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源于西部的黄河、长江,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其上游流域是西部血脉和精粹所在。寄情西部的毛泽东,还设想骑马考察黄河、长江上游。他规划的具体行程是:沿黄河往上一直走到昆仑山,到达通天河,再从那里翻过山到长江的发源地,然后沿金沙江而下到长江。立志考察这些地方,自然与经略和开发西部有关。长征的时候,毛泽东和红军从西南云贵川到西北陕甘宁的路上,度过了中国革命最困难的岁月,随后长期经营陕甘宁地区,打下了夺取全国胜利的基础。这样的经历,无疑使孕育两大母亲河的西部,给他留下特殊的印象,增益具体的认识。的确,毛泽东的一生,似乎像中国大地上一位没有终点的旅行者。地理意义上的游历,当然是以精神和社会层面的探索,以国家的改造和发展抱负为底蕴的。有人甚至做过这样的比喻,黄河犹如凸起的弓背,长江恰似拉满的弓弦,这两大母亲河把中华民族编织在了一支蓄势待发的箭上。云贵高原和青藏高原交会相撞的西部,仿佛是一具坚韧的骨骼,往东延伸的无数河流,则像是条条充盈的血脉,这西高东低的地貌走势,恰如一个民族准备腾飞崛起的身姿。按这个比喻,毛泽东骑马考察黄河、长江上游的计划,或许是要细细扣问西部的地理、资源、气象、人文、风俗:西部如何得发展?西部梦想如何得实现?
1964年8月,毛泽东准备骑马出发了。不巧的是,8月5日越南发生“北部湾事件”,美国军队开始轰炸越南北方,还调集大批舰艇,云集越南北方沿海一带,径直北向的战火,威胁到中国。8月6日早晨,毛泽东在一个批示中说:“要打仗了,我的行动得重新考虑。”(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传(1949-1976)》(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1349页。)直到晚年,他还为失去这次骑马考察黄河、长江上游的机会遗憾再三。不过,也正是1964年取消远行计划的时候,毛泽东明确提出了把全国划分为一、二、三线的战略布局,挟带西部梦想的三线建设,遂正式登场。
三、三线建设:从两个战略目标看效果
毛泽东为什么会提出三线建设战略?实施这个战略与西部梦想有什么实质关联?事实上,早在1956年开始谋划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的方略时,毛泽东就向西部内地投去长远的战略目光。他在《论十大关系》中提出,要平衡工业发展的布局,“内地工业必须大力发展”,“新的工业大部分应当摆在内地,使工业布局逐步平衡,并且利于备战,这是毫无疑义的”。(《毛泽东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5、26页。)这个设想,可视为三线建设的思想源头。同时表明,毛泽东1964年决策三线建设,有两个鲜明的战略目标。
三线建设的第一个战略目标,是在西部构筑备战基地。西部纵深地带,是保障国家安全天然的战略后方。一般认为,三线建设有两个高潮。第一个高潮始于1964年,但两年后“文革”爆发,有些停顿。1969年3月,中苏之间爆发珍宝岛战斗,三线建设再掀高潮。当时的备战氛围很浓,中央高层还有人提出一个“北顶南放”的应对方针,即如果苏联从北边打过来,我们需要顶一下;如果美国军队从南边打进来,就放进来再打。美苏两个超级大国日益加紧对中国的战争威胁,是部署三线建设的直接起因。所以,毛泽东推动三线建设,几次讲要“同帝国主义争时间,同修正主义争时间”。他脑子里还常常浮现苏联在德国进攻面前准备不足的教训。1964年8月20日,他对搞计划工作的薄一波强调,要在新的战略方针下调整工业布局,“要好好地研究、吸取斯大林的经验教训,一不准备工事,二不准备敌人进攻,三不搬家,这就是教训。”
当然,战争有打和不打两种可能,我们要争取不打的可能。备战恰恰是争取这种可能的必要策略。毛泽东当时就说:“世界上的事情总是那样,你准备不好,敌人就来了;准备好了,敌人反而不敢来。”(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传(1949-1976)》(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1347页。)这就是避免战争、争取和平的辩证法。在苏联和美国对中国都有战争威胁的情势下,搞三线建设这样的备战措施,等于是在西部纵深地带为国家安全购买了一份“保险”,不能因为后来没有出险,就轻松地指责花钱投保是浪费之举。中国在很困难的情况下,成功研制出至今未曾使用并宣布将来也不会首先使用的原子弹,也是这个道理。实践证明,三线建设筑起了国家安全的战略后方基地,为我们在国际舞台上同超级大国周旋赢得了时间和砝码。
