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峰的冰川像天河倒挂,
你听那流冰浮动轻轻的响——
像是姑娘的巧手弹起了东不拉。
她在问那流浪的旅人:
你还要攀过几座冰山?经历几许风砂?
咿啦——
流浪的旅人呀,草原的兀鹰也不能终日盘旋不下,
你们尽是走呀,走呀,走呀——
要走到哪年哪月,才肯停下你们的马?
姑娘呀,多谢你的好心好意,
只是我们没有办法回答。
你可曾见过荒漠开花?
你可曾见过冰川融化?
(你没有见过?没有见过!呀!)
那么流浪的旅人哪,
他也永不会停下!
歌声杂着马铃,飘荡在藏边的草原,一群卖唱的流浪者正在草原经过。草原四望无边,喜马拉雅山绵延天际,晶莹的雪峰像一排排白玉雕成的擎天玉柱,从云霄中探出头来,倾听流浪者的哀弦凄诉。
草原上一个汉族少年也正在倾听这群流浪者的歌声,眼中隐有泪珠,潸然叹道:“我和你们也是一样,你们浪迹天涯,我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重回故里!”
这少年姓陈,名唤天宇,本是江南苏州人氏,只因他父亲陈定基在朝为官,上章弹劾乾隆皇帝最宠爱的奸臣和珅,因而被贬西藏,做萨迦宗的宣慰使,远戍边疆,眨眼八载,他随父亲来时才只十岁,现在已是十八岁的少年了,他父亲日日与他谈说江南风物,因而他小小年纪,心中也充满乡思。
这群流浪者数约十余,其中有藏人,有维人,还有两个汉人,似乎是在旅途中拼凑而成,结队卖唱的。陈天宇目送他们缓缓经过,目光忽然停留在一个披着白纱的藏族少女身上,这少女杂在人群之中,有如鹤立鸡群,众人反复歌唱,只有她紧紧闭着嘴儿,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凝望天际浮云,显出一派茫然的神色,任由马儿驮着她走,对同伴的歌声听而不闻,似是心中正在思量什么,又似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连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似的。要不是她的眼珠还会闪动,陈天宇几乎怀疑马背上驮的乃是一尊石像。
陈天宇正在出神,忽听得头顶上一声鸦叫,抬头看时,猛地里弓弦疾响,其中一个汉人骤然一箭射来,听那利箭穿空的刺耳之声,竟是急劲之极!
陈天宇飘身一闪,反手一招,抄着箭尾,正待喝问,只听得噼啪一声,弓弦再响,这人用的竟是连珠箭法,前箭甫出,后箭即至,快如闪电,那乌鸦啼声顿止,从空中跌了下来。那汉子抱弓施礼,说道:“我嫌这鸦声噪耳,所以把它射下,箭法不精,误惊了公子了。”陈天宇哼了一声道:“要不是我懂得空手接箭之法,现在还能和你说话吗?你这箭是怎么射的?”那汉子陪笑说道:“公子请你看看我这枝箭,它是不能伤人的呀!我本来是射乌鸦的,怪只怪我的箭法不精,教公子误会了。”陈天宇一看,那支箭没有箭镞,果然不是伤人的利箭。那汉子又抽出一支有箭镞的箭来,道:“这才是伤人的利箭。”引弦一射,直上半空,待那箭掉头下落,铁弓一弯,霍的又是一箭,两支箭刚好在空中碰个正着,“嚓”的激起一点火星,一闪即灭。那汉子哈哈大笑,抱弓一揖,跨马赶上大队去了。
陈天宇怔怔出神,心中想道:“这汉子箭法惊人,实是罕见。他刚才那箭明明是向我射来,怎说是失了准头。我与他素不相识,何以他要射我?既然射我,又何以用的是没有箭镞、不能伤人的箭,到底是何用意?”正百思不得其解,忽听得有人叫道,“少爷!”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书童,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悄地溜了出来,陈天宇吃了一惊,道:“江南,你也在这里吗?怎么我没瞧见你?”
陈天宇的父亲因为久离江南,所以给书童起了这么一个名字,聊慰乡思。这书童与陈天宇年纪相若,平素玩在一起,甚是淘气,听得陈天宇问他,笑嘻嘻道:“老爷叫我出来找你,那鸟汉射你,我躲在草里呢。嘻,少爷,我跟了你这许多年,竟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本事,一下子就把那支箭接着了!平时也没见你练过弓箭,喂,你教我行不行?”陈天宇面色一变,端容说道:“江南,不准你说与老爷知道!你若将我今日接箭之事对人说了,我就撕你的皮!”江南见少爷说得甚是认真,伸伸舌头道:“好,不说,不说!”心中暗暗奇怪:少爷有那么大的本事,为何却要瞒着老爷?
