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佛祖都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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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放下屠刀就能成佛?(5)

假如说寺庙、佛像、佛经、出家修行以及种种戒律都应该被破除,那佛教作为一个宗教团体,不也没法存在了吗?

这叫不叫“恶取空”呢?

我们或许可以找个折中的说法。

佛经、佛像、出家这种种佛教仪式都是为了教化众生的方便说。虽然本质是虚幻的,但不等于不存在。对于慧根浅的人来说,它们是有意义的,是存在的,是应该被尊敬膜拜的。对于慧根深的人来说,它们是可以破除的。假如修行者心中有佛性,能够把佛像看成是腐朽的木头,那朝佛像吐痰也是可以的,骂佛也是可以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外在的表现不重要,你觉得自己是在亲近佛性就可以了。

那么戒律是什么呢?戒律只是人的理性的产物,本身是不存在的。但佛性是存在的,也应该被肯定。戒律的目的,就是让人们保持对佛性的肯定,阻止人们对佛性怀疑。当普通人认为佛经、佛像就是佛性的代表的时候,毁谤佛法等戒律是有效的。当禅师认为佛像佛经不再是佛性的代表,甚至是修行的阻碍的时候,毁谤佛法等戒律对他就不适用了。

但要注意,每个人对佛性的领悟程度并不相同。我们承认禅师对佛性的领悟比别人更进一步,但这不意味着其他人就必须立刻和禅师达到同样的境界。禅师要记得还有许多人的慧根很浅。对于这些人来说,佛像、佛经是有意义的。在慧根浅的人面前否定佛像佛经,这不是在帮助他快速接近佛性,而是在拔苗助长,在破坏他的修行。

用个比喻说,对于传统佛教来说,佛性是彼岸的天堂,佛像佛经乃至于整个佛教,都是通往彼岸的桥梁。禅师发现,这世界并不存在空间概念,天堂其实不在彼岸就在脚下。因此在他们看来眼前华丽复杂的桥梁其实是误导人绕远的歪路,顺着走只会浪费时间。于是他们呵祖骂佛,一脚踹开了桥梁脚不离地就到达了天堂。但是慧根浅的俗人意识不到天堂就在脚下,他们只看到了桥梁。这个时候如果禅师多把手,帮忙把俗人的桥梁也给踹了,那么俗人面前就什么都没有了,不仅没有天堂,连桥梁都没有了。

用直白的话说,如果普通人没经过我们前面对时空概念的种种讨论、思考,一上来就认为佛像都是虚幻的,可以任意辱骂否定,那他非但无法领悟佛性,反倒连传统的“笨”办法也给放弃了。就和佛教完全无缘了。

寺庙里的佛像,公开场合对佛经的承认,这些宗教事物不是只用来影响禅师一个人的,而是用来影响普罗大众的。所以禅师虽然在内心可以对佛像和佛经否认,但是不能去破坏寺庙里的佛像,或者在慧根浅的人面前否认佛经。这虽然没破坏禅师自己对佛性的理解,但是破坏了大众对佛经的修行。所以这还是在“破坏三宝”,还是在毁谤佛法,还是触犯了戒律。

这样禅宗的癫狂行为就可以和佛教的传统戒律统一了。

这么说来,狂禅就好像是一个“高级慧根俱乐部”,只有自认为修行达到了足够境界的禅宗精英才能参加。在这个小俱乐部里,一切骂佛、触犯戒律的癫狂行为都可以发生。但是这些行为只能局限在这一小圈人里,不能公开行动、公开宣扬,否则就是在触犯戒律。一般人也不要轻易学习禅宗呵祖骂佛的行为,对佛性的领悟不够就硬要模仿,那无助于自己的学习,也是在触犯戒律。

当初慧能的禅法并没有狂禅那么激进,仅仅是讲顿悟,可他还要强调,慧根不够的人如果学习顿悟的禅法是没有好处的[135]。可想而知,后来那些狂禅更是一般人不能学的了。

【七】

但是,呵祖骂佛的狂禅并没有把自己局限在小圈子内。我们今天也不乏遇到一些对禅宗一知半解的人,模仿狂禅说些谤佛的狂话,让传统僧人听了直摇头。

更大的问题是,戒律是一种强制性的措施。而禅宗中什么人有足够的佛性可以呵祖骂佛,这种“资质”的鉴定是属于个人的。一个修行不够的人,大可以说自己已经达到了至高的境界,随意违反佛教戒律,而对所有的质疑都一笑置之。他个人可能会因为这种自以为是而远离佛性,这也就算了,关键是作为社会团体的佛教,假如每个成员都有资格判定自己可不可以违反戒律,那戒律还怎么存在?