三线建设的第二个战略目标,是平衡全国工业布局,促进西部的经济发展。
毛泽东在《论十大关系》中说得很明确,70%的工业在沿海,30%的工业在内地,“这是历史上形成的一种不合理的状况”。(《毛泽东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5页。)1964年,经过“大跃进”之后的几年调整,发展势头起来了,在“三五”计划中突出三线建设这个重大战略,实现沿海与内地的工业布局均衡发展这个既定方略,也是水到渠成之势。为此,在部署三线建设时,毛泽东强调不要只是某一方面单项突进,要综合配套,国防工业和基础工业要同时并举,备战和长期建设要统筹考虑。1965年1月23日,他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上明确提出:三线只修铁路,只规划煤和钢?应当是机械、化工、军工什么都有才好,还有煤气,四川那个地方就没有石油?西南搞不搞汽车厂?一定要搞个汽车厂。打起来还可以继续建设,你打你的,我建设我的。(《建国以来毛泽东军事文稿》(下卷),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290页。)这番话,事实上把三线建设看成了一根扁担,一头挑着国防战备的重任,一头挑着发展西部经济的重任。所以,邓小平1966年1月在军队政治工作会议上就说:“我们大小三线一抓,不仅国防意义很大,建设意义也是很大的。”(中央文献研究室编:《邓小平年谱(1904-1974)》(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891-1892页。)
在毛泽东看来,西部的基础设施建设,还有利于打开对外经济交流的通道。早在1963年会见尼泊尔外宾时,毛泽东就谈到修建从西藏到尼泊尔的公路。他还说:我们现在还没有通往拉萨的铁路,等到铁路到了拉萨,和你们交流物资就方便了。一直到晚年,毛泽东还念兹在兹。1973年底会见尼泊尔国王比兰德拉一行时又说:“我们现在还没有能力修一条铁路到你们边境。修了一条公路也没有多少用处。你们跟我们的西藏做生意,很少,要跟我们北京做生意,就得要修一条铁路到你们边境才有可能。我就是想修铁路这件事。”谈话中,毛泽东建议让外国驻华大使到中国各地去看看,在专门点了重工业基地东北三省后,又说:“我这个提议还包括四川、贵州这些偏僻地方”,“世界上就有那么一块地方,名曰中国嘛!这个地方有的地方有些事办得好,有些事办得不好呢。”(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509页。)“偏僻”的西部,发展不快,大概就是萦绕在他脑际办得不那么好的事情之一。
当然,三线建设战略是在特殊国际背景和计划经济条件下提出来,又是在“文革”严重干扰环境中实施的,难免挟带着时代的痕迹。诸如有的项目论证不充分,选址上过于强调靠山、分散和隐蔽,还有投入和产出比例问题,这些都不能说不是缺憾。但总体上讲,是瑕不掩瑜。说清难掩之“瑜”,则有三个问题需要回答。
第一,企业“搬家”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东部沿海的工业生产力?三线建设并不是把东部沿海的企业掏空。邓小平1964年10月13日主持中央书记处会议谈到这个问题时,态度很明确:“是把一线地区重要的技术力量、设备样机搬到后方去,是利用一线的技术力量发展三线。沿海地区的企业还要继续发展生产,搞机械化、自动化。”实际操作也是按这个思路进行的。三线建设固然影响了东部企业的强劲发展,但不至于伤筋动骨。以钢铁企业来说,“三五”计划就强调继续发展一二线的鞍钢、包钢、武钢、太钢等,并未因三线建设而伤了东部沿海基础工业的元气。
第二,三线企业效果到底怎么样?确有一些企业,存在先天不足,后来在发展中面临不少困难。不过,1984年,国务院三线办公室曾经开展全面调查,认为在所有1945个三线企业和科研院所中,建设成功的占48%,基本成功的占45%,没有发展前途的仅占7%。大体表明,三线建设这根扁担,确实挑起了两个战略要求的重担。