那书童跳跳蹦蹦,跑去检那地上的乌鸦,忽道:“咦,这乌鸦没受半点伤竟然死了,这是怎么射的?”陈天宇吃了一惊,看那乌鸦果然毛羽完整,没半点伤,那支没镞箭掉在旁边,箭杆上也没沾半点血。心知这乌鸦之死,乃是受箭杆的激荡之力震伤内脏所致,心中惊道:“这乌鸦飞在高空,给利箭射死不足为奇,给箭杆震死,那汉子的手劲内力可真是惊人。”
陈天宇闷闷不乐,随书童返家,回到家中,只见父亲正在客厅与老师谈话。他的老师姓萧名青峰,年约五旬,相貌清矍,三绺长须,背微佝偻,活像个科场失意的老儒。
萧青峰正是陈定基被贬那年请来的。那年陈定基方任御史,官场应酬甚多,无暇亲教儿子,有位朋友便荐了这位教书先生来,陈定基接谈之下,见这人学问果然不错,便聘用了。不久,陈定基就因上章弹劾和珅,被贬西藏,陈定基本来不好意思要他同赴边疆,却是他坚持同往,说是宾主相得,与其在中州落魄,不如同赴边荒。陈定基感他意诚,待他有如家人。
陈天宇向父亲和老师请安过后,陈定基道:“宇儿,你到哪里去了这么久?以后可不准单独一人去玩。”江南插嘴道:“有一队卖唱的来了,今晚可能有戏看呢。”陈天宇横他一眼,江南说溜了嘴,忽道:“教书先生,你见多识广,可见过有人用没有箭镞的箭射乌鸦的么?”萧青峰道:“什么?”他面色突然变得惨白,陈定基慌道:“萧先生你怎么啦?”萧青峰道:“天时不正,敢情是感冒了。”陈定基道:“江南,扶先生进房歇息。”陈天宇道:“先生不舒服,你不准多话,扰他不安。”江南道:“知道啦。”偷偷向陈天宇扮了一个鬼脸,心道:“我又不说你接箭之事,你急什么?”
陈天宇心中极是奇怪,不明先生何以如此骇怕。只听得父亲说道:“以后你可不要单独去玩,没事最好留在家中。你知道吗?去年尼泊尔国的廓尔喀族入侵西藏,被我们天朝派兵打退,他们实不甘心,听说他们派遣刺客入来,要尽杀大清的官员,现在驻藏的官员,没有护卫陪着,谁都不敢随便走动。”陈天宇怒道:“真的?他们敢这样的大胆?”陈定基道:“这是福大帅总部传出来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福大帅即福康安,有人说他是乾隆的私生子,事属无稽,难以入信。不过他是乾隆皇帝最宠爱的大将,却是事实,乾隆重视边疆,所以派福康安做驻藏大臣,总部设在西藏的首府拉萨。
陈天宇听了虽觉愤怒,却也不放在心上。这晚他父亲一早就叫他睡觉,他却翻来覆去的尽在想那群卖唱的流浪者,那个神箭惊人的射手已叫他猜不透,那神秘的藏族少女的影子更是留在脑中,挥之不去。只要一闭上眼,就仿佛如在眼前。那冰冷的目光,那石像般的脸孔,竟像是在黑暗中偷偷地瞧着他。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咚咚的鼓声,又是一阵铜钹声和喇叭声,声音单调之极,不论是敲、打、吹、拍,总是不紧不慢,音调节奏几乎毫无变化。陈天宇知道,这一定是那群流浪者在草原演出,他独自在黑夜之中,听这单调的毫无变化的音响,不觉有些毛骨耸然。
第二日一早,陈天宇刚刚睡醒,忽听得江南在外面说道:“喂,你信不信,我昨夜见了一个女鬼。哈,真的,不骗你,一个女鬼!”
