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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卷一(1)

收集

秋风收集够了

收集苍凉,收集午夜痛哭

琴台上的蜡烛

寒鸦羽毛中的温度

秋风于我是我偷窥你的尘土之心

是人类的苍白面额

是一瞬间的脸色涨红,心如兔奔

《短歌》

要告诉那个骑马的人

山上有雪,河边有马

单身的人都是苦孩子

要告诉那个跳胡腾舞的女子

西域不远,爱情惨淡

醉酒的诗人是她远房的哥哥

要告诉我想的人

戈壁幽深,怀抱炭火

烧黑的不只身体,还有月色

要告诉卧倒的山羊

祁连太长,梦境太短

提刀的杀手在风中夭折

要告诉自己

你要爱着,笑着

要用大雪把宿命捂热

《河西》

焉支的青草在牛羊嘴巴

骏马的蹄下怎么会有死难的匈奴

老掉的长城,在戈壁之中

它的疼痛贯穿我们的心病

甘州的大佛寺有人敲钟

翻身的喇嘛,旧了的马厩垂满缰绳

我最爱的诗人跟随波斯妓女

月漫黄沙,武威的经卷在风中悬挂

那么多的城堞

箭石飞渡,一只大雁落下的玉门关

披衣出帐的将军

我没留意他的钱财和盔甲

我要找到最先牧羊的那个人

从他手里撤下长鞭

从大风安西的乌鸦那里

找到大雪、刀刃、失散的马兰花

找到破了的丝绸

挑灯的单于。胭脂花绝根了

蜥蜴爬行的黑夜,我跌倒,爬起

在河西,我只在意柳枝、三弦和羊皮

《一路西行》

一路西行的人头戴忧郁

内心有风,黑色的戈壁在进入

接着是连绵雪山

我可以说出它的名字

可以在夜晚,就着一碟咸菜

风中的雪粒和沙子敲呀敲的

这多像我的以前。那个女人在黎明送我过河

她暮色的容颜,白色的衬衣被东风洗亮

而今,我一个人,一路西行

太多的人就在身边。多么寂寥呀

我第一次发现沙漠不是黄色的

白色的沙子,它们汹涌,比天空更远

比灵魂更深的,一定比石头尖锐

一路西行,从此的一生

列车向来喜欢晚点,对此我缄口不言

下面的或者平行的村庄

城市的灯火星空一样寥落、疏远

老了的长城,行人的脚迹和车辙

我的祖先一定走过

骑马的军士,卷刃的刀子被月光拉弯

他们在大雪中睡眠、流血

在一枚柳叶上找见故乡和春天

而我孤身一人

一路向西,高原越来越高

黑色的石砾,破损的灰色城堞之上

无人射箭,奔马啃动细草

人民专事劳作,那个经常与我相望的人

一定也不快乐,坚持多年之前的自卑、疼痛和羞涩

《和小木一起一起走走》

不用提防,前面就是前面

有时我觉得沮丧

郁闷,东边草地上的枯树

叶子都没有了

自己还在。正在解冻的湖水

今年的泡沫,不知道是不是去年鱼儿泛起的

我总是很懒,在春天

在傍晚,和小木一起散步

说话,走着走着,日光下落

最后遇见的那位女子

对面经过,怎么就不羞涩一下呢

风从侧面吹过来,花粉

比灰尘还重。一辆奔驰汽车放慢速度

一群孩子,在草地上

蝴蝶一样叫喊

奔跑,站起又跌倒

返回路上,我忽然想起

因病住院的同事

爱人在远处。我和几个人去看他

四十多岁的男人

孩子一样哭。有一次和他

一起,走到这里

想起你,小木,我一只手压在另一只手上

《行路的人》

这一生你必将经过南镇

看见受伤的燕子

摔碎的瓦罐。东边的杨树牵着红马

西边麦地,杂草和蛐蛐

十个女孩开成好花

你在异地逗留,喉咙含血

在油灯下面咳嗽

五指张开,黑夜更黑

面带微尘的人

望灯止步,见水忘渴

你一生都在到达

路途很长

你很短。南镇的柳枝斜挂

羊只在河边

放牧的人,从山腰背回青草

黄昏切割,清晨喂马

