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纽伦堡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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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纽伦堡之旅(1)

动机

我不是那种能清楚认识自己行为动机的人,很不幸也没有机会在自己或他人身上察觉到这种认识的必要性。所谓动机对我来说是个非常模糊的概念。我以为,因果联系之类的事存在于思想而非生活当中。沉醉于精神生活、超脱于本性的人认为,自己有能力从生活中辨识出一条毫无漏洞的逻辑链,而且认为自己所意识到的原因和动机都是不可替代的,因为他的存在完全依托于意识。可是在我的人生中,我还没有遇到过这种人或这种“神”。我习惯于允许自己对某种行为或现象背后的原因持怀疑态度。没有人是依据原因来行事的,很多人只是在事后臆想,并且出于爱面子和攀附所谓美德的缘故,还试图让其他人也这么去想。

就我而言,我一直确信,我行为的动机存在于我的理智和意识无法到达的地方。因而今天当我问自己,究竟是什么促使我决定秋天从堤契诺出发奔向纽伦堡,进行这场长达两个月的旅行时,我陷入了困境。我越想准确地回溯原因和动机,就越会旁生枝节,甚至可以想到数年前与此毫不相干的事情上。我看见的不是一条线性的逻辑,而是一张大网。所以最终,这场原本无关紧要的偶然旅行似乎是由我前半生无数人生时刻共同决定的。在这张大网上,只有几个最为粗糙的节点是我能触及的。大约一年前我在施瓦本地区短暂停留时,我一个住在布劳博伊伦的朋友抱怨我没拜访过他。我向他承诺,下次再来施瓦本一定弥补这个疏忽。粗浅地看,这就是我此次纽伦堡之行最直接的原因。但是这个承诺又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抱怨,有些原因我是后来才意识到的。我乐于和热盼我到来的老朋友重逢,但是我也是个懒散的人,不太愿意出门旅行或是见人,长时间搭乘州际火车旅行的想法对我没什么吸引力。

所以,不仅仅是出于友谊或者对某人的奉承我才做出这样的许诺,其实背后还有些别的缘由:在布劳博伊伦这个名字之后,暗藏了诱惑、秘密以及潮水般的认同、回忆和亲密感。它首先是座古老美丽的施瓦本小城。其次我在那里的一所修道院学校上过学。除此之外修道院中还有不少闻名遐迩且耗资不菲的景观,比如那个哥特式祭坛。当然这些艺术史方面的理由还不足以打动我。另还有一些东西在布劳博伊伦这个地方发出奇妙的共鸣,非常施瓦本,非常诗意,对我来说格外诱惑:布劳博伊伦那著名的“铅头山”,在布劳博伊伦和蓝潭留下足迹的美人鱼劳。有关她的传说中讲到,她从蓝潭湖底游到修道院的地窖里,在那儿的一个水井中显了身,“在水中浮荡着直到胸部露出水面”。

在围绕着蓝潭和劳的各种美妙幻想里,我对布劳博伊伦的向往渐生。很久以后我才理解这种冲动,并确定,去见一眼蓝潭的景色,劳的倩影以及她在修道院地下室的栖身之所,是我的愿望所在,这个愿望促使我背起行囊去往布劳博伊伦。我不止一次地发现,不止是我,即便是那些“令人嫉妒”的人,那些可以清楚阐释自己行为动机的人,事实上在行为处事时从未被这些动机驱使或陪伴过,而更多地是由内心的冲动所支配。我也没有发现有什么事可以阻止我承认这种冲动,因为它们是我年少时最华彩绚丽的时光。在我年少时,曾有两个文学作品中虚构的女性人物作为妩媚的范本引导了强烈的、意蕴丰富的幻想,她们都是如此美丽,如此神秘,皆从水中来:《干果少女》里美人鱼劳,《绿色的海因里希》里沐浴的美少女朱迪丝。我有很多年头都没有再想起她们,念出她们的名字,重温她们的故事。现在突然间,在我念叨起布劳博伊伦时,我好像又见到了美丽的劳,她在水面上露出美丽的乳房,雪白的双臂支撑在地下室井口旁的石栏上,微笑着,洞悉我此行的真正动机。除了我从未奢望遇见的劳,与这些共鸣和想象交织在一起的,还有无数的回忆:我的青春和它浓烈的梦幻世界、诗人默里克、地道的施瓦本方言、游戏和女孩,还有那时的风景。祖屋或是城市本身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魔力,我常见常忘。只是此刻,环绕在布劳博伊伦这个词四周的一切,我内心残存的对青春、家乡还有同僚的羁绊都被集中了起来。所有这些羁绊、回忆和感触以维纳斯,以美丽的劳的名义出现,像是一出表现力丰富但无需绞尽脑汁思索其实质的魔术表演。

