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在纽伦堡这座城市像个年逾九十的老人,唯一的希望就是埋葬于此。恰恰是在这样一座城市里,我却把时间都用来和年轻人接触了。他们中的一员,可能是中学生或是大学生,让我在朗诵会之后陷入到了尴尬的境地。那个年轻人请求我在一本书上为他写点什么,正当我无从下笔时(在这种情形下有什么是我必须要写的么?),他建议我说,我可以写些古希腊语的内容,比如在我书中出现的对《新约》的引用。我有二十多年没写过希腊字母了;上帝才知道,这些铭文有多离奇古怪!另外一个年轻人是个诗人,陪我度过了短暂纽伦堡之旅的大部分时光,我与他还结下了友谊。很久之前他便得到了我的垂青,即是由于一篇关于我的文章,他写得很聪明,在文中很好地呈现出了我创作探索的徒劳无功以及原因;也是因为一部小作品,作品的主人公是诗人格拉贝,作品本身则具备了恰当的魔力。这位年轻的诗人陪我游览了纽伦堡,尽管自己滴酒不沾,还是耐心地坐在小酒吧里陪着我,他那亲切的脸庞和轻柔的双手有时候会让我觉得是天使受命来到了我面前,在这座城市保护我免遭外物的侵袭。
无论如何我还是会坐在一边不知所措、茫然若失。有一点我很清楚,我必须尽快离开。我有一位朋友在慕尼黑,一位要好可靠的朋友,我发电报给他,告诉他我无法再在纽伦堡待下去,他希望我立即坐下一班快车回到慕尼黑。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把自己的行李塞进旅行箱,走出旅馆,毫发无损地来到火车站登上列车的,总之我是做到了。离开纽伦堡这座崇拜毁灭的城市真是次幸运的解放。这是班绝好的快速列车,一路驶向慕尼黑,中途不停靠任何地方,但是行驶时间很长,我到达慕尼黑时几乎没法再忍受下去,脑子里混沌不堪,双眼灼热地疼痛,脆弱的膝盖几乎无法直立。但这也许是我旅途中最美妙的时刻,因为我活着回到了慕尼黑,把一切烦心事都抛在了身后,不需要再参加朗诵会。我的朋友正站在我面前,高大魁梧,双眼带着微笑接过我的行李,没有没完没了的问题和非议。他对我说,小酒馆里有熟人等着我们。我其实更想躺到床上去,但是小酒馆也是不错的选择,我很理解。文学界和批评界的权威围坐在一起等着我们到来,还有地道的莫泽尔葡萄酒,我倾听着饶有趣味的对话和讨论,非常地满足,因为谈论的一切都和我无关,对我没有要求,仅仅是有趣罢了,我可以坐在一旁,看着这些激动的、睿智的面孔,喝着莫泽尔葡萄酒,感觉到睡意来袭。如果我愿意,明天我可以一直躺着,躺上一整天、一整年、一个世纪,再没有火车的汽笛声追逐着我,再也不用站在打着光放着瓶装水的朗诵台前,也不要写希腊或是别的什么字母了。
我待在朋友这里,屋外是慕尼黑郊区的大片农田,我还有些时日调养自己,定下回程的计划。我的内心有些动摇,更确切地说,是有点恐惧回家,我决定把我在此地收到的信件统统再寄回家。堆积如山的信件着实花了我不少时间,乏善可陈的内容间一份来自那位年轻诗人的长信倒是有些意思,他希望我务必把他的手稿寄还给他。当时他信中太过虚假谄媚的用词让我颇感不适,现在我倒是非常高兴于他独一无二的坦率,用中肯、有力且真诚的表述让我明白,我时常表现得有多愚蠢,让他无法形容,让他感到厌恶。好样的,年轻的诗人兄弟,保持下去把!我们期望从年轻的文学家身上看到坦率而非空洞的华丽。
