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漱溟评传(国学大师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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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究元决疑:早年的困惑与求索(2)

漱溟6岁开始读书,因瘠瘦多病,气力微弱,未见聪慧,反显呆笨。在小学里的课业成绩“虽不是极劣,总是中等以下”。[23]有一次翻杠子跌伤后,再也不敢轻试,所以同学们生龙活虎地玩耍时,他总是在一边看,完全没有童少的活泼勇健之气。再加之爱想问题,神情颜色皆不似一少年,所以同学们给了他一个外号,叫“小老哥”。

漱溟的课业,除头年在家接受蒙学教育外,其余均在新式学堂。开蒙所及,仅止于《三字经》,即改读《地球韵言》了。所以儒家的四书五经,他年少时一点都没有接触过,这在那个年代可以说是罕见的情况。漱溟7岁即进了当时北京的第一所洋学堂——中西小学堂,既念中文,也念英文。后来又分别在南横街公立小学堂、蒙养学堂和江苏小学堂就读,所接受的都是新式教育,这些男女同班、采用商务印书馆编印的教科书、有英文教学的小学校,灌输给梁漱溟以最初的西方文化科学知识,大大开阔了他的视野,使他从小就“大开了眼孔”来看这个世界,感受到了异质文化的风采。

除了学堂教育外,漱溟还渐渐养成了自学的习惯,而当时最好的课外读物就是《启蒙画报》和《京话日报》。这两种报刊均是梁济之昆弟交、为漱溟父执的彭翼仲(诒孙)所办,在当时的北方地区有较大的影响。《启蒙画报》的主要内容是科学常识,其次是历史掌故、名人轶事,涉及天文、地理、博物、理化、算学、历史等,全是白话文,并配有图画,用寓言或讲故事的方式,揭示一个科学道理,或是叙述一段历史事件,读来饶有趣味。漱溟儿时的许多知识,都是从那里面得来的,“并且启发我胸中很多道理,一直影响我到后来”。[24]《京话日报》的主要内容是新闻和评论,新闻以本地的为主,国际国内大事次之,评论多半指摘社会病痛,或鼓吹一种社会运动,甚有推促力量,能产生很大影响。如当时的提倡抵制美货、反对英属非洲虐待华工、“国民捐”等活动,均是由这家报纸著论,引来关注,掀起舆论,尔后发动起的。这些新闻与时论引起漱溟的极大兴趣,激发了他对社会现实问题的关心与思考,并进而引导其深入地钻研。他说:

我的自学,最得力于杂志报纸。许多专门书或重要典籍之阅读,常是从杂志报纸先引起兴趣和注意,然后方觅它来读底。即如中国的经书以至佛典,亦都是如此。他如社会科学各门的书,更不待言。[25]

入中学后,这种自觉习惯更因先辈的人格感召,而使“心灵隐然萌露对社会对国家的责任感”,“常有自课于自己”的不容己之心,“不论何事,很少须要人督迫”。[26]漱溟自认为他不依傍他人、自做主宰的性情,以及关心国事、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情怀,均与早年自学习惯的养成和发挥有关。

1906年夏,14岁的漱溟考入顺天中学堂,开始了他5年半的中学生活。顺天中学堂为福建人陈璧所办,是北京最早的中学之一,与漱溟同年的张申府、汤用彤二人稍后也进入该校就读。当时的课目,大半集中在英算两门,学生多用力于此。漱溟与廖福申、王毓芳、姚万里三同学结为好友,相勉自学。他们往往不等老师课堂讲授,已先行预修,这使漱溟越发自信“没有不能自学的功课”。漱溟于国文不甚措意,国文讲义照例不看,国文先生所讲照例不听,不喜中国旧书。但因报刊知识的积累,使得他作文成绩还算不错,往往能不落俗套,出奇制胜,而且总是喜欢做点翻案文章。对此,一年老先生十分恼火,在他作文卷后写了“好恶拂人之性,灾必逮夫身”的批语;而另一先生却十分欣赏他,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批语相勉励。当时的漱溟:

性情稍好古怪,有夸大狂,想做大伟人,总想由我一个人来担任国家的事。这并不是随便去想的,认得很真切,简直好像已经成了伟人一般,很傲慢。[27]

所以好友廖福申以“傲”为之命名。[28]当时漱溟的兴趣不在课堂所学,而真正认真的学习依然是在课外的自学。在“一股向上之心”的驱使下,他对两个问题追求不已:一是人生问题,即人活着为了什么;二是社会问题,即中国向何处去。漱溟认为概括其一生的主要精力和心机,无非都是用在这两个问题上。“而这两个问题的开端和确立,便自中学时代始。”[29]

