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因足疾要“回籍养疴”了。可是,他的籍在哪里呢?他的生母都未能葬入祖茔。
他要到河南的彰德去住了。那里有他几年前买的住宅,足可以够他“隐居”的。只怕不平静。
一
光绪皇帝死了,那是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十一月中旬。嗣君溥仪的宣统年号是从次年开始的,所以,剩下的这四十多天,还是光绪年间。而袁世凯“着即回籍养疴”的“宫门抄”送到他面前时,这一年只剩下十多天了。年终岁尾,京城受着北方寒流的影响,早已是冰封雪盖,寒气逼人了。异常恐慌的袁府上下,从住定不久的北京锡拉胡同纷纷逃到天津,又不敢住进自己的宅地,都跑进一个叫梁宝生的富绅家中借住,袁世凯只带着五姨太杨氏和七姨太张氏等人赶往河南。又因彰德住宅正在整修,他们先去了辉县暂住。
袁世凯离开北京城的那一天,北风呼啸,天空又飘起了纷飞大雪。北京的街街巷巷白皑皑,雾蒙蒙,连行人车马也显见得少了。没有人为这位失去色泽的军机大臣送行,连他的贴身随从也是默默地随在身后——他是坐着马车去火车站的。早一天,他的随用行装、家什已经送到车站了,那里有铁路方面为他准备的专车。北京城对他像寒冬一样冰冷。
到了车上,袁世凯才发现一队步军打着“护送”的旗号在他周围。他皱了皱眉头,暗自骂了句:“监督罢了,混账!”
一切准备就绪,那个步军头儿来到袁世凯的车厢,谦逊地问道:“大人,现在是否开车?”
袁世凯望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这是你做主的事,不必问我。”步军头儿淡淡地一笑,走了出去。
开车之后,步军头儿又转回袁世凯身边。
“大人,”他依旧那么谦逊,“奉步军统领之命,小人从今之后和弟兄们一起为大人效劳。大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这么说,你们也随我‘回籍’了?”袁世凯背着脸,话音沉沉地说。
“是,大人。”
“我可是平民百姓了,而且很穷。”袁世凯说,“你们不怕受苦?”
“为大人效劳,小人甘愿。”
“奉命而为,不得已罢了。”袁世凯转过脸来,“你叫什么名字呀,哪里人?”
“我叫袁得亮,直隶人。”
“嗯,原来是一位贵本家。只不过,我是河南,你是河北,用俗话说,咱们是‘两省’。两省好,对吗?”
袁得亮点着头,应着“是、是”。但却并不理会袁世凯这话的含义。
袁世凯被削职为民了,心中十分不满。除了对载沣之外,似乎对朝廷上下所有的人都怀有成见。步军统领派人监视,更增加了他的反感。他借着地名说了个一语双关的“两省”,是想表明:“今后,你‘省’事不找我的麻烦,我也‘省’事不找你的麻烦;你想惹我,我也不是个‘省’事的人!”怎耐这话太含蓄了,袁得亮根本就未能领会到这一层。
原来,这位袁得亮就是步军统领奉了摄政王载沣的旨意安排到袁世凯身边来监视他的。他的任务是每月必须向统领报告袁的行动情况,以便统领转报摄政王。这袁得亮竟是一个平庸蠢俗的武人,根本就不是干这种事的材料。他随着袁世凯一到河南,就被袁看清了本性,拉了过去。袁不仅表面上尽做一些垂钓、下棋等“终稳”之举,再不关心国家大事,使其思想松懈,还和他认了本家,特为他辟了一处住所,饮食衣物照顾周到,银钱小惠不时送上,弄得这位监视的官儿迷迷糊糊;更加上此人不通文墨,每月汇报的材料都是由袁的幕府代笔,自然是尽说好话。这样的“小报告”袁得亮报给步军统领,步军统领再报给载沣,载沣便信之无疑。因而,袁世凯在乡养疴岁月,却也过得清静——这都是后话,一提而已。袁世凯在辉县住了五个月,1909年5月搬进彰德洹上村。
彰德位于河南最北部,属太行山的东麓,山岭交错,土地断层,大部分山脉形成千米以上的单面山,山前便是低洼丘陵,并形成大小不等的盆地。洹上村在彰德北关外,洹水流过村前,是一个颇为秀丽的村庄。袁世凯这片旧宅,是从天津一个富绅手里买来的小别墅,原有的房子并不多。时局动荡之际,袁世凯似乎有了预感,便叫大儿子克定来监工修理和增建一些房屋。袁世凯搬进来的时候,这里便渐渐形成了一个规模可观的寨子,高大的院墙,把院落围得严严实实,院墙周围还修了几座炮楼。袁世凯是做过“宰相”的人,骆驼死了还有副骨架,他住进来之后,地方当局还派了两营马队驻在炮楼里为他护卫。寨子很大,里边不仅有大大小小的群房,参参差差的四合院,还辟有菜园、瓜园、花木果园,并且养着猪羊鸡鸭。袁世凯作为内宅居住的四合院,另有一道墙围着,里边修了一座花园,取名“养寿园”。园里,叠石为山,花木辉映,并且把洹水引进来,辟了一片池塘,种植荷菱,养鱼养虾,俨然成为一片世外桃源。