这一天的南镇必定热闹

骤雨初歇。人群分开阳光

你即将到达

你在南镇的外面

倒掉砂土,突然觉得自己像一根水草

在南镇的春天,醉死梦生

流连不前。大雪总有落在额头的时候

一生行走的人:都应当在此刻低眉垂手

站在自己的家门前

手握夕阳,泪流满面

《路过春天》

你路过的春天

命名为一坛酒

你爱着的一个女人

害怕做爱。一个春天可以是一百个春天

而一个女人是不可重复的

为此,你要牢牢攥住蝎子的尾针

把自己的心疼抱紧

春天的路上到处有人

时间的草坪上,众多象征情欲的蝴蝶

让风看到命运

一个人时常在月色中看到自己的贫困

看见露水中的火山与地震

又一个春天之后

心疼的人,你要数尽巴丹吉林沙漠无穷的沙砾

想着一个女人,在久远的往事里面

刮骨疗伤,独自沉醉

《桃花》

你就是那个手提春风

最先进入,在梦中把我叫醒的美丽女子

——在冬天的末尾,东风多少有些浅薄

他来到的动作,包含了粗暴

我在这里看到

在清晨,你和你们

成群的姐妹,柔软的身子仿佛我前世的情人

我在你们下面,被春天打倒

其实我是温暖的,我不说出

就像你们,在世事当中

习惯缄默不言,习惯开放

张贴在虚空的容颜

比天空微小,比内心要大

《燕赵歌》

你在深夜打灯

照见大风。醉酒的张三

一次一次敲门,没人吭声

东家的房顶

风吹草动,爱美的闺女

在黎明,遇见狼群

送走小生

太行的村庄,燕山大雪

麦地一马平川

似乎没人记得

易水击筑。胡服骑射

绝尘而去的不是响马就是刺客

刀枪,烟尘,小米和高粱

青石缝隙中间的枣树

花儿下落:皇帝。朝代。农耕。狩猎

似乎没有瓜葛

最亲爱的人,习惯正午劳作

冬天安闲。没人的时候

也没人唱歌。口水四溢的唢呐

吹动大雪

很多落叶的过客

对自己沉默

有一年牛羊绝后

蛇兔奔走,大片栗子树下

深埋的青石上面,有人点火

有人看着,一句话不说

模样似乎碎了的废铁

而我总是记得:燕山藏刀

赵国含血。很多的人们拿捏姿势,自镀颜色

最亲爱的人

深夜赶路的人

你最亲爱的

抱着石头取暖

大风和雪,他看着星空

自己对自己发笑

上帝,这就是你的颜色

因此,我们不要计较太多

大风吹过。黑夜更深

没人的路上

灯光多么奢侈。破庙不见香火

寒鸦和蛇,命定如此

枯草是最可靠的

你肯定哭着

很少睡眠,望着窗外月光

想起她伸来的手掌

大雪一样,似玉

但仍旧寒冷,在距离之中

沿途的水。一个人

怎么生火做饭

你最亲爱的,他在黎明回来

把你敲响

但仍旧看不清的脸颊

那么多的灰尘,钱币上有血

没人的黎明,碎了的树枝

刀子一样滑过

这时候,你要听见咳嗽

打开房门,用身体和烈酒把他放倒

《青海的祁连》

五月的油菜地在民乐这边发芽

扁都口的草还是去年的

黑和黄。高高山顶上的积雪

看起来像梦,或者比梦更干净

班车在祁连高处

纸片一样。倒淌的河流

红土的命运就是浑浊

去年的冰雪,仍旧没有解脱

那么多好看的牦牛,山坡那么高

怎么就不会摔下来呢

不著名的俄博镇袒露着

金黄的草原,四周的山峦太连绵了

让我忘了自己的过去

再下来的青海云杉,那个高啊

独特的绿,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挺拔

下午的青海祁连县城

一直有风,尘土从东到西

带来一个姓张的女孩,

她说到祁连县特有的龙麟大白杨

丹霞地貌,牛心山、石林,以及撒拉、回、藏等民族

她站在河边

树旁,微笑着与我合影

滔滔不绝的八宝河流掉的都是时间

还有祁连高处的神灵、泥土和牲畜们

这个五月,我在青海的祁连

