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似我又搞砸了。
讨人喜欢是那样困难的事,
惹人讨厌却是这么容易。
最近诸事不顺,
拍马屁屡次失手,
简直对不起自己“超级马屁精”的名号。
不行,我必须改改手气,
就从宋蝉衣开始。
她可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哎。
一
沉璧大厦。
古董衣拍卖会尚未开始,拍卖行底楼那洛可可风格的大厅里,嘉宾们攒三聚五,有坐有立,轻声交谈。
想起肩负的特殊使命,我心中直打鼓。
正好今天穿的是一条露肩黑丝绒伞裙,我索性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学起玛丽·安东瓦内特的步态来。
玛丽·安东瓦内特的时代,流行铃兰花形的蓬蓬裙。宫廷贵妇穿着那样沉重而臃肿的裙子走路,保持优美的步态就成了一项挑战。灵心慧性的王后独创了一种步态,为贵妇们争相模仿,以至于模仿王后的步态成了当时名媛淑女热衷的一种游戏。
王后走路时不抬脚,而是让脚在地板上滑行,左脚向左前方滑行,右脚向右前方滑行。这样,裙裾会有规律地摆动,仿佛花朵在风中摇曳。
我闲来无事时,就学着玩儿。
正玩得开心,忽听旁边有人问:“你在做什么?”
啊,是她!
纤细的身材,象牙晕黄的肌肤。蛋形的面庞上,长着一双娟秀的丹凤眼。圆圆的嘴唇,饱满如樱桃。梳着薄薄的蝉翼髻。穿着和我同款的黑丝绒伞裙,只是她胸前别了一枚黄鹂胸针。
正是那本《体育画报》上的封面女郎——宋蝉衣。
我和米夏合计来合计去,罗塔司兰的少女中,也只有她和阿拉贝拉一样厉害了,甚至她还要厉害一点点。
宋蝉衣和她的叔叔宋襄堪称罗塔司兰商界的传奇。
从他们的姓名中,你可以看出,宋氏叔侄并非罗塔司兰土著,而是移民。他们的相貌具有浓郁的东方色彩,身形比罗塔司兰人小巧,我觉得蛮漂亮。
宋蝉衣的父母和叔叔从东方来罗塔司兰打工。父母从事家政服务,叔叔则到建筑工地上做工。
罗塔司兰近海有一片沙滩,滩上盛产美味的贝类,为罗塔司兰人所喜食。夏天风浪大,海水经常会漫过沙滩,捡拾贝类是一项很危险的工作。因此,这种贝类的价格极其昂贵,餐馆重金求购之。
宋蝉衣的父母为了赚钱,冒着生命危险去沙滩上捡拾贝类,被突如其来的潮水冲走,葬身海底。
宋蝉衣当时才八岁。
变成孤儿后,她和叔叔相依为命。
叔叔宋襄聪明能干,做了几年建筑工人,就转行当包工头,瞅准时机向最赚钱的地产行业进军,很快就成了罗塔司兰数一数二的地产大亨。宋蝉衣也由寒门孤女摇身一变,成了富家千金。
童年的不幸和生活的磨难在宋蝉衣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她冷酷而倔强,从不哭泣,心硬得像一块岩石,争强好胜,总是迎难而上,从不在困难面前低头和退缩。
宋蝉衣最崇拜叔叔。受叔叔的影响,她从小就雄心勃勃,渴望做出一番事业来。
三年前,罗塔司兰顶级足球俱乐部——罗塔司兰联队因负债累累,濒临破产。
宋蝉衣做出了一项惊人之举。她抛售了自己在叔叔公司的一些股份,将罗联队买下,随后又卖掉了罗联队在中心城的老球场。中心城的地皮当然贵比黄金,所得的款项不仅偿清了球队的债务,还足够支持她在北部丘陵地区兴建新球场。
人们因惊讶而张大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合拢,宋蝉衣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了她的“摘星计划”,以破纪录的天价,一口气收购欧洲足坛的五大顶级球星。