我很幸运,我在巴伐利亚最好的朋友有一天从上巴伐利亚的乡村赶来探访我,那是非常真挚的一晚,我永生难忘。因为我摆脱了“文学家黑塞”这个身份,我和文学的关系也在此刻单纯起来,我开始冒险做一件我一生中几乎不会去做的事情:私下里和我的几位同行攀上交情。我同约瑟夫·巴内塔度过了颇有收获的一小时,新教徒和天主教徒的关系应该不能比我们两人当时的状态更亲密了吧。我有一晚拜访了托马斯·曼,我想向他表明,我过去对他风格的钟爱并没有消失,正如现在我非常高兴能和他共处一室一样。这个人对待自己的事业忠诚而纯粹,却也能深刻地认识到文学面临的问题和绝望。我和他一直聊到深夜,他谈论起事情总是很随和平静,你有时可以察觉到一点点热切,一点点戏谑,但是是被很好地保护在他美丽的宅邸、他的智慧以及优雅的谈吐之下的。同样令我难忘的,还有我同约翰姆·赖因格拉茨会面的那一晚,他为《希姆泼斯西斯慕斯》写了《艺术家的旅行札记》。他非常友善地应邀,我们俩在市政厅下的小酒馆里品尝各式的葡萄酒,好不畅快。当我酒后搭上电车回家,心满意足地躺到床上时,赖因格拉茨却要开始准备工作了,他有一场幽默剧要表演,这一点我倒是不会羡慕。
我觉得宁芬堡的外围很漂亮,反过来也被它宠坏了,我可以整日把目光停在清凉的水面上,或者上下打量那些威严的老树,凝视那些干枯的树叶在风中飞舞。我有时看他们觉得哀伤,却也会时常笑出声来。如同他们一样,我也是被驱赶着四处奔波,今天去慕尼黑,明天去苏黎世,然后又折返回来,被心中逃避痛苦、延缓死亡的本能所驱使。为什么人们如此抗拒死亡?我心生凄凉,苦笑道,因为这就是生命的游戏。
因为欢笑对我来说是一件积极且值得追求的事情,所以我问我的朋友,是否慕尼黑还像以前我在的时候一样仍然没有一个纯正的、一流的喜剧演员。还好,我的朋友向我介绍了一个,他叫瓦伦蒂诺。我俩翻阅了报纸发现他晚上会在小剧院里演出他的作品《慕尼黑城前的马贼》。我们在某天晚上前去观看他的演出,直到十点这个叫额头堡的小剧场还在演出别的剧目,后来终于轮到瓦伦蒂诺了。他和一个小演出团表演《慕尼黑城前的马贼》。此剧的主要内容是瓦伦蒂诺扮演的哨兵携带佩刀不停地来回奔走,做搞笑的动作,说逗乐的话。有时也有催人泪下的桥段。比如清冷的拂晓时分的他坐在城墙上,拉着手风琴,思考年轻的生命、战争和死亡。或者是他长时间引人深思地叙述他的梦境,在其中他变成了一只差点吃到大虫子的鸭子。这一幕其实是用最简单的方式生动地展现出人类认知能力的局限性。虽然台下喝彩声和笑声汇成一片,但是我没有看出这有什么好笑的。但是大家是多喜欢笑啊!严寒中他们从遥远的城郊赶过来,花钱买票,还要等待很长的时间,最后直到午夜时分才能回到家中,只是为了笑上一会儿。我也被这出戏逗得开怀大笑,在我看来这出戏可以一直演到明天早晨。上帝知道,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再有点笑容挂在脸上。伟大的喜剧演员能够将我们愚蠢的行径和悲惨焦虑的命运可怖而无助地以喜剧的形式表现出来,他做得越好,我们就越必须笑出声来!我背后有一位年轻的女士。双臂搭在我的肩上,我回过头,因为我以为她没准爱上我了,但是她只是在狂笑不止罢了,她被戏剧感染就像被魔鬼附身了一样。有关瓦伦蒂诺的记忆算得上此行中的珍贵篇章。
但是我在慕尼黑,在我朋友的餐桌旁待得有点太久了。“有点男人的样子!”我对自己吼道,并决定动身返乡。现在我已经不是在罗卡诺了,谈离别也不再那么潇洒,现在我并不是驶入这个世界,带着优越感看我身后的一切。现在我是要回家了,回到那兽笼中,回到那冰冷的世界里,回到我的流放地。树叶曾在风中拼命抵抗,可是终究要去风为它指出的方向。我现在要驶向何处?我还能幸运地把回程的日子往后拖延几天?也许我会继续旅行,在旅途中度过整个冬天,或者我的一生。也许最终我到处都能发现令我愉悦的事情,值得我为此畅饮一晚,也许到处我都能在某个黎明时分再遇上我心灵中友善积极的一面,当然还有我青年时代的圣地。到处都听任我既为冷风枯叶哀伤,又嘲弄他们在命运前的无力。也许正如我自己越来越觉得的那样,我内心深处藏着一个小丑,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他还没充分施展自己,因为事实对我来说还不足够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