这事先放到一边,还有一件对禅宗更重要的事。

我们前面讲答非所问,讲棒喝教学,讲呵祖骂佛,我们之所以有这么多对白和故事可讲,是因为禅宗僧人们把前辈的所说所做都用笔纸记了下来,这类记录叫做“公案”。这些故事往往不把真正的含义直说出来,后来那些阅读禅宗故事的人们,要像研究案件一样围着某个故事去讨论研究,去“参公案”。

要研究就会有心得,会有人把这些心得记下来。这就好像玄学家们研究老庄哲学一样,把自己的理论思想写在对原文的注解里。在参公案的书中,学习者们先写上一段历史上有名的公案,然后在后面洋洋洒洒地写上自己对这段公案的理解。在禅宗中,这种研究方法叫做“公案禅”,或者叫“文字禅”。显然,这是一个很常规的研究方法,我们这本书就是这么写的。

但问题是,禅宗不是说要破除理性吗?

公案是对理性的破除,但对公案的解读,不又是理性的文字了吗?

禅师们的一片苦心,不就都白费了吗?

因而文字禅发展到后来,有些禅师主张不能用理性的文字注解,而是改写“颂”,就是写诗。比如前面引上一段公案,后面就写上一首诗,用来表达自己对公案的理解。

问题是,解读公案的意思本来是说,公案没有直说禅理,学习者对于很多公案会觉得莫名其妙、无从下手,这才需要有人去解读。你用一首非理性的诗去解释一段非理性的公案,这并不能解决多少问题。更重要的是,你的诗歌也是非理性的,那后人怎么知道你的解释是对还是错呢?假如后人被你的诗误导出错误的理解,又怎么办呢?在众多的颂中,后人又该如何分辨哪一个更接近禅师的原意,哪一个是误入歧途呢?禅师说“大凡颂古,只是绕路说禅。”[136]那绕来绕去,将会绕到哪里去呢?

在刚讲禅宗的时候,我们说过,禅宗反对包括佛经在内的一切外在的修行方式。但是古代的技术条件有限,无论是禅师用来拒斥理性的答非所问的对话,还是用来拒斥语言的棒喝,这些内容如果想保留下来,如果想为后人所知,唯一的办法是写成文字,写成公案。但这么一来,禅宗义理要么又变成了理性的文字,要么就变成同样费解的抽象诗歌,都不利于后人理解禅宗真意。

而且文字是固定不变的,但是禅宗公案的目的就是制造意外,超过学习者的一切预期。从这个角度上说,禅宗公案一旦被记录下来,就失去意义了。

云门文偃见人记录他的话,就骂:“汝口不用,反记吾语,异时稗贩我去!”[137]

黄龙死心说:“莫只管册子上念言念语,讨禅讨道。禅道不在册子上。纵饶念得一大藏教,诸子百家,也只是闲言语,临死之时,总用不著。”[138]

他们都是反对文字记录。

基于对文字的反对,禅宗又出现了两种新的修习方法。

一种叫做“看话禅”。

看话禅反对用文字去解释公案。他们主张对着前辈的公案就用两个眼睛直接瞪,使劲想。经过一些思考步骤,试图破除一切理性思维。

比看话禅更进一步的是“默照禅”。

既然一切的语言和文字都是理性的表现,都是人和佛性之间的障碍,那么人就应该什么话也不说,什么字也不写。

默照禅的倡导者宏智正觉“昼夜不眠,与众危坐”。就这么整天干坐着,观想自己的内心,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要做。所谓“默默忘言,昭昭现前”,闭口不言,抛弃了所有理性思维,就可以悟到佛性了。

当初慧能创造禅宗,和佛教前辈最大的不同就是反对坐禅。而转了一大圈到了默照禅这里,又不知不觉地转回来了。

默照禅是禅宗所有宗派里,拒绝理性思维最彻底的。可问题是,当拒绝了一切理性表达,拒绝了一切语言和文字以后,禅宗又该如何流传下来?

我们今天所知道的默照禅种种主张,不还是依赖于文字记录吗?

镜清道怤(fū)问雪峰义存:“只如不立文字语句,师如何传?”雪峰沉默了半天,无话可答[139]。

这段公案我们可以理解成雪峰义存被问住了,无话可说。也可以理解成,雪峰沉默认为“靠静默传道”,或者“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或者“这个答案只能靠静默领悟,而不能靠语言表达”。

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我们就领会出好几种不同的答案,这恰恰说明了拒斥语言后的种种不便和局限。

说了归其,到底该怎么传呢?