到了高年级,漱溟的自学材料范围更广,也更贴近时事。“始在光宣间,父子并嗜读新会梁氏书。溟日手《新民丛报》若《国风报》一本,肆为议论。”[30]这些从日本传递进来,或是上海出版的新潮报刊,使得漱溟获得了“当时内地寻常一个中学生所不能有的丰富资源”,远非课堂所学能比。除了书报资料对其学识的提点与扩延外,漱溟此时又结识了两个新朋友,他们对其思想和行为均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一是郭人麟,此君“天资绝高,思想超脱,虽年不过十八九而学问几如老宿”,于老、庄、易、佛皆有心得,尤喜谭嗣同之《仁学》。漱溟对他崇拜之极,尊为郭师,得暇便去请教,并记录他的谈话订成册本,题曰“郭师语录”。这种殊怪的拜服之举,甚至引来了同学们的讥笑,号之为“梁贤人”、“郭圣人”。在郭的影响下,漱溟始自知所持功利思想之浅薄,而意识到文学、哲学等非立见功效而有助人格修养的学问之重要,开始涉足他以前瞧不起的中国传统文化诸领域。二是甄元熙,一位由广东北上、早与革命党有联系的、孙中山先生的忠实信徒。他与漱溟同班,在政治上直接影响了漱溟早年的思想,由钦慕新会梁氏的立宪主张,转而为支持革命派。后来,他便介绍漱溟加入了京津同盟会,两人成为辛亥革命时期患难与共的战友。

1.2 青春期的历练

1911年冬,漱溟由顺天中学堂毕业。此时的他,在思想经历上已发生了两个重大的转变:一是抛弃了功利主义的见解,重新思考人生问题,彷徨中不知不觉地向印度的出世思想靠拢。二是由立宪派转为革命派,并将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与思虑付诸实际的行动。

受梁济的影响,漱溟自14岁始,即已立定了自己胸中的价值标准,“以利害得失来说明是非善恶”,认为人生就是去苦就乐、趋利避害而已。[31]济之思想,为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的危殆情势所刺激,受曾胡用兵之后崇尚事功的风气之鼓荡,而自然接近于功利主义。他以“有用处”三字来评价世间一切事,有用处即是好,无用处即是不好。他自己虽也曾读书中举,但最看不起读书人,看不起做文章的人,时常叹息痛恨中国事事为文人所误。梁济务实疾虚的思想,漱溟认为“极近古代墨家一流,亦似与清初之颜李学派多同其主张”,但主要还是为近代中国事事不如人的情势所激。这种偏宕之想,确实代表了世纪之交多数中国人的看法,这也深深影响到了漱溟少年时代的思想。大约自入中学,漱溟即秉持此一观点,“抱一种狭隘功利见解,重事功而轻学问”,[32]他的救国救世的自负念头、目空一切的傲气,以及讨厌传统学问之课堂灌输和只着迷于关涉时事的自学,显然都与此有关。这种于“绕膝趋庭日夕感染中”所最早形成的功利思想,经与郭人麟接交后,即告瓦解,郭的精神完全笼罩了漱溟,打破了他对实用和功利的执著沉迷,从而走出了他早期思想发展的第一阶段。

梁氏父子,原本同倾心于梁启超的君主立宪主张,而辛亥前夕,漱溟的思想开始发生变化,由主张立宪转而同情革命。故两人“洎入民国,渐以生乖。公厌薄党人,而溟故袒之。公痛嫉议员并疑其制度,而溟力护国会,语必致迕”。[33]漱溟的这一转变与甄元熙有关,他们彼此间经常秘密进行笔战和面对面的辩论,最后梁为甄的革命激情所感动、所影响。加之清廷的假立宪使漱溟渐渐失望,“深感时局如此,宪政肯定无望,革命便是唯一的出路了”。[34]于是,在甄的介绍下,他加入了京津同盟会;并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剪了辫子,以示与清王朝的绝决。漱溟加入同盟会后,经常去东单三条一间由京津保支部开设的沿街小杂货店,听消息,议国事,传递革命书刊;有时也守店面卖货,有一次还奉派到京郊购置一批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当时,京津同盟会为了配合南方革命党的军事行动,搞了一系列的刺杀活动,漱溟虽未直接参加,但也有所预闻,尤其是彭家珍刺杀良弼的行动,曾强烈地震撼了他的心灵。南北议和后,漱溟进了《民国报》工作。《民国报》虽不是同盟会的机关报,但同样也宣传同盟会的政治主张,它的创办者和大多数人员均是同盟会的会员。社长甄元熙,总编辑孙炳文,都是老资格的革命党人,亦是漱溟当时最为亲近和要好的朋友。漱溟写稿时常用寿民或瘦民作笔名,有一次孙总编为他写了一把扇面,上题“漱溟”二字,正合他意,从此便以“漱溟”为名,本名反而鲜为人知了。