从那以后,收集足球巨星就成了宋蝉衣最大的爱好。无论哪家俱乐部诞生闪亮新星,宋蝉衣总会带着支票本挟风杀到,不签下那名球星决不罢休。作为这样一家豪门俱乐部的boss,宋蝉衣是全世界罗联队球迷的至尊偶像,包括我爷爷和米夏。
球迷崇拜她的经商才能、铁腕作风和霸悍性格。
宋蝉衣真可以算是罗塔司兰最霸悍的女孩了。据说,她发起脾气来,像惊雷一样可怕。许多大人和她打交道,都小心翼翼。
我每次在社交场合遇到她,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触发她的雷霆之怒,今天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搭讪了。
“你的裙子——”她也注意到我们相似的装束。
“和你的是双胞胎,是不是?”我笑眯眯地说。
她的脸瞬间冻成了冰雕:“我的是1931年司徒妩儿为克林穆特执政官的小女儿眉设计的孤版高定,全世界仅此一件。”
我们等待的是一场古董衣拍卖会,拍品是罗塔司兰黄金时代女影星莉莉·萨金特收藏的20世纪30年代到70年代的高定时装,主要是时装大师司徒妩儿的作品。为了应景,我们穿的也是司徒家的经典高定。
“不止一件吧?”我壮着胆子说。
“你的意思是说,你的不是赝品?”她冷冷地问。
“嗯嗯。”
“那我的是赝品咯?”
“啊,不是的!”我赶忙解释,“你的和我的一样真。当年眉为参加哥哥的婚礼,到司徒家定制了一条黑丝绒裙,就是你穿的那条。眉试穿的时候,左胸襟不小心蹭了一点儿口红。她很介意,就让司徒妩儿照原样赶制了一条,就是我穿的这条。不信你摘下胸针看看,当年的口红印子一定还在呢。”
宋蝉衣摘下胸针一看,左胸襟上果然有紫红的痕迹,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眉是我的曾外祖母,也就是我妈妈的外婆。”
我有很多杰出的祖先。
宋蝉衣沉默半晌,才说:“哦,好巧呀。”
我以为有戏,自告奋勇地对她说:“其实,莉莉·萨金特也是我家亲戚呢,她的曾孙是我的小姑父。我小的时候,经常跟妈妈去莉莉奶奶家玩。她的古董衣收藏,我最熟悉不过了。一会儿咱们坐一起,你想拍哪一件,我给你当参谋吧。”
我也有很多闪亮的亲友。
在少儿世界,大家最热衷的游戏是攀比:你穿什么牌子的衣服;住哪个地段的房子;你有多少荣耀的祖先或出名的亲友;你爸爸是银行董事还是清洁工人,决定你的江湖地位。我富有身外物,不惧攀比。可是最近风向突变,大家开始比个人的本事了,让我一下子失去底气和安全感。
“谢谢,但是不必了。”宋蝉衣并无多少欣愉之色,丢下这句话,居然朝门的方向走去。
“哎——”我莫名其妙地追在后面问,“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你怎么走了?”
“我有些不舒服,先撤了。”她的步履轻快如风。
“我又说错话了吗?”我问。
她在门口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说:“你没说错话,是我小心眼儿。”
“你小心眼儿?”我更加茫然了,“我不觉得呀。”
貌似我又搞砸了。讨人喜欢是那样困难的事,惹人讨厌却是这么容易。最近诸事不顺,拍马屁屡次失手,简直对不起自己“超级马屁精”的名号。
不行,我必须改改手气,就从宋蝉衣开始。
她可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哎。
“蝉衣,等等我,我有话同你讲!”我一路狂追,追到沉璧拍卖行的大门外。我穿的是金属钉根的恨天高,鞋跟太细,跑起来不容易保持平衡,下台阶时脚底一滑,整个人飞了起来,像一只巨大的苍蝇拍,重重拍在台阶之下的花岗岩地砖上。
“啪!”