陈天宇吃了一惊,只听得江南往下说道:“哈,那女鬼披着两条红绸,假发拖到腰间,戴着一个三角形的面具,又长又宽的舌头从口中耷拉出来,她还跳舞呢,转呀转的转得快极了,我瞧都瞧不清楚。哈,她腋下还插着两柄短刀,跳完了舞就大翻筋斗,那两柄刀明晃晃的,叫人见了惊心,可是她大翻筋斗,却一点也没受伤。后来她演完了,把假发一除,面具一拉,哈,你猜怎么样?美丽啦,我所见过的藏族少女,没有一个比得上。只是面孔冰冷的,哈,还是像一个女鬼!”原来他是和看门的老王说话,说的是昨晚所看的戏,陈天宇一听,就知他准是说那个神秘的藏族少女。
看门的老王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这小子皮痒啦,老爷吩咐我们不要随便外出,你却偷偷一个人溜去看戏。”江南哈哈一笑,怪声怪气地回道:“我一个人溜去看戏?哈,老王,你又猜错啦!你绝对料想不到,咱们的教书先生也溜去看啦,咦,说起来可比那女鬼还怪,咱们的先生哪——”刚说到这里,陈天宇已急急开门出来,立即喝道:“江南,你这多嘴的毛病几时才改?快进来替我收拾房间。”老王见少爷生气,悄悄走开,江南伸了伸舌头,走入陈天宇房中,作出一副受委屈的模样道:“少爷,你这两天怎么这样凶呵?”
陈天宇掩上房门,道:“你说,萧先生昨晚怎么样?”江南噗嗤一笑,道:“原来是少爷想听故事。据我看啦,咱们的先生也是个大有本事的人,昨晚人挤得很,我挤了满身臭汗才挤了进去,给后面的人推呀碰呀,兀是立不住脚步,浮浮的,可咱们那位先生呀,你别瞧他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他可站得很稳,那些人挤到他的身边,就像潮水般的两边分开,碰都没有碰着他。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法儿?我奇怪极啦,想过去问他,人又挤,那女鬼又上场了,我就没有过去。谁知看完了那场女鬼的戏,他已经不见了,有心来看戏嘛,怎么只看了一场就走,少爷,你说他可是不是一个怪人?”陈天宇面孔一板,道:“江南,萧先生的事,只准你说给我听,其他的人,不论是老王,甚至是老爷,都不准你说,你若说了,我就撕你的皮,不,我就再也不理你。”江南笑道:“你不理我比撕我的皮还难受,好少爷,你放心,这回我不再多嘴啦。”陈天宇与江南平素玩在一起,本来没有什么主仆之分,知道他的脾气,一说不理他,他就不敢再俏皮了。
陈天宇洗过了脸,吃了早点,江南又进来道:“老爷叫你。”陈天宇心道:“又叫我做什么?”出到厅堂,只见父亲面色沉暗,道:“土司今天要见你,可不知有什么事情。这土司脾气极坏,连我们朝廷命官都不大放在眼里,我来了八年,也只见过他几面,今儿他却特别派人请我去吃饭,还指名请你一道去,你快快换衣服吧。”
陈天宇奇道:“我又不认识他,为何他指名要我同去,我不去!”陈定基道:“我在他的辖地为官,他是主,咱们是宾,宾主理应和好,何况咱们有许多事情还要仰仗于他,官场之中,家人子弟互相来往也属寻常,他既有请,怎能不去?你少闹少爷脾气!”陈天宇无奈,只好换了衣服,随父亲去拜访土司,宣慰使乃是文官,只有几十名护卫亲兵,陈定基挑来挑去,好半天才选出八名相貌魁梧勇武有力的兵丁作自己的随行卫士。
正待出门,忽听得门外马嘶,家丁进来报道:“俄马登涅巴求见大人。”陈定基又惊又喜,道:“真是俄马登涅巴吗?怎的只是他一人前来?”“涅巴”乃是西藏的官衔,每一个土司下面分设四个涅巴,掌管军政民刑,权力甚大,每一涅巴出门之时,都是仆从如云,从无单独一人出现,是以陈定基有此一问。
陈天宇侍立一旁,只见那俄马登涅巴学着朝廷官员的走路姿势,双手反剪背后,踱着方步,走到自己的父亲跟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说道:“本布可是赴土司之宴么?”(注:“本布”乃是藏语的大官之意,也是对官员的一种尊称。)陈定基慌忙还礼,道:“正是,不敢有劳涅巴来接。”心中大是奇怪:这俄马登涅巴平日气焰甚盛,何以今日对自己尊敬如斯!
俄马登眨眨眼睛,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到来,实是求本布做一件好事。”陈定基本以为他是土司派来迎接自己的,闻言颇出意外,问道:“何事?”俄马登道:“昨日草原来了一群卖唱的流浪汉,本布可知道么?”陈定基道:“听家人说过。”俄马登道:“原来他们乃是偷马贼,本领也真不错,居然偷了土司的五匹马,男的都逃跑了,只捉到一个少女。”陈天宇大吃一惊,心中想道:“其他的人不知,那个用没镞箭射鸦的汉人可是大有本领之人,怎会做偷马贼,只怕其中还有内情。那少女该不会是那神秘的藏族女郎吧?”