第三,三线建设对西部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促进作用如何?事实是,三线建设以前,虽然也讲要支援西部,但没有具体抓手,三线地区生产能力有限,靠自己发展始终较慢。大规模的三线建设,在过去比较落后和闭塞的西南、西北及湘鄂豫三省西部地区,初步形成了能源、钢铁、机械、电子、化工、汽车、军工等门类齐全的工业体系,建起了一批具有高度文化和科技含量的科研院所,造就了攀枝花、六盘水、德阳、十堰、金昌、酒泉等一批新兴工业城市,自贡、绵阳、遵义、宝鸡、汉中、襄樊等古老城镇焕发了青春,成都、重庆、昆明、西安、太原、银川等西部的中心城市,经济和科技能力也因三线建设而显著增强。从1965年起,相继建成的川黔、贵昆、成昆、湘黔、襄渝、阳安、太焦、焦枝和青藏铁路西宁至格尔木段等10条干线,基本上打通了西部发展的脉络。这些成就,极大地改变了西部经济社会发展面貌,也使三线地区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发生很大变化。西昌、攀枝花属于大凉山彝族地区,费孝通先生1991年到那里考察后,感慨地说:三线建设使西南荒塞地区整整进步了50年。这种进步,正是落实前人孜孜以求的西部梦想的一次比较集中的效果。
四、西部发展:从三线建设到“一带一路”
20世纪80年代,随着国际形势的变化和国内改革开放大潮的兴起,三线建设的战备意义自然下降,大部分三线企业随即进入调整改造时期。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三线企业将发挥怎样的作用,成为人们关注的话题。对此,时任国家主席的李先念,在1983年12月27日给国务院领导的一封信中提出,三线企业“可以继续调整我国不合理的工业布局,改变三线地区的落后面貌,促进内地经济的发展”。(朱元石主编:《共和国要事口述史》,湖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36页。)三线建设的企业本来就有“剑”有“犁”,既有军工企业,也有基础工业,更不用说大量能源交通企业了。在调整改造中,三线企业“化剑为犁”,实现军民融合或军转民的转型发展,虽然历经痛苦,但对西部的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来说,毕竟是有了相应的积累,奠定了物质、管理、技术和人才基础。如今西部一些人们耳熟能详的企业,便是三线建设时打下底子,调动积累,通过转型和二次创业,得以成功的。
需要明确的是,调整改造三线企业,并不意味着对三线建设战略的否定。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中,李先念参加了三线建设及其以后的调整改造全过程,他曾对人说:“当时建设三线的气魄很大,速度很快,确实振奋人心。三线建设从战争的观点来看是必要的;从改变我国工业布局不合理状况来看,也是应该的。”(采访李先念原秘书程振声记录,2009年7月29日。)江泽民1991年4月视察攀枝花钢铁基地、西昌卫星发射中心等三线重点工程后,得出的结论是:“总的讲,当年党中央和毛主席作出的这个战略决策是完全正确的,是很有战略眼光的。”
调整改造三线企业,并不意味动摇了几代人经略和开发西部的梦想。改革开放兴起后,邓小平提出了“两个大局”的战略构想。在这个构想中,虽然东西部发展的优先程度不同,但东西部协调发展的基本方略没有变。邓小平说,“发展到一定的时候,又要求沿海拿出更多力量来帮助内地发展,这也是个大局。那时沿海也要服从这个大局。”(《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78页。)江泽民1995年进一步提出:“解决地区发展差距,坚持区域经济协调发展,是今后改革和发展的一项战略任务”,“要更加重视支持中西部地区经济发展”。(《江泽民文选》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66页。)1999年6月正式开始实施的西部大开发战略,承接、发展了三线建设战略,是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改善区域经济布局,推进西部现代化的重大举措。
今天,伴随着加快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步伐,协调区域发展,用更大精力发展西部的任务愈益凸显出来。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提出“长江经济带”和“一带一路”两大空间发展战略,都与西部有关,都为西部的发展注入了新的能量,使经略西部的步伐迈得更快,更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