真的是一声巨响啊。
落地之后,还向前滑行了半米。
眼前金星乱跳,骨架都要散掉了。
只听“叮当”一声,一个黑色物件从天而降,掉在了我的鼻子边。
妈呀!
我仔细一瞧,原来是我的一只高跟鞋。
啊哦,虚惊一场。
顾不上肋骨处传来的钻心之痛,我朝前伸出一只手,试图阻挡宋蝉衣前行的脚步,悲哀地呼唤:“蝉衣——”
不知是听到了我摔倒时的巨响,还是听到了我的呼唤,宋蝉衣居然折返,俯身看地砖上的我。见我摔得够惨,她满意地一笑:“喂,你还好吧?”
“还好——咝!”我倒吸一口凉气,“就是暂时爬不起来。”
宋蝉衣巧笑倩兮:“那你就先趴会儿吧。你死皮赖脸地纠缠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要采访你。”我趴在地上,虚弱地说。
“采访我什么?”
“我想了解你的人生,你的球队,还有你为什么不收购米洛斯城队的列奥·美第奇。”
“哦,你居然还知道列奥·美第奇。”
“我爷爷和米夏·施密特都是球迷。真的,蝉衣,你为什么不收购列奥呢?米夏认为,他一定可以成长为超一流的巨星。”
宋蝉衣坦然相告:“不是我不愿收购,是列奥不愿转会。”
“为什么?”我讶然问,“罗联队是全世界最好的球队,凡是踢球的,没有不想为它效力的。”
“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他好了。”宋蝉衣耸耸肩。
“那——”我抓住机会,问她,“如果问出答案来,你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吗?”
“当然!”宋蝉衣很爽快地答应了。大概是觉得我根本问不出答案来,乐得给我一个廉价的承诺。
二
米洛斯城邦在罗塔司兰的西方。城邦最早的领主,是一个姓米洛斯的海盗家族,打劫过往船只,杀人越货,干下了许多罪恶勾当。新族长反感这种野蛮的生活方式,决定改邪归正,带领族人上岸定居。近代以来,填海造陆技术日新月异。米洛斯人运用新技术,制造了许多岛屿。
米洛斯城队的球场就在一座新造的小岛上,是一座能容纳五万球迷的现代化球场。有许多足坛重要战役在此打响,包括本年度的欧冠决赛。米夏对它慕名已久,一下飞机,就拉着我跑去参观。
下午有比赛,草皮照例喷了一次水,青鲜碧翠,水珠在晨曦中闪着银亮的光。
参观完毕,他向球场导游打听列奥·美第奇的住处。
米洛斯人和罗塔司兰人一样,也热爱足球。米洛斯城队是城邦的第一足球豪门,拥有数量最多的球迷。作为米洛斯城队的当家球星,列奥·美第奇的名气和当红影星不相上下。
列奥不仅踢得一脚漂亮的任意球,长相也十分俊美,颇受少女球迷的欢迎。米洛斯城中随处可见他的广告牌,他的住处也成了颇有吸引力的游览景点。
球场导游一听,把我也当成去列奥住处朝圣的少女了,笑眯眯地说:“榛子街686号,在圣嘉柏丽广场东边。”
米洛斯城水道纵横交错,水路交通和陆路一样繁忙。我们叫了一艘出租汽艇——相当于出租车——奔往圣嘉柏丽广场。
圣嘉柏丽广场是米洛斯城邦的政治和经济中心,广场正中是城邦创始人罗伦佐·米洛斯的纪念塔,塔顶有他的青铜塑像,边上围着四座雄峻的建筑,分别是圣嘉柏丽大教堂——以罗伦佐最敬爱的妈妈命名,米洛斯第一执政官官邸,米洛斯国家银行和米洛斯元老院。
我们在广场上盘桓了一阵,照了两张相,正要去榛子街,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拿出来一看,是米洛斯第一执政官萨金特先生的号码。哈,元首来电哦。
这个萨金特执政官是我家远房亲戚。此次我和米夏来米洛斯城邦,爷爷再三拜托他照顾我。所以,我们不必订旅馆,直接在执政官官邸下榻。
“绿蒂,你怎么还没到?”他在电话里问。
“马上,我们先去榛子街686号瞧瞧,然后就去官邸。”
萨金特执政官气鼓鼓地说:“去那里做什么?列奥·美第奇的住处日夜有保安把守,你连门都进不去。不如明天我给你写个条子,包管你见到他本人,签名啦,球衣啦,要什么有什么。现在赶快过来吃饭,我们设宴给你接风洗尘,都等好半天了。真是的!”
