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巾事变一百多年后,游牧民族占领了中国北方,建立了政权。其中一个政权国号为赵,历史上称为“后赵”。
后赵帝国的皇帝石勒的身世非常传奇。他是奴隶出身,一路拼杀,最后竟然成了开国之主。
佛教在中国的处境因此发生了巨变。
石勒不傻,他知道利用儒教维持统治有巨大的优势。他原本属于游牧民族,但是在建立自己的政权后,特意使用了汉人曾经用过的国号“赵”,意思是希望把自己的政权纳入到儒家体系中,自己想当一个属于“三纲五常”系统里的儒家帝王。
可是石勒是少数民族,这是没法改变的事实。儒家特别强调“华夷之别”,说少数民族野蛮粗鲁,根本不算文明人。因此石勒在使用儒家系统的时候,天生就吃了亏。
为了弥补儒家系统的不足,石勒想到了佛教。就在他打算要在中国北方长久统治的时候,他开始重用一位从西域来的,叫做佛图澄的僧人。
因为石勒的重用,佛图澄在后赵帝国中极为尊贵,地位甚至超过了王公贵族。石勒和他的继任者们尊称佛图澄为“大和上”、“国之大宝”。上朝的时候,只要佛图澄到来,满朝文武都要起立向他致敬。皇帝还规定,监察部长每天都要早晚两次向佛图澄请安。
以这种尊贵来论,佛图澄可以堪称国师了。
有了皇帝的推崇,佛图澄在平民中的威望也很高。后赵百姓在吐口水的时候,都要先想想佛图澄大师人在哪个方向,要是大师在东边,就不朝东边吐口水。帝国境内,佛教大为兴盛。到处都是庙宇,百姓争先恐后出家为僧。
佛教在中国终于兴旺起来了。
不过我们这章的主角不是佛图澄,而是他的徒弟,一个叫做道安的年轻人。
道安的家在今天我国的河北省南部。道安出生前不久,这里还是晋帝国的领土。
道安家世代都是儒生。刚才说过,儒家非常鄙视外民族。按照常理,一个接受儒家教育的人,很难去信仰一个来自外国的宗教。
但自从石勒席卷中国北方,情况就不同了。
就在道安出生的前一年,匈奴攻入了晋帝国的首都洛阳。晋帝国皇帝以及无数的皇亲国戚、王公大臣、嫔妃宫女都被异族俘虏。皇宫被焚烧,皇后当了匈奴的老婆。皇帝的侄女流落民间,被卖到普通汉人家里当奴仆,惨遭虐待。
皇帝本人也受到百般凌辱,被当做低贱的仆役。匈奴首领出门打猎的时候,命令曾经的皇帝穿着军人的服装走在队伍前面,大摇大摆地经过街市。长安的百姓认出了自己的皇帝,“聚而观之,故老有泣者”[1]。
汉人担心了数百年的危机变成了现实:中国北方遍布游牧民族的刀锋。
生活在这一时代的陶渊明作诗说:“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汉人过的都是朝不保夕的日子,躲避乱世也就成了头等大事。
道安7岁的时候,石勒在中国北方建立了后赵政权。此时石勒重用佛图澄也已经7年了,在朝廷的影响下,中国北方已经拜佛成风。既然佛教是朝廷鼓励的宗教,那么出家为僧也就成为汉人躲避灾祸最有效的手段。
道安幼年家道中落,小时候住在表兄家。道安在年仅12岁的时候就出家了。这么小的年纪,出家不大可能是道安自己做的决定。从他表兄的立场讲,可能是为了道安的生活考虑,才让他进入佛门的。
但道安不只安于避难。
他在23岁的时候来到了后赵帝国的首都,见到了佛图澄。
道安相貌丑陋。中国的知识界向来有以貌取人的习惯。佛图澄的弟子们一见到道安的长相,都觉得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只有佛图澄在交谈中发现这位年轻人佛学精深,立刻决定收他为徒。
这成为道安佛学之旅的转折点。使他一跃进入中国北方最高级别的僧人团体之中。
——但是,道安为什么要钻研佛学?
只是为了避难的话,道安只要安心在寺庙里呆着就是了,他为什么学佛法呢?
您是不是觉得我这个问题问得多余?
您可能会说,出家人研习佛法,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吗?就算道安原本是为了避难出家,那他出家以后接触了佛学,对佛学产生了兴趣,这不是很正常吗?