东游西逛,左看右看,在海拔4000米的高度

头疼,大声呼喊

心怀忧伤但却安静得什么也不想说

《高处》

在祁连高处,作一头牦牛是幸福的

一只羔羊太脆弱了

雪豹或者羚羊,会不会惊醒匈奴的刀子

白色的山脉凝固不化

最好的花朵不是植物

远山的雪线

使河流更加浑浊

最好的雪要落在山顶

最好的人,应当就是我了

高处的阳光

和月光,云杉覆盖的山坡

看不见牛羊,那些风带着草木气息

从高处掠向低处

从时间到时间,从冷到冷

云雾使帐篷变轻

使人不见踪影,所有的山峦都像乳房

我想在石头上写诗

我能站得更高

心像天空,但终是易朽的

短暂的,就像一束花朵

就像一场爱情,自己让自己痛不欲生

《俄博》

牦牛是风中的孩子

它们不会唱歌,四面的黄草围绕

俄博,凉风穿胸的四方城中

古代的守军

不见诗人,高处的积雪让我干渴

卤肉的味道让我饥饿

打电话的红衣喇嘛

稀疏的车声从他耳膜穿过

远处的河流就像爱情

与我同行的人,看见我的脸色

是不是岩石一样不快乐

其实牦牛就是孩子

祁连的孩子,俄博镇外是空廓的

群山之中似乎有神灵

在原始森林,吹响遥远的骨骼

如果我身处其中

如果有一个人,能够一起倾听着

我想我会就此停止

就此开始,就像牦牛的孩子

披一身洁白的鬃毛

对着青草低吼,祁连最好的居住者

当我站在比俄博更高的高处

乌云遮蔽的天空

偶尔一道阳光,仿佛要把整个世界的心脏照亮

《远处的河流》

几乎听不到水声

五月的祁连,依旧是冰雪的

去年的。黄草覆盖山冈

旧得新鲜的云杉,挺拔得默不作声

近处是今年的羊羔和牦牛

站在母亲一边,朝人类张望

看到行色匆匆的我

和我们,对面天空上灰暗的云朵

使草甸上的河流更白

像一把刀子,切开的是我言不由衷的内心

像上帝的羽箭,一闪而过的人

什么都不能够看见

五月的高山:无花只有寒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

这么高的河流,从高处到低处

是不是一种逃跑和溃散

我只是想坐在旁边

口衔枯草,抬头望天

不需要任何一个同类在场

陪伴。我只是我

骨头叮当有声,肉体越来越轻

《一瞬》

一根黄草使我看到自己的宿命

人和牲畜并无区别

一瞬的岩石上结满返青的苔藓

黑色的,竟然和内心那一部分相同

远处的雪山正在行雨

雨线也是黑色的,我还没有端详完毕

头颅就被敲击

我还没有找到躲避的山崖

大雨已经过去

这一瞬让我觉得了不安

和幸福。在海拔4200米的高处

我大声呼喊,头疼

而风无动于衷

还有更高处的牦牛

一切都对我不予理睬

多余得像是没有

一个骑马的藏民不知道从哪里来

还有一辆汽车,好像在天空中跑着

这是最好的了

一瞬一个人,一瞬一个世界

在祁连,尽管我站得很高

但仍旧看不到更远

仅仅是一个瞬间,又一个瞬间

《同行的人》

与我同行的人

都是美丽的,与我站在高处

低头或者眺望

同一个地点,这就是祁连

到处都有牦牛的粪便

残骸和蹄窝。到处都是辽阔

我的喊声是虚弱的

只有自己听见,只有还在冬眠的昆虫

在依旧封冻的地下

说出全人类的悲悯和遗憾

与我同行的人,他们比我或许走得更远

那些天我特别喜欢出声

沉默和不安。同时又是幸福的

在青海的祁连

每个人都很温暖

都很新鲜,在祁连县城

一阵风吹歪灵魂

又一阵风,带来尘土一样的尘土

俄博镇是一个典型的凹地

四方城的四周,稀疏的民居

风吹枯草,在春天的局部

一些牛粪火,像是安静的忧愁

《草场》

在焉支我并非孤身一人:梁积林、王兴荣以及

我爱人。我们走