我们搭了辆敞篷电瓶车,赶往执政官官邸。萨金特执政官是位脾气火暴的老爷爷。他的夫人却是位和善的老奶奶,笑声爽朗,系着荷叶边围裙,亲自下厨做出一桌美味家常菜。
餐桌上无非谈些近况。
萨金特执政官喝着小酒,皱着眉头看我:“听你爷爷说,你最近常和塞西尔一起玩儿?”
“没有呀,见过两次面而已。”我轻描淡写地说。
塞西尔那个臭名昭著的家伙,害我和梵妮绝交的罪魁,我早就恨他入骨了,怎么可能还和他一起玩呢?
“你还写文章夸奖他?”
“没有啊,我只在稿子里提过他和GKC俱乐部,怎么就成了夸奖?”我有些不耐烦。
“你还逼着你爷爷解除罗塔司兰的GKC禁令?”
“爷爷只是假装答应,并没有真的那么做。”
萨金特执政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要是真照你说的做,那就真老糊涂了。你完全不了解GKC俱乐部——”
“我已经了解了。”我弱弱地说。
萨金特执政官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说他的:“他们宣扬邪恶理论,带坏了太多青少年,影响了我们城邦在国际上的声誉。我正在运作一个法令,在米洛斯也把它禁掉——”
说到这里,你应该看出来了,萨金特爷爷有选择性听力障碍。简而言之,他只听得到他想听到的东西。
为了避免萨金特执政官无休止地唠叨下去,我用夸张的语气道:“真的吗,执政官爷爷?你做得太对了,就该这么办!”
萨金特执政官狐疑地看着我:“你的态度变得好快,是发自内心的吗?”
“嗯嗯!”我用力点头,觉得是时候做总结反省了,“我以前被塞西尔和GKC俱乐部迷惑了,误入歧途,还不知悔改,多亏执政官爷爷及时点醒了我,让我意识到他们的危害性,悬崖勒马。执政官爷爷,你真的很会教育小孩儿哎,真希望在官邸多住几天,多聆听一些你的教诲。”
马屁我越拍越溜,恢复自信了哎。
萨金特执政官被拍得心花怒放,之后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和气。
榛子街686号是一座漂亮的回字形灰石建筑,中间围着一个四方的庭院,很像一些古老大学的学堂。和主街隔着一条水道,有石桥相连。桥边的岗亭里,有米洛斯城队派驻保护列奥的保安。
一见萨金特执政官写的便条,保安肃然起敬,予以放行。
方庭内绿意盎然,种了许多栗子树,亭亭如盖,郁金香才长出花苞来,有紫的,也有黄的,可以想象繁花似锦时的美景。
美第奇家的门朝南,乌木门上装有电铃。
按铃之后,里面有人答应“来了来了”,可是过了好久才开门。
开门的是个少女,身材细挑,肤白如玉,穿着丁香紫的长袖棉布裙,乌黑的头发盘成花篮髻,眼睛不知为何,总是半闭着,浓长的睫毛在面颊上留下淡淡的阴影。
“你好。”她招呼着。
我们自报家门,说明来意。
她语带歉意地说:“真不凑巧,列奥刚刚出门去了,一个钟头之后才能回来。”
“我们可以进去等吗?”米夏问。