“由求学而革命”,这是漱溟对他那个时代的青年知识分子成长历程的一个精辟概括。最先感受到世界潮流和容纳了外来新知的青年学生,正值热血沸腾年龄,怀抱救世济民和改造社会的宏愿,对一切都充满了理想和憧憬,当时的漱溟“正是其中之一个”:

我由学校出来,第一步踏入广大社会,不是就了某一项职业,而是参加革命。[35]

作为《民国报》的外勤记者,他有机会深入社会各阶层,接触各色人等,上至总统府、国务院,下至社会团体、街头巷尾,无处不到,所涉猎的政坛见闻很多,也了解到了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阴暗面。他亲历了在袁世凯一手导演下,拒绝南下就任、吓唬迎袁专使的“兵变”闹剧,也目睹了袁世凯窃国得逞、黄袍加身的临时大总统宣誓就职大典。尤其是第一届正式国会开张后,参众两院“八百罗汉”们的种种丑恶行径,更是让他感到彻底的失望。越采访,他就越感觉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鸿沟:

当时议会内党派的离合,国务院的改组,袁世凯的许多操纵运用,皆映于吾目而了了于吾心。

与社会接触频繁之故,渐晓得事实不尽如理想。对于“革命”、“政治”、“伟大人物”……皆有“不过如此”之感。有些下流行径、鄙俗心理,以及尖刻、狠毒、凶暴之事,以前在家庭在学校所遇不到的,此时却看见了;颇引起我对于人生感到厌倦和憎恶。[36]

当时的名记者、社评家黄远庸(1885—1915)曾就议会之事著《苦海呻吟录》,谓“近日政界,乃不知下笔将从何处说起,其第一苦处,即吾辈自认已无复气力写出此等千奇百怪千险万恶之社会也”。[37]有一个笑话,说当时的议员卖身于甲乙各党,有人代草了卖身文契一张,有云:专员某甲,今以本身所买得之议员一名卖与某贵党,连皮带骨,一切不留,自卖与贵党之后,任从贵党为非作歹,本员无不服从。这真可谓穷形尽相。面对如此黑暗的政局,漱溟多年来为之奋斗的理想彻底破灭,他说:

民国成立之后,我以为政治改造之要求已属达到,或可说已有希望,而事实上乃大不如此。反至一年远似一年,一年不如一年,开始时还似有希望,而日后则越来越绝望。[38]

政治上的绝望,使漱溟退出了《民国报》,也自动脱离了由同盟会改组后的国民党,而居家进一步深思社会、反省人生。这时的漱溟在思想进路上表现出了短暂的双向抉择:因愤激于社会上种种不平等现象而倾向于社会主义,又因纠结于人生之苦乐一大问题而醉心于佛教。

当时由张继翻译的日本社会主义者幸德秋水所著《社会主义之神髓》一书,引起了漱溟的极大兴趣,“阅后,心乃为之大动”。认同于世间一切罪恶皆源于私有财产制度的观点,认为人类可惊可惧的日趋衰败,教育家、卫生家,以及宗教、道德、哲学都挽救不了,只有拔本塞源,废除私有制度,一切归公,才可免去人与人之间的竞相争夺。尽管漱溟当时对社会主义所知甚少,但为热情所鼓舞,撰成《社会主义粹言》,自己写于腊纸,油印数十本赠人。书中所举例子,不外乎女戏子强扮笑颜、委曲承欢,“好好女子,受人家的糟蹋侮弄”;而富者“花钱造孽”、威福自恣;白发老头拉人力车,为乘客催迫,一跤跌倒,头破血出;瘦小饿汉,只因夺食充饥,而被警察五花大绑,牵行于街市,等等。[39]这些充斥社会、随处可见的不平等现象,漱溟过之于目而惨恻于心,胸中早藏不平之气,一旦遇到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等社会批判性很强的学说,便自然产生了一种亲和感而心向往之。但这显然只是一种情绪上的接近和容受,而缺乏全面的理解,更谈不上任何深刻性。正如漱溟自己后来所说的:

那时思想,仅属人生问题一面之一种社会理想,还没有扣合到中国问题上。换言之,那时只有见于人类生活须要社会主义,却没有见社会主义在中国问题上,有其特殊需要。[40]

但幼稚恰恰是根芽,后来漱溟以乡建运动改造社会的努力,不能不说是再续前缘。因为私有制度“和我倡导的合理人生态度,根本冲突;在这种制度下,难得容我们本着合理的人生态度去走”。[41]尽管乡建派与社会主义殊途异辙,但改造社会的目的性是一致的。所以漱溟虽不赞成走社会主义道路,却肯定社会主义的合理性和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