可是这一切在我内心仍未完全苏醒,也没有进入到我的意识中,整个旅程首先还是始于一个承诺:春天的时候有人邀请我去乌尔姆的一个文学朗诵会。如果朗诵会在别的什么时候找到我,那我就会以自己一贯的方法对待它:一张言辞礼貌的信函回绝了事。但是乌尔姆的邀请来的并不是一个随意的时刻,而是一个特殊的时刻。此刻的生活出离地让我疲惫,我在四周只看到忧虑、负担和萧索,全然没有一点令人愉悦的地方,所有指向改变、转换、逃离的想法在我这儿都是最受欢迎的。所以我没有写什么回绝的信函,又思虑了一番,然后思绪渐渐明朗,乌尔姆就在布劳博伊伦附近。我把邀请函在书桌上搁了一两天。然后有条件地答应了邀请:朗诵会不能在隆冬举行,最好是提前到秋天或是延后到春天。最后主办方把日期定在了十一月初。我表示同意,但是还是有所保留,对于这种很长时间以后的约定我总是习惯于不把话讲满,“到那个时候,我还是可以说不的。”

而当时,离开春也好,离十一月也罢,都还太远。我并没有对这个约定过分上心。倒是些其他的想法,更加急迫,更加火烧火燎。当我再度想起乌尔姆的事时,我竟然有些丧气,我又被这种我不认同其价值,对我而言仅仅是负担和义务的活动诱惑了。对歌手、艺术家或演员来说,职业本身需要他们抛头露面,他们也乐于这种麻烦事,提前半年或一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对他们而言本身就是职业的一部分,个人当下的情绪不能产生任何负面的影响,必须能时刻站出来表演他们的技艺。但是对一个作家,一个喜静不喜动的村夫而言,在下个月十二号一定要去某地参加朗诵会的想法实在是太恐怖了。这时候人多容易生病啊,这个时候可能非常适合工作,久等不来的灵感可能就在此刻不期而至——我应该泡上咖啡,把一切琐事放在一边,研究出行路线,应该去旅行,在陌生城市饭店的大床上酣睡,在陌生人前朗诵我的诗作,朗诵那些眼下和他们无关,看上去甚至还很愚蠢的作品。所以当诗人因为虚荣、好胜心或是贪恋风景而被某个朗诵会诱惑的时候,他是真的该去忏悔。

有固定工作的人习惯于朝九晚五的秩序,一份电报到来就要在几天后踏上旅程,对他们来说一个可以自由支配时间的下午就算得上如在天堂般惬意了。这些人对诗人是如何以懒散、杂乱、任性、浪费光阴的方式度日的事实一无所知!虽然有些人尽忠职守,以规制和耐性致力于自己的工作,在写字台前一坐好几个小时,每天早晨按时到班,无所谓天气的变化、周围声响的干扰,对自己的心情和承受力也毫无感觉。我准备好俯下身为这些英雄和贵族们脱鞋,他们原本应该也将我变成他们的一员,但对我来说这应该也是个绝望的开始吧。就我而言,我相信,没有一个正派勤劳的人愿意帮我一把,如果他知道,时间对我来说是如此不值一提,如果他们知道我是如何挥霍每一天、每一周、每一月,如何玩物丧志的。没有上司、管理者或是规矩可以约束我早上何时起床,晚上何时休息;我的工作也没有确定的日期来束缚。估计只有魔鬼才知道,我写一段三行诗是需要一个下午还是一个季度。如果某天天气很好适合工作,我会去散步、画水彩画或是什么都不做,来向这一天表示尊敬。如果某天太过灰暗乏味,太冷或是太热,不适合去工作,我会花一天的时间窝在沙发上读书,用彩笔涂鸦或者就是待在床上,特别是冬天来临或是我身体不适时。当我搁下鹅毛笔发呆,或者觉得有必要思考一下印度和中国神话的区别,又或者早晨散步时遇上一位漂亮的女士时,我都不会再想去工作了。但是相对的,即使这项工作不是我的强项,又或是令我厌烦,不停地工作对我而言也是神圣的义务。我虽然有时间无所事事,却没有时间去旅行、社交、钓鱼或是行其他一些“人生乐事”——不,我必须经常待在书桌前,一个人,不受打扰,随时准备工作。如果明晚我受邀去卢加诺参加晚宴,我就会困扰不已,因为我不知道,明晚是否会有一个可遇不可求的美妙瞬间出现,在那里,魔力鸟在向我歌唱,而我会有工作的欲望?对一个“游手好闲”如此的人,一个需要时刻为工作做好准备的人来说,几乎没有什么比提前数月就得知,要在某时某地出现完成某项工作更让他倒胃口的事情了。