这就像我们前面讲过的老庄玄学的遭遇。当一个学派走到了一句话都不可说,一说就是错的时候,这个学派也就等于自我消亡了。

回顾一开始讲的老庄玄学,感觉中国思想史仿佛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当年中国人因为老庄缺乏逻辑而用佛学代替了玄学,但是佛学在中国发展了一大圈之后,竟然又回到了老庄的境地。这回是用佛性代替了“道”,用“空”代替了“无”,但主张的还是“绝学无忧”,还是“大道无言”。禅宗也就和老庄玄学一样,在拒斥语言的同时无法再发展下去了。

禅宗接下来的困境也和老庄玄学一样:

因为反对文字,后人就完全失去了对禅意理解正误的参考标准,人们对禅宗的解释也就各说各话,乱作一团了。

在外人看来,那些禅宗公案里,禅师们不过是说过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棒打了几下,喝了几下,就说对方悟了,就传为佳话了。这场面做起来可着实容易,很难不诱惑后人也故意说几句怪话,装模作样的拍手说“悟了!悟了!”以图虚名。

我们前面说过,棒喝流行的时候,禅门就“前廊也喝,后架里也喝”,一片模仿。以至于赵州大骂“这掠虚头汉”。

还有个故事,说法閦(chù)禅师有一天,手持一枝花绕禅床一圈,背着手把花插在了香炉上,问宣秘度禅师说:“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宣秘度想不出来。过了几天,宣秘度问法閦,你自己说说那天到底是什么意思?法閦说,我就是把花插在香炉上而已,是你自己多疑,哪还有什么别的含义啊[140]。

禅师自己都对漫无边际的领悟方式感到不满,就更不用说外人们了。

在外人们看来,禅宗法师可以不念佛经、不守戒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人人都能自称悟道,这一切太可疑了。

热衷于佛教,以居士身份修行过的雍正皇帝,对禅宗的混乱情况就非常不满。他批评一些禅师:

“甚至名利熏心,造大妄语,动称悟道。喝佛骂祖,不重戒律,彼此相欺,卖拂卖衣,同于市井。将佛祖之慧命,作世谛之人情。虽窃有佛祖儿孙之名,并无人天师范之实。”

禅宗的传授和学习缺乏固定的标准,所以雍正批评说:“师以盲传,弟以盲受。”“正所谓一盲引众盲,相牵入火坑。”

说禅宗就是在胡搞。

据说雍正的国师去世,有人推举天慧实彻继任。雍正见到天慧实彻后,问:你得到国师的真传了么?天慧实彻按照禅宗的思维,所答非问地说:“我有癞痢头在。”

没想到见多识广的雍正皇帝嘿嘿一笑,拔出剑来说:“那我把你的癞痢头砍下来怎么样?”

这下把天慧实彻问傻了。君无戏言呀,皇帝要说砍,脑袋就没啦!吓的天慧当场答不上来。

雍正说,我限你七天时间,要是回答不上来,就砍你的癞痢头。后来把天慧实彻逼到满屋子乱跑,这件事才算完。

世俗对禅宗的看法,大致如此。

禅宗不仅走进了老庄玄学说无可说的境地,让自身无法再发展。而且狂禅比老庄更进一步,直接和世俗礼教对抗。

这么看来,禅宗的自我消亡是必然的了。

然而今天中国的僧人,一多半都是修行禅宗。禅宗不仅保存下来了,而且生命力超过了我们前面说过的所有各宗,成为今天中国佛教界最流行的学派之一。

这是为什么呢?

注释:

[1]这两首偈子取惠昕本《坛经》。敦煌本为:神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慧能有二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宗宝本和惠昕本相同。契嵩本为:慧能:“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2]李显《召曹溪慧能入京御礼》:“朕请安、秀二师宫中供养,万机之暇,每究一乘。二师并推让云:‘南方有慧能禅师,密受忍大师衣法,可就彼问。”赞宁《宋高僧传·神秀传》:“初,秀同学能禅师与之德行相埒,互得发扬无私于道也。尝奏天后请追能赴都,能恳而固辞。秀又自作尺牍序帝意征之,终不能起。”《宋高僧传·惠能传》:“武太后孝和皇帝,咸降玺书,诏赴京阙,盖神秀禅师之奏举也。”

[3]葛兆光《禅宗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版,第20页。

[4]陈寅恪先生在《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中对这两首偈子批评得很厉害。认为偈子犯了比喻不当,意义不完备等低级错误。“此盖袭用前人之旧文,集合为一偈,而作者艺术未精,空疏不学,遂令传心之语,成为半通之文。”此文也有很多反对意见,如田光烈先生的《禅宗六祖得法偈之我见》。

[5]佛经有用“客尘”代表修行阻碍、凡尘色相的传统。如鸠摩罗什译《成实论·心性品》:“佛为众生谓心常在,故说客尘所染则心不净。”鸠摩罗什译《维摩诘经·问疾品》:“菩萨断除客尘烦恼而起大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