她也不反对,笑着说:“我们一家都感冒了,倘若你们不怕被传染,就请进来吧。”
客厅墙壁涂的是蒲公英黄,靠边上摆了一列纯白的皮沙发,壁炉前有一张平整的阿根廷牛皮地毯,上面卧着一只暹罗猫。
少女自称是列奥的姐姐,名叫克拉拉。她的语声轻柔舒缓,动作也慢悠悠的,倒茶啦、拿点心啦,一点儿都不着急,好像有一整天的时间呢,是我妈妈最欣赏的那种淡定自若的女孩子。
“列奥做什么去了?”我一边儿问,一边儿尝了口她沏的绿茶。
“去训练场了。”克拉拉答。
“列奥不是感冒了吗?今天还训练?”米夏问。
列奥是巨星,伤个风、感个冒都是足坛惊天动地的大事。米夏身为资深体育迷,7×24小时关注ESPN[12],当然不会不知道。
“是送他的队友杰克去训练场。”克拉拉说,“杰克的转会协议已经敲定,今年夏天就要离开米洛斯,加盟诺森兰迪纳摩队了。米洛斯城队的极端球迷认为他贪图诺森兰迪纳摩队的高薪,视他为叛徒。列奥担心他的人身安全,亲自护送他去训练场。”
杰克·白考尔也是米洛斯城队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和列奥齐名,刚刚被另一家豪门球队——诺森兰迪纳摩队——收购。
“列奥真是太讲义气了。”我毕竟有求于列奥,不放过任何赞美他的机会。
克拉拉的唇角稍稍翘起,笑着说:“他们是朋友,理应如此。”
米夏则义愤填膺:“我实在不懂那些球迷为什么要仇视杰克。”
克拉拉说:“球迷最看重忠诚,总希望所有球员都像保罗·马尔蒂尼[13]那样,一辈子只为一家俱乐部踢球。”
米夏冷笑一声说:“球员何尝不希望一辈子只为一家俱乐部踢球!只是球员对俱乐部忠贞不贰,俱乐部未必对球员讲人情。一旦球员因年龄或伤病导致竞技水平下降,俱乐部立刻就会取消他的主力位置,甚至将他低价甩卖给别的球队。对于俱乐部这种做法,那些球迷百般辩护,说什么竞技体育就是这样残酷,俱乐部要保持自己的实力,必须及时淘汰落后球员。既然允许俱乐部抛弃球员,为什么不允许球员在自己职业生涯的黄金期,跳槽到豪门球队,争取更好的薪水和更高的荣誉呢?”
米夏的理想是做足球评论员,一提起足坛争议事件就滔滔不绝。
克拉拉含笑听完,表示赞许:“要是所有球迷都像米夏这样理智,列奥和杰克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我忽然有所顿悟,问克拉拉:“列奥不愿转会去豪门球队,是不是担心米洛斯城队的球迷会仇视和报复他?”
克拉拉轻轻摆首:“应该不是吧?列奥不愿离开米洛斯,是因为他在这里过得很开心。在列奥看来,球队是不是豪门无所谓,薪水也无所谓,只要能享受踢球的乐趣就好。”
“他到了别处,也许会更开心呢。”我说。
克拉拉笑起来:“对我们一家来说,米洛斯城邦已经足够好了。”
放茶杯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桌上有一个半圆形的木器,尾部架着一根鼓槌似的木棒,好奇地问:“咦,这是什么?”