这个问题的奥妙在于:中国佛教并没有自己的启蒙教育。
佛学典籍里没有《三字经》,没有识字课本。一个人就算你再喜欢佛法,你要研究它,你也得先识字,先能阅读对吧。那时候要想启蒙,只能先学儒学。道安也不例外,《梁高僧传》说道安“年七岁读书再览能诵”,说明他出家前就受过了儒学的系统教育。
也就是说,在魏晋时代(其实是整个中国古代),一个佛学家必然首先是一个传统的知识分子,受过儒学等传统教育,才可能去研究佛学。
但道安既然已经学了儒学,为什么还要热衷于佛学呢?
您可能觉得,这不难理解啊:儒学讲的是治国礼法,佛学讲的是个人解脱,两者研究的不是一件事。有人只关心个人解脱,不在乎安家治国,所以弃儒学佛,这个完全合理。
说的没错。
但是在道安那个时代,除了儒学外还有一门叫做“玄学”的学问。这门学问以研究道家学说为主,也关心个人如何解脱。道安时代的汉人知识分子都精通玄学,道安也不例外。
道安最终成为了佛教高僧,而没成为玄学大师,也就意味着他认为玄学不如佛学好。
实际上,魏晋时代的每一名汉人高僧,都学过玄学,他们都是弃玄求佛的人。
那么,玄学哪不好了,玄学到底说的是什么呢?
【二】
玄学是门很奇怪的学问。
我们大都听说过“玄学”这个名字,可是很少有人具体谈论它。中学课本上讲到魏晋,只说士大夫清谈,不讲玄学。各种讲座和畅销书讲到魏晋,大多只说晋人风骨,也不细讲玄学的观点。而且在中国历史上,这门学问到了魏晋以后就基本没人再研究,差不多消失了。
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先说说“玄学”这两个字的意思。
我们不应该把“玄学”两个字解释成“玄妙之学”——这就好像一个人给自己起名叫“有内涵”一样滑稽。魏晋玄学家王弼认为,“玄学”的“玄”字是“远”的意思。那么,“玄学”的字面意思就可以理解成“高远之学”,远离现实之学,也就是形而上学[2]。
说白了,就是研究终极真理、人生意义这些“大问题”的。现在有些人把“玄学”理解成“鬼怪学”、“灵异学”,这是误读了。
汉朝是崇拜儒学的。从董仲舒独尊儒术开始,儒学——具体来说是考证儒家经典文献的“经学”——成为汉朝的官方学说。汉朝的知识分子都认为,只要学好了经学,对儒家经典里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能给出正确的解释,那么就能掌握治理国家的真理,就能达到天下大治。
西汉末年的王莽就是典型,他疯狂地崇拜儒家经典《周礼》,试图在现实里复原《周礼》中的各种规章制度,结果把国家搞得一团糟。他当了皇帝没几年,他的王朝就因为经济崩溃灭亡了。
等到东汉末年的时候,又是天下大乱。从黄巾之乱到三国,全国打了好几十年。好不容易熬到了晋朝统一,结果没两年又发生八王之乱,又打。然后就是石勒等游牧民族陆续入侵的“五胡乱华”,一大堆政权你来我往,打个没有消停。
政权更替,意味着统治阶层的频繁洗牌。那是个只有上层贵族才读得起书的时代。贵族被频繁洗牌,也就意味着读书人天天被洗牌。用王小波的话说:“知识分子赶上这么个年代,死活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这个倒霉的年头儿何时过去。”
这个倒霉的年头儿什么时候能过去呢?
《三国演义》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说这话的人站在了明朝,他回顾历史看到的是汉唐宋长久的统一,所以觉得分合是中国历史的常态。然而一个南北朝时的文人回顾历史,看到的是春秋战国五百年的战乱、东汉西汉各自二百年的统一,随后又是三四百年的战乱,直到他眼皮底下,这个乱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在他看来,统一并不是历史的常态,眼前的乱局有可能无穷无尽,永远没有出路。
在这么一个倒霉的年头里,知识分子们自然会去想这么一个问题:
问题出在哪里呢?天下为什么那么乱呢?
一个合理的解释是,当年咱们特别推崇的儒学、经学,它是有问题的。
不过,那时候的人们还没有彻底否认整个儒学——毕竟“独尊儒术”之后,汉朝还是稳定了好些年的。如果儒学的根子没问题,那自然是咱们对儒家经典的解释出了问题。
不是孔孟的错,是我们这些学子的错。
那怎么改进呢?
儒学有个弱点,就是不去考虑形而上学的问题[3]。换句话说,不去研究“世界、人类和社会的本质是什么样”这类根子上的问题。
这在儒学行之有效的时候,不是个问题。只要儒学所说的内容对统治有效就行了,我们没必要非拿本质问题去抬杠。
但是当儒学受到质疑的时候,就有问题了。因为任何问题一旦不断地追究下去,最后触及的总是形而上学的问题。
儒家不研究形而上学的问题,什么学问研究呢?
