,包惜弱见丈夫身上点点滴滴都是血迹,惊道:“你受伤了么?”杨铁心经她一问,手背忽感剧痛,原来适才使力大了,手背上给完颜康抓出的十个指孔创口迸裂,流血不止,当时只顾逃命,也不觉疼痛,这时却双臂酸软,竟提不起来。包惜弱正要给他包扎,忽然後面喊声大振,尘头中无数兵马追来。
杨铁心苦笑道:“不必包啦。”转头对穆念慈道:“孩儿,你一人逃命去吧!我和你妈就在这里……”穆念慈什是沉着,也不哭泣,将头一昂,凛然道:“咱们三人在一块死。”包惜弱奇道:“她……怎么是我们孩儿?”
杨铁心正要回答,只听得追兵愈近,猛抬头,见迎面走来两个道士。一个白须白眉,神色慈祥;另一个长须如漆,神采飞扬,背负长剑。杨铁心一愕之间,随即大喜,叫道:“丘道长,今日又见到了你老人家!”
那两个道士一个是丹阳子马钰,一个是长春子丘处机。他二人与玉阳子王处一约定在中都聚会,共商与江南七怪比武之事。师兄弟匆匆赶来,不意在此与杨铁心夫妇相遇。丘处机内功深湛,驻颜不老,虽相隔一十八年,容貌仍与往日并无大异,只两鬓颇见斑白而已。他忽听得有人叫唤,注目看去,却不相识。
杨铁心叫道:“十八年前,临安府牛家村一同饮酒歼敌,丘道长可还记得吗?”丘处机道:“尊驾是……”杨铁心道:“在下杨铁心。丘道长别来无恙。”说着扑翻地便拜。丘处机急忙回礼,心感疑惑,原来杨铁心身遭大故,落魄江湖,风霜侵蚀,容颜早已非复旧时模样。
杨铁心见他疑惑,而追兵已近,不及解释,挺花枪一招“凤点头”,红樱抖动,枪尖闪闪往丘处机胸口点到,喝道:“丘道长,你忘记了我,不能忘了这杨家枪。”枪尖离他胸口尺许,凝住不进。丘处机见他这一招枪法确是杨家正宗嫡传,立时忆起当年雪地试枪之事,蓦地里见到故人,不禁又悲又喜,高声大叫:“啊哈,杨老弟,你还活着?当真谢天谢地!”杨铁心收回铁枪,叫道:“道长救我!”
丘处机向追来的人马一瞧,笑道:“师兄,小弟今日又要开杀戒啦,您别生气。”马钰道:“少杀人,吓退他们就是。”丘处机纵声长笑,大踏步迎上前去,双臂长处,已从马背上揪下两名马军,对准後面两名马军掷去。四人相互碰撞,摔成一团。丘处机出手似电,如法炮制,跟着又手掷八人,撞倒八人,无一落空。馀兵大骇,纷纷拨转马头逃走。
突然马军後面窜出一人,身材魁梧,满头秃得油光晶亮,喝道:“那里来的杂毛?”身子晃动,窜到丘处机跟前,举掌便打。丘处机见他身法快捷,举掌挡格,啪的一声,两人各自退开三步。丘处机心下暗惊:“此人是谁?武功竟如此了得?”
岂知他心中惊疑,鬼门龙王沙通天手臂隐隐作痛,更加惊怒,厉吼声中,抡拳直上。丘处机不敢怠慢,双掌翻飞,凝神应敌。战了十馀合,沙通天光头顶上给丘处机五指拂中,留下了五条红印。他头顶热辣辣的微感疼痛,知道空手非这道士之敌,当即从背上拔出铁桨,器沉力劲,一招“苏秦背剑”,向丘处机肩头击去。丘处机施开空手入白刃之技,要夺他兵刃。沙通天在这铁桨上已有数十载之功,陆毙猛虎,水击长蛟,大非寻常,一时竟夺他不了。
丘处机暗暗称奇,正要喝问姓名,忽听得左首有人高声喝道:“道长是全真派门下那一位?”声如裂石,威势极猛。丘处机向右跃开,见左首站着四人,彭连虎、梁子翁、欧阳克、侯通海一齐赶到,但均不相识。丘处机拱手道:“贫道姓丘,请教各位万儿。”
丘处机威名震于南北,沙通天等互望一眼,均想:“怪不得这道士名气这么大,果然了得。”彭连虎心想:“我们已伤了王处一,跟全真派的梁子总是结了。今日合力诛了这丘处机,正是扬名天下的良机!”提气大喝:“大家齐上。”尾音未绝,已从腰间取出判官双笔,纵身向丘处机攻去。他一出手就使兵刃,痛下杀手,上打“云门穴”,下点“太赫穴”。这两下使上了十成力,竟不丝毫留情。
丘处机心道:“这矮子好横!身手可也当真了得。”唰的一声,长剑在手,剑尖刺向彭连虎右手手背,剑身已削向沙通天腰里,长剑收处,剑柄撞向侯通海胁肋“章门穴”,一招攻三,剑法精绝。沙彭二人挥兵刃架开,侯通海却险给点中穴道,好容易缩身逃开,但臀上终于给重重踹了一脚,俯身扑倒,说也真巧,三个肉瘤刚好撞在地下。侯通海大嚷声中,梁子翁暗暗心惊,猱身上前夹攻。
欧阳克见丘处机为沙通天和彭连虎缠住,梁子翁又自旁夹攻,这便宜此时不捡,更待何时?左手虚扬,右手铁扇咄咄咄三下,连点丘处机背心“陶道”、“魂门”、“中枢”三穴,眼见他已难闪避,突然身旁人影闪动,一只手伸过来搭住了扇子。
马钰一直在旁静观,忽见同时有这许多高手围攻师弟,什是诧异,见欧阳克铁扇如风,出手急攻,当即飞步而上,径来夺他铁扇。他三根手指在铁扇上一搭,欧阳克便感一股浑厚的内力自扇柄上传来,吃惊之下,立时跃後。马钰也不追击,说道:“各位是谁?大家素不相识,有什么误会,尽可分说,何必动粗?”他语音柔和,但中气充沛,一字字清晰明亮的钻入各人耳鼓。
沙通天等斗得正酣,听了这几句话都是一凛,一齐罢手跃开,打量马钰。
欧阳克问道:“道长尊姓?”马钰道:“贫道姓马。”彭连虎道:“啊,原来是丹阳真人马道长,失敬,失敬。”马钰道:“贫道微末道行,‘真人’两字,岂敢承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