“哪个?”克拉拉仰起头,朝我的方向望过来。
“这个。”我指着那个木器问。
“对不起,”克拉拉平静地说,“我双目失明,看不见。”
啊,她原来是盲女。
她不说,我和米夏都没看出来,只觉得她行动慢吞吞的,还以为她是天生慢性子。
“你到底在问什么?”克拉拉追问。
我拿起那根木棒,在木器上敲了一下。木器发出清朗的响声,不知怎么的,人听了心里格外澄净。
“哈!”克拉拉笑了,“那是我的木鱼。”
“木鱼是什么?”米夏问。
“是佛教的一种修行工具,僧侣们边打坐念经,边敲木鱼,培养沉静的心境。我三年前突然失明,无法再康复,一时难以接受,脾气变得十分暴躁。有个老先生送我这只木鱼,谁知竟有奇效。我躁郁发作时,就敲木鱼,慢慢地,心态越来越平和宁静了。”
“你三年前失的明呀。”米夏不禁对她充满了同情。
克拉拉颔首:“如果天生眼盲,也就不觉得痛苦了。我十八岁才失明,已经看惯大千世界的缤纷美好,忽然之间什么也看不到了,那种绝望难以言表。何况,我是艺术系的学生,视力对我而言尤其宝贵。”
米夏连忙道歉:“对不起,勾起你的伤心事了。”
克拉拉不以为意地笑笑:“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我顺利完成学业,还找到了一份喜欢的工作。”
“哦,你还有工作!”我惊讶得脱口而出,随即为自己的大惊小怪而羞愧。
克拉拉点头:“为一家珠宝店制作首饰。”
我更加吃惊:“制作首饰是极其精细的工种,你的眼睛看不到,怎么操作工具和仪器呢?”
克拉拉得意地抬起手,说:“盲人之手的灵巧和精确无与伦比。”
这时,她的手机响起来。接完电话,她歉疚地同我们说:“列奥一到训练场,就忍不住练起了任意球,不准备回家吃午饭了。不好意思,害你们白等半天。”
我很失望。米夏却说:“没有关系,我们改天再来好了。”
克拉拉送我们出门,好心地叮嘱我们:“下次来之前,可以先联系我,免得又扑个空。”
三
回到榛子街上,我真有些抓狂:“怎么办?连列奥的影子都没看见。早上云云南珠还发短信,问我有没有拿下阿拉贝拉。”
米夏淡定地吹了个口哨儿:“急也没用。”
我瞪他一眼,无可奈何。
我总觉得米夏不够朋友。真正的好朋友,难道不该想我所想,急我所急吗?他就只会在我抓狂时看热闹。我正郁闷,忽见他指着广场对面一条街,说:“那条街道好热闹,我们去逛逛?”
“你怎么忽然有兴趣逛街了?”我现在可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好不容易来一次米洛斯,当然得走走转转。”
“你自己去?”
“别呀,”他笑嘻嘻地拉住我,“一起去啦,你们女孩子不是最喜欢逛街吗?”
那是荸荠街,两旁都是卖渔具的小店,钓竿、钓线、网兜、水桶之类的玩意儿。街的另一头是罗伦佐湖,最深处才半米,湖底均匀地铺着卵石,人工养了许多鱼虾蟹贝,供游人嬉戏捕捉。
我们不打算钓鱼,只把一条街从头逛到尾,无聊至极。我正要提议回执政官官邸,米夏又指着另一条菩提街说:“那边更热闹,去那边看看?”
“看什么呀?”我快烦透了。
“走啦!”他拖着我,一步一步往前挪。
菩提街的店面比较高端,卖水晶、葡萄石之类的半宝石做的首饰。街道也更整齐漂亮,两旁种着樱花树,花开烂漫,像一树一树的雪,被正午的阳光烘焙出芬芳。
徜徉于日光花影中,我嘴上不承认,心情确实好了些。
米夏把手插在裤兜儿里,东张西望,在一家叫“七宝斋”的店门前停住了脚步:“进去瞧瞧?”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但他没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地走了进去。这家伙越来越不把我当回事了。
店堂由玻璃隔墙分成内外两间,里面有三五个少年,坐在操作台边,琢磨镶嵌。外间的曲尺柜台边,坐着一位白胡子的老人家,拿着一卷佛经读。
一见我们,他客气地站起来:“啊,请进,随便看,有需要就招呼我。”说罢,又坐下读他的经。
米夏在柜台边转了一圈,踱到老人身边:“老人家,打扰一下?”