那就是道家。
于是到了魏晋的时候,逐渐产生了一股用老庄等道家思想去解释儒学的风气,这就是玄学。
一开始,玄学家们进行了一些很棒的学术研究,但是到了后来,玄学家们讨论的内容越来越玄,甚至到最后他们说的话普通人听都听不懂了。
这是为什么呢?
一说到《老子》[4]、《庄子》,我们大概都有个印象:这几本书是不是故意有话不好好说呢?
比如《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又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咱们乍一听,这都是什么玩意儿,说的是人类的语言么,这都什么意思啊?
等你正为这些听不懂的怪话皱眉头的时候,老庄大喝一声:
这就对了!
因为老庄认为,语言不能反应这个世界的本质。
你想,在人类出现之前,那时候还没有人类的思维和语言,可世界早已经存在了。可见这个世界是超越人类语言和思维存在的。
或者说:语言是人类后天规定出来的东西,自然不能百分百准确地表达这个世界。
比如,我告诉别人说:“我现在很高兴”。“高兴”这两个字其实很苍白。别人听到这句话也不能准确地知道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就算我用再详尽地文字描述也没有用。其他人除了亲身体验之外,没有任何办法来复制我的感觉。
再比如,我手里拿着一块石头。我说:“这是个石头”。可“石头”这个词并不能准确描述我手里的这个东西,因为每块石头都有不同的形状、颜色。就算我用语言进一步详细描述,说“这个石头很大”“是灰色的”,“大”和“灰色”也仍旧只是一种泛泛的概括。
再者,语言描述是需要时间的。石头上一瞬和下一瞬的状态总有细微的不同,就算你能用语言准确描述出某一瞬的状态,等你话说完,石头此时状态已经和你描述的那一瞬不同了。
这就是老庄哲学的一个核心观点:
语言不能代表真理,反而是对真理的歪曲。
所以《老子》一上来就说:“道可道,非常道。”[5]意思是,终极真理这种东西,一旦用语言说出来,就已经不是终极真理了。所以真正的道理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又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6]又说:“多言数穷。”[7]《庄子》说:“道不可言。”[8]《周易》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9]。”
这些话都是一个意思:
语言描述不出真理。
这个观点本身是不错的,当代西方哲学也有类似的主张。
但是当玄学家们接受这个观点的时候,他们遇到一个难以克服的问题:
如果不用语言,我们该怎么讨论玄学、传播玄学呢?
在古代,你想传播学问,唯一的办法是写书。就算再拒斥语言,老庄要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主张,就必须用文字写下来。我们今天了解老庄的思想,也是全凭《老子》、《庄子》这几本书。
既然真正的真理不能用语言来表达,那么《老子》、《庄子》中的文字,就只能尽量接近真理,而不是真正的真理。后来的学者只能根据老庄的著作尽量去领悟,悟到多少是多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这种困境,我们可以打个比方。
唐代有个诗人叫陈子昂,有一天他在高楼上游玩,突然体会有一种莫名其妙,又非常强烈的感觉。他想让别人也和他有一样的感觉,但是感觉这种东西,怎么能用文字直接描述呢?好在他是个大文学家,于是写下了“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诗句。
后人要想理解陈子昂的感觉,就要去念这首诗,然后反复咂摸滋味,试图获得一些特别的感受。然而,这感受很难和陈子昂当年的感觉一模一样,甚至于你根本无法确认自己的感受是不是和陈子昂的一样。
所以,陈子昂借用“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句话来描述自己的感受,并不是最完美的方法。后人很可能对他的感觉有误解。但是,陈子昂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要么别人永远都不知道他的感受,要么就只能用文字勉强记录了。
这就是老庄面对的困境。
有人问了,那老庄为什么不把话说得有条理点呢?
反正文字已经是对真理的歪曲了,那你老庄为什么不像课本那样,选择用“一、二、三”这样有条理的话去解释你的真理,为什么非要用“怪话”去解释呢?
这个问题还可以拿陈子昂打比方:
陈子昂当年的感受,能不能用有条理的语言来表达呢?
其实也能,比如写成:
一、我当时的心情处于低潮期。
二、我当时想起了很多历史往事。
三、我忍不住哭了。
……
等等,可以写好多。
实际上,我们后来人对这首诗的评论,就是这么写的:作者写这首诗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什么,这首诗表达了作者什么什么的感情,都是很有逻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