更多的青草,不开花的马莲

帐篷几乎不动。牧人坐在羊群中间

抽烟,看天,身子陷在石头里面



更远的山峦,黑色的,焦黄的,最高那座的背阴

一点的白,好像是雪,又好像不是

风从背后吹来,骨头发凉

肉体吹透。弯曲的山岭上面,牦牛黑白相间

红色的马匹。山坳和沟底的房屋

没有人从里面出来



从这面草坡到另一面草坡,中间的浅沟

溪水,黑土被带走,留下的砂子

看见草根。我们稍做逗留



累了,我们各自低了脑袋,坐下来

草坡上的湿土,没有缝隙

蚂蚁、花色的甲虫,自以为跑得飞快

牧人和采蘑菇的妇女

从远山回来。我们中间:有人发出声音

有人采下蘑菇

有人想租一定帐篷,赖着不走

《马场路上》

看到青山。我放开一个人的喋喋不休

紧闭嘴唇,不让一句话被风透露

路边的大麦、油菜,黄土的房屋跟前

木车停靠,孩子们自己奔跑

妇女头顶花巾,跟在男人后面

从麦芒看到车辆,以及我们生疏的脸



之后是青草。草尖向左或者向右

避开正午的阳光。草场越来越深了

马驹撒欢,牦牛吃草。有人骑着摩托

大片的油菜花还没有收割

稀疏的金色花朵,看起来众多

就像焉支的草场,太多坡面上

青草连绵,但相当稀薄

牛羊没有留下蹄窝



草尖上也没有蝴蝶。黄色的花朵

我叫不出名字。风中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声音

迎面看见石头一样的卡车

溅起尘土。远远看见房屋,红砖的建筑

店铺,脸庞黑红的人,进进出出



后来我们转到了小镇后面

下车。老了的妇女

手牵小小的孙子,站在斜斜的坡面上

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向我们要饮料喝

《焉支焉支》

从草场回来,谈论匈奴,然后喝酒

午夜,我和爱人睡在梁积林的书房

到处都是诗歌,微机黑着

后来我梦见草场,有人在草根下轻轻说出

焉支焉支。小小的匈奴

佩戴焉支的匈奴,风中的闪失

没有人的深夜,羊皮,帐篷和羊脂灯

单于那挂马鞭,长过了黎明



似乎是一些赤身的孩童,在马背上

在草尖上,弯弓射箭。他们的叫声在骨头里面

然后看见刀锋,饮马的河边

纵容的匈奴,携带箭簇、女人、烈酒和胭脂

在突然的风中,沿着雪花的方向

战争。饮酒。做爱。衰老。不知所终



我从梦中醒来,听见远山

匈奴歌谣:焉支……焉支……焉支……焉支

来到山丹县城,在窗玻璃上面

把我打疼。我一直坐着

想起匈奴在焉支山上

青草下面。我刚刚从那里回来

他们一定有什么心事

需要对我说……这时候还不到天亮

外面很静,有一些凉

光着的身子上面,昨天的草香

一时之间,我并不想很快就穿上昨天的衣裳

《岁月》

风以及命运,玻璃一样简单

你不可能看见

它们在你身体上的细微动作

包括心灵,一点点被尘沙洗劫容颜

太阳总很孤独

乌云那里,珍藏着风暴与玫瑰的梦幻

不易觉察的时光脸上

血液渗出。如果一棵树的年轮

与一个人的牙齿仿佛

根部逐渐腐烂

那么,生命的倒塌只在瞬间



而我却不能随意抬头

特别是在母亲和女孩面前

我感到悲伤,像蛇一样冰凉和柔软

盘剥了我原本贫乏的尊严

还有什么?试图的打捞

被一枚黄叶遮掩

岁月,没有比刀刃更为坚决的东西

也没有能拒绝这温柔的裁断

只是我最后的面容

不喜欢让脚下任意一粒石子看见

《踏过青草》

温暖是暂时的。春天并没有你想象的

那般。所以我格外珍惜青草

然后由爱而恨

踏上它们青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