从官场上退下来的袁世凯,住进洹上村时,刚过五十岁。五十岁的人就显见得苍老了,本来就五短的身材显得又短了一截;眼神也疲惫了,眉宇间的皱纹一夜之间便更多更深了。更令人惊疑的是,纱帽脱了,他真的不问政事了。每天,他除了与人下棋,便是走到池塘边去垂钓,仿佛他真的要过起超然生活了。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袁世凯从1881年二十三岁到山东投奔淮军起,整整二十九年的官场岁月,他早已成了职业的官场人物了,他从来不曾想过会归田为民,觉得他会在官场上一阶一阶地往上爬,爬到最高最高的地方。最高的地方在哪里,是什么境界?他头脑中并不太明白,甚至他也不曾为自己的这个“最高”画一个什么样的蓝图,作为奋斗的顶峰。他只想着爬,一阶一阶地爬。每爬一阶,他就心情舒畅,就脸上有笑;爬得越快,台阶迈得越高,他越感到高兴。应该说他袁世凯是个“爬”术很高的人——科场的失意,捐官又无望,他不得不去投吴长庆。一到淮军,他就对军队入了迷,暗下决心:“在军中干好,将来凭军建功立业。”袁世凯毕竟是读过书的,祖上又有点影响,更加上这个吴长庆又是老爹和叔父的把兄弟,一入军便弄了个劳务处会办的小官。官小不怕,他想干出成绩了,自然会攫取地位。
袁世凯到军中的那一年,旧历年军中放假三天,大批士兵都自由起来。淮军的纪律本来就不好,放假了,更无约束,有些人便上街干起坏事,更有人结伙聚赌,赌输了便相互争吵撕打,发展到相互开枪;还有的士兵入户抢劫。袁世凯见到这无人收拾的乱局,觉得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来了,便大着胆子,假传统领的命令,带领一些亲兵赶到出事地点,查明情况,把几个为首的肇事者就地正法,很快把乱局稳定下来。事后,他才向吴长庆作汇报,但却态度虔诚地说:“事情太急,来不及请命,我就假传命令,擅自杀了人。请统领大人对小人治罪,小人再不敢如此妄为了。”
吴长庆是个治军乏术的人,为军中乱事早已心神不定。今见袁世凯如此果断一道假命令传下去,杀了几个肇事首犯,军纪大改,心里却一阵高兴,便对袁世凯说:“贤侄你做得好,做得好。那个命令该传,人也该杀。这才是治军的良策。”一番奖许之后,便提升他为营务处帮办。
袁世凯军事锋芒初露之后,吴长庆对他另眼相看了。淮军奉命入朝鲜之后,袁世凯一边向吴长庆讲明军纪在外国的作用,一边抄袭外国治军条款,建议吴长庆严格治军。吴长庆听从了他的建议,提升他为营务处总办,专门负责整顿军纪。袁世凯便首先从各营抽调一批优秀官兵组成执法稽查队,他亲自率领,先在队伍中查处违法乱纪事件和人物,凡扰害朝鲜人民的士兵,便立即就地正法。同时,还让稽查队官兵回到自己营队,宣传军法军纪。淮军入朝不久,这支队伍便在朝鲜树立了良好的榜样。不久,朝鲜王国编练“镇抚军”时,还特地邀请袁世凯作做总编练。他还经常代表吴长庆和日本、帝俄等国使节办理外交事务。以至当淮军撤出朝鲜时,袁世凯竟被留下,作为“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他在朝鲜一住便是十二年。十二年他取得了相当的威望和信任。十二年后,当他从朝鲜回来,当中日甲午海战结束,清廷在天津小站“训练新建陆军”时,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便落到了他头上。从此,他便在小站起步,逐步培养起中国历史上第一支新型军——北洋军。凭着这支军队,他爬上了军机大臣的宝座……而今,他的北洋军更加壮大了,他却从宝座上跌落下来,他能甘心吗?他会平静吗?但是,袁世凯不得不在洹上村“甘心”平静。因为,风势来得太猛了,他摔得太重了。究竟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他还没有转过神;又究竟如何对付这种突变,他也还没有完善的办法。他只得平静,只得心甘情愿地做洹上寓公。袁世凯会平静,他每天起床后便和家人或幕僚(他身边的侍从和食客依然如往,还是高朋满座)下棋谈心,有时独自到花园内去钓鱼。为了把这种“隐士”生活宣扬出去,他还特地为自己照有戴上斗笠,披着蓑衣,在渔船上静坐垂钓的相片,广为散发,以显示自己超然世外。