老人含笑请我们坐下。
“你自己也做首饰吗?”米夏问。
“这两年做得少了,”老人答,“徒弟们都长起来了,可以放心地让他们挑大梁了。”
“那些都是你的徒弟?”米夏指着玻璃墙里问。
老人点点头:“不过我最得意的一个,今天碰巧不在这里。她感冒了,在家休养呢。”
“能让我们欣赏一下她的作品吗?”
“可以。”老人从柜台里拿出爱徒做的两样首饰来,日本黑漆硬木镶珊瑚臂钏和金蕾丝发卡,富丽精工,别具一格,实在不像小店出品。只听老人解释:“她眼睛不太好使,活计做得慢,暂时只有这两件,其余都已售出了。”
“她是盲人?”米夏佯装惊讶。
相信你和我一样,已经猜出这位老人的得意门生是哪一个了。
老人叹口气:“说来可惜,她原来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三年前出了场意外,脑部重伤导致视神经受损,永久失明了。家里人为了让她散心,送她到我的店里来当学徒。没想到很短的时间内,她就掌握了手艺,做出来的首饰,远远好过我的其他徒弟。”
“真的很了不起,难以想象。”米夏拿起金蕾丝发卡,喃喃称赞。
“她这么厉害,都可以为大珠宝商工作了。”我也忍不住插话,又自悔失言,对老人说,“当然咯,你这里也很好的。”
老人笑起来:“我这里和大珠宝商比起来,差得远咯。如果可以的话,当然希望克拉拉去更好的平台寻求发展,充分展示她的艺术天赋和才华。只是许多珠宝商一听说她眼盲,就一切免谈了。”
米夏也表示遗憾,然后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总有一天,克拉拉会遇上赏识她的大珠宝商的。”
“希望那一天早些到来,”老人也说,“我最不愿看到,她在等待中虚掷年华。”
玻璃墙里走出一个徒弟来,低声向老师请教一个疑难问题。
徒弟回去后,米夏问老人:“这样闲聊,不耽误你做事吧?”
老人笑着说:“我最喜欢聊天儿了。”
我掏出小钱包,买下珊瑚臂钏,打算回去送给妈妈,借她这个超级广告牌一用,替老人家的小店和身残志坚的克拉拉宣传一下。
“你是真心喜欢这个臂钏呢,还是觉得耽误了我做事,过意不去,变相付我聊天儿费呢?”老人不放心地问。
“当然是真心喜欢。”
老人这才肯做这笔买卖:“每一件首饰,都是我和徒弟的心血之作。每一件首饰,我都希望它遇见真正赏识它的人。”
出了七宝斋,我们租了一条手划船,慢悠悠荡回执政官官邸。米洛斯的名门大宅都有自己的私家水道和小码头。
我的一肚子疑问,米夏一一解答。
“你一定要逛街,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克拉拉工作的珠宝店在附近这几条街上?”
“她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工作的地点不可能离家太远。”
“你怎么知道她在七宝斋工作呢?”
“她眼盲之后,生活圈子不会太大,那个送她木鱼的人,一定是她的至亲好友,朝夕相处的人。七宝是佛教的说法,指的是珊瑚、砗磲、珍珠、玛瑙、水晶、琥珀、麝香七种宝石。那个珠宝店取名七宝斋,主人一定也是佛教徒。佛教是一种东方宗教,在米洛斯信徒不会太多。综上所述,我推断七宝斋就是克拉拉工作的珠宝店。进门一打听,果然如此。”米夏说到得意处,又眉飞色舞起来。
“米夏,你都快成福尔摩斯啦。”我钦佩地说。
“现在你相信了吧,我还是比你聪明一点儿的。”
“得了吧你。”我推他一把。
他一晃悠,差点儿一头扎进河里。“心理不要太阴暗,”他说,“发现我比你聪明,就下狠手谋杀我。”
“少来!”他的尾巴翘得太高,我得给他泼盆冷水,“就算你发现了克拉拉工作的珠宝店,就算我们照顾了七宝斋的生意,又有什么用呢?别忘了,我们来米洛斯,是为了采访列奥。”
米夏却问:“你采访列奥,是为了什么?”