即使我不想去多费口舌为我毫无规律无所事事的生活正名,我也会想要找些理由为自己开脱。我可以这么说,一年之中,我很少有机会能做到风雨无阻,案牍劳形,无所畏惧,夜以继日,狂热地像个苦行僧,物我两相忘,将自己全然投入到工作的漩涡中,此间殚精竭虑,回头时已伤痕累累。我也可以说,我之所谓挥霍时间并不是懒惰无序,而是在嘲讽现代社会那句疯狂又神圣的真理:时间即金钱。这句话本身并无谬误,我们可以把时间轻而易举地转化为金钱,正如我们把电转化为光和热一样。作为人类格言中最愚蠢的一句话,它表现出了一种司空见惯的疯狂:那就是把钱看作是最高价值的代表。但是此种正名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尽管有许多表面上相反的证据,我事实上还是一个游手好闲、挥霍时间、贪图安逸的家伙,还有其他好多坏的嗜好我都懒得说。人们嘲讽我,人们嫉妒我——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为自己的恶习付出了多昂贵的代价。在这里我姑且按下不表。

我对“时间就是金钱”还有话要说,因为它和我过往旅行的经历息息相关。我对这句现代社会的警示格言以及在我眼中等同于机器文明的现代社会的厌恶程度是如此无以复加,以至于只要有可能我就耻于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时至今日,人们乘坐火车日行千里被视作是一项重要的成就,而在我看来,困在行驶的列车里超过五个小时绝对是惨无人道的事情。如果是我,这种一天来回的旅行,至少需要一个礼拜。对沿路招待我的朋友们来说,这样的方式有时还是会造成一点烦扰的,因为如果我在中途某地感到不适,就不会再想前行,不想收拾行李,不想在车站和列车上难堪地精疲力竭地瞎忙活。在很多智者的人生信条中都可以找到这样一句话:把每一天都当成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去过!那么谁愿意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里选择乘火车出行,呼吸弥漫着煤渣味的空气,拖着行李,挤在站台的检票口前,听从着滑稽可笑的口令?唯一还称得上有趣的,是毫无选择地和其他人一道被禁锢在车厢里,不过这种趣味再大,过上几个小时也就没有什么魔力可言。如果走运的话,坐在你旁边的那个人会让你怦然心动,让你觉得如果和他失散,生活就索然无味。可是这样一来,如果你没能够和他攀谈起来,没能在某个风景秀丽的车站邀他一同下车,看看花草蓝天,那你必然是笨拙之人。我不能否认,我这样一点都不“催人上进”的旅行方式已经算是中世纪的老古董了。我曾经也试图下定决心前往柏林(至今我还避免这么做),但按照我的方式至少需要十二天。旁人如若不是足够守旧,断然无法理解我的出行方式,洞察它的优点。某种程度上这么出行也是有缺点的,而且花费繁多,但是它带给我许多现代旅行方式无法企及的乐趣。我乐意为这些乐趣埋单,我格外重视它们,正如我本质上就是个洒脱和贪图享乐的人。有些人好像宿命般地只能在他们的生活中感受遗憾和痛苦,不仅仅是他们观念如此,好像是某种文学或美学的悲观主义,还有身体上和现实生活中切切实实的痛苦。我不幸地也属于这一类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有更多感受痛苦而非乐趣的天赋,呼吸、睡觉、吃饭、消化,所有这些最为简单的动物性行为对我们来说永远是痛苦和劳累大于欢娱。尽管如此,遵循自然的意志,我们能够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本能,促使我们赞美生命,乐观地面对痛苦,不自暴自弃。因此我们也会异乎寻常地醉心于任何可以带来欢乐,带来喜悦,带来温暖的事情,赋予所有这些美丽的事物一种价值,一种常人无法体会的价值。

大自然以这种方式甚至完成了一件最为精妙和复杂的事情,几乎所有人都会在这件事前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尊敬:幽默。在每个遭受苦难的人身上,每个太过温柔、机灵、贪图欢愉、追逐安慰的人身上会偶然产生我们称作是幽默的情绪。这种情绪只有在深刻持续的痛苦中才能成长,体现出人类善的一面。从痛苦中产生的幽默使得蒙难之人可以承受生活的艰辛甚至颂扬它,而这种幽默作为比照,作为生活乐趣难以抑制的爆发,也时常滑稽地作用于身心健康的人身上。当他们时不时获悉某位颇受欢迎卓有成就的喜剧演员因忧郁症投河自尽时,他们会愕然,拍着自己的大腿,连声感叹,觉得有点受到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