二
做了摄政王的载沣,把袁世凯赶往洹上隐居之后,便想建立自己的一统天下,把军、政、财、外交等一切大权抓到手。可是,他又确实缺乏统帅的本领,再加上他是决心不用汉人的(袁世凯走了不久,张之洞便病死了,可用的汉人并不多),在万机纷乱之际,载沣想起了早年在德国德皇威廉二世对他的提醒:“国家要依靠军队,军队必须‘强干弱枝’,把最大的军权抓到手。”他要先抓军队。于是,袁世凯前边走了,载沣后边便建立了一支由他自己统率的禁卫军。不久,又宣布自己代理全国陆海军大元帅。接下来,便派善耆、载泽、铁良筹建海军,派载涛、毓朗成立军谘处,派载洵赴日本及欧美考察海军。看样子,复兴大清王朝的行动便在载沣的运筹之中了。载沣特别注意自己身边和京畿,生怕袁世凯的阴魂不散。于是,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裁撤了近畿督练处。把京畿陆军统归陆军部直辖。又设立海军部,让其弟载洵为首任大臣。不久,再设军谘府,让载涛、毓朗为大臣。这样,军权很快都集中于皇族之手了。
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摄政王的那两位帮他理军的介弟,却没有一个称得起将才的。载涛庸碌无能,又胆小怕事;载洵是名闻遐迩的大贪官。军怎么治,这两人都心中无数。改革军队革来改去,一切军权都落到了禁卫军第一协统良弼身上。良弼以排汉著称,他是日本士官学校出身,大权一到手,他即重用士官出身的满族,来管北洋系的汉官。许多北洋老人愤愤不平,抵触很大。同时,对袁世凯的怀念日益加深。袁世凯的“魂”在军中不但不散,还油然而大了起来。
载沣是光绪皇帝的亲弟弟,他做了摄政王人们多以为他会继承乃兄遗志,大胆革新,推进宪政呢。不久,人们便看清楚了他原来推行的不是光绪的一套,而是妖婆慈禧的一套。预备立宪的招牌还挂着,但立宪事却再不提起。因此,激起了谘议局长的不满,他们共推江苏省谘议局长张謇为首领,在上海成立了“国会请愿同志会”,先后三次到北京,请愿召开国会,成立责任内阁。载沣没有办法,假惺惺地成立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谘政院,来应付局面,谁知这一着被立宪派利用了,他们便在北京成立了“宪友会”,以促进宪政,又在各省成立“宪友会支部”,把清政府的假立宪真干起来。载沣愁绪满怀,无计可施。不得已,才把慈禧提出的九年预备立宪期改为五年,另一方面匆匆忙忙以庆亲王奕劻为总理大臣,那桐(满)、徐世昌(汉)为协理大臣组成了代替军机处的第一届责任内阁。但是十三位阁员中满族占了八个,蒙古族一个,汉族只有四人。这自然要引起全国人民的反对。责任内阁一出世,便遭到国人的反对。自此,以载沣为代表的清政府,已经基本上失去了军心和民心,成了一座无根无基的楼厦。
没有权的人,拼命去争夺;有了权的人,方知权这玩意儿也是一只虎。
还不到三十岁的载沣,做了摄政王之后,凭着那股年轻气足的“不怕虎”精神,想为他的列祖列宗争光,想改变一下汉人渐渐扬眉吐气的氛围,而创自己的一代盛世。然而,大清王朝到了他摄政的时候,毕竟满目疮痍,老态龙钟了。他远祖创下的康乾盛世过去了,无法复返了;他近祖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又是千真万确地存在着,想改变它,何其容易!
载沣的宽阔额角猛然间生出了许多皱纹,眼神也显得呆痴了;那略呈内向的性格似乎更成熟了。昨天,作为新政核心的另两位人物——载涛、载洵——相约来到他面前,本来想谈一谈今后的治军问题——全国的军队都到了这两个人之手,究竟该怎么治?这两个人并没有成竹在胸。那位还算有点儿治军才干的良弼,他手下的一协军队也称得上铁杆的御林军,但是,目前竟首先闹了风潮,全协大部分官兵,不约而同地冒出了“想念袁宫保”的思潮。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声泪俱下地说:“当初,咱们在袁宫保手下,升官发财何其容易。如今,升官发财的,全是那些满族‘黄带子’了,咱们只能一生一世做奴。这有什么盼头,咱何必再干呢?”
良弼亲耳听到了,抓住一个小官要处理,尚未下手,便有一群汉族官兵聚合把那个小官抢出一起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