“问他为什么不肯转会去罗联队。”
“如果你无需问他本人,就可获知答案,还去采访他吗?”
“你该不会已经知道答案了吧?”我不禁看米夏,“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抬手抚了抚头发:“运用我比你多出的那部分脑子,格物致知。”
也太得意忘形了吧?我不禁冷笑:“听说爱因斯坦生前极其谦虚低调。”
他笑嘻嘻地说:“我虽然比你聪明一点点,比起爱因斯坦,还是笨一点点的。”
“快说,列奥为什么不肯转会?”我懒得看他继续秀智商,不耐烦地催促。
“你态度这么恶劣,人家才不告诉你。”他还卖关子。
我冷不防捏住他的耳朵,用力拧:“说!”
“啊,刑讯逼供!”
“说呀。”
米夏“咝咝”地喊痛,一口气迅速说出:“他害怕影响克拉拉的工作。”
“为什么他转会会影响克拉拉的工作?”我问。
“克拉拉的独立精神很强,但仍需要家人的细致照顾。列奥如果自己去罗塔司兰,克拉拉就没人照顾了;列奥如果带着克拉拉去罗塔司兰,克拉拉就必须辞去七宝斋的工作。克拉拉双目失明之后,一度灰心绝望,是工作给了她展示天赋和才华的机会,让她找到活下去的勇气。没有球员不向往为世界上最好的球队踢球,但是列奥为了姐姐,甘愿放弃这个机会。”
“这样啊。”
“列奥不愧是我看好的球员,球技出众,人品也上佳。”米夏又炫耀起自己的眼光来。
“你确定他是为这个原因?”
“70%肯定。”
“那我就这样回复宋蝉衣?”
米夏却坚决地摇头:“不可以的,大小姐。”
“为什么不可以?”
“宋蝉衣听到这个答案,就会明白,列奥不可能转会到罗联队。你想她会开心?如果她不开心,会接受你的采访?人们不仅痛恨坏消息,也痛恨传递坏消息的乌鸦。你想做那只乌鸦吗?”
“不做,我有别的选择?”我烦恼地耸耸肩。
“我们可以让坏消息变成好消息。”
“哦?”
米夏侃侃而谈:“列奥转会的最大障碍是克拉拉。如果克拉拉也到罗塔司兰打拼,这个障碍不就可以消除了吗?罗塔司兰各家大珠宝商,你应该都有熟人,给克拉拉介绍一份工作,不是难事吧?”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承认自己的人脉其实不够广:“罗塔司兰的珠宝商,我只认识波利那·缇霓家的格温妮丝。”
“那简直太妙了!”米夏兴奋地说,“波利那·缇霓是全球顶级珠宝商,能有机会去那里工作,克拉拉做梦都会笑醒呢。”
“可是——”
他扭头看我:“你为难什么呀?”
“我和格温妮丝是死对头,她怎么可能帮我的忙?”
“死对头?”米夏十分惊讶,“你们不是常在一起玩吗?”
无语,这人怎么什么都不懂!
“在一起玩,不一定就是朋友呀。比如一个人没有朋友,难道就只能和墙打乒乓球吗?当然要呼朋引伴!又不能和陌生人玩,普通人呢,档次不够,只好找死对头凑合啦。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有事求到格温妮丝头上。”我感慨万千。
“早知道就不和她结仇了,是不是?”米夏笑问。
“别逗了!”我白他一眼,“十二人圆桌俱乐部那件事,说起来根本就不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