只听得俄马登又道:“本布在此多年,想必知道土司惩治盗贼的规矩。”陈天宇心中一懔,他也曾听父亲说过,土司惩治盗贼,手段最为残酷,先剜眼珠,后割双手,想起神秘少女那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不觉全身颤抖。
陈定基也变了面色,只是土司的刑罚,自己可不便非议。那俄马登又道:“我素来心慈,实是不忍见那女郎受此刑罚。求本布今日往见土司之时,代那少女说情。若然是要赎金的话,请你先付,我可以暗中还你。”俄马登此言一出,陈定基更是奇怪,心中想道:“这俄马登素来贪吝出名,何以今日如此慷慨?难道和那少女有什么相干不成?”可是若然那少女是和俄马登有关系之人,她又怎会在草原卖唱?
俄马登见陈定基踌躇不决,大为焦急,搓手说道:“本布大人,那位姑娘的性命就全悬在你的手上了。”陈定基慨然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自当尽力而为,若要赎金,我也还有少许官囊,不必涅巴破费,怕只怕土司未必允准。”俄马登喜道:“有本布求情,土司必定准允,我告辞了,今日之事请千万不要在土司面前提起。”恭恭敬敬的又行了一礼,出门之时,忽然对陈天宇笑了一笑,神情甚是奇特。
陈天宇一待涅巴出门,立刻说道:“爹,咱们快去!”陈定基不觉微微一笑,道:“刚才你不是还不想去的吗?”陈天宇面上一红,只听得父亲已叫家人备马。
土司的庄院倚山建筑,高一层低一层,一层叠一层,从下面看起来宛如一座方形的城堡。陈定基一行人快马赶到,日头正在天中,刚好赶上中午的宴会(西藏土司的宴会,惯于中午开始,饮至日落即散)。陈定基父子被引到花园的亭子,随从散在园中侍卫。亭中已摆设好一席酒席,陈定基父子刚刚坐定,只听得亭子下排列两旁的藏兵大声报道:“土司到!”
只见那土司年约五旬,鹰鼻虎额,双眼闪闪有光,令人不寒而栗,陈定基依照藏族礼仪献过“哈达”(白色的丝绢,在西藏是一种崇高尊贵的礼品),那土司笑眯眯地打量陈天宇,好半晌说道:“这位是令郎吗?真好相貌!”双手一拍,叫道:“带犯人来!”转过头来,又对陈定基笑道:“咱这个穷地方,没有什么东西可娱贵宾,请你看看我审犯人消遣消遣,哈,这个犯人可还真漂亮呢!”
这刹那间,陈天宇只觉血脉偾张,呼吸几乎窒息,只见两名藏兵扶着一名少女,缓缓走来,在亭子外边站定,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昨日所见的那藏族少女。亭子下面已摆好刑具,其中包括两把宽刃的藏刀和两支可以利利落落把眼珠挖出来的小竹管,还有一个石圈,上面有两个半弧形的互不黏连的薄铁片,可不知是作什么用的。那少女对面前的刑具瞧也不瞧,脸上仍是一派漠然的神色,眼睛中还隐隐带有一种嘲弄的眼光,好像被审讯的不是她而是那个凶恶的土司。死亡的魔影,对于她也好似毫不足惧。但正是由于这种漠然的神色,园中恐怕只是除了土司之外,其他的人都感到毛骨耸然。
那土司哈哈一笑,指着刑具说道:“把这个石圈套在犯人头上,用小铁锤在铁片上轻轻一敲,犯人的眼睛便会凸了出来,哈,再用那两支小竹管轻轻一挖,这漂亮的犯人就要变成盲女啦!”把手一挥,正想喝令行刑,猛听得陈定基叫道:“等等,请等一等!”土司愕然起立,面向陈定基问道:“怎么?你们汉人胆小,不敢看行刑吗?”
陈定基忍着怒气,道:“请问土司,他们偷了你几匹马?”土司道:“五匹最好的白马。”陈定基道:“我替她赔你十匹!”土司道:“她还想点火烧我的马厩。”陈定基道:“烧了没有?”土司道:“刚擦燃火石就给我们捉住了。”陈定基微微一笑,从身上摸出火石,道:“你瞧,我身上也带有这个东西!”土司哈哈大笑,知道陈定基的意思是说:既未纵火,只带有火石,焉能便入人以罪。
陈定基并不回避土司的目光,瞪着土司道:“怎么样,土司你是不是可以网开一面?”陈天宇屏着呼吸,望着土司,也望着父亲,这刹那间,他心中对父亲充满敬佩之情,父亲不再像平日那样畏首畏尾了,他挺腰直立,居然也像那少女一样,了无惧色。敢情他当年修本参劾和珅之时,也是这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陈天宇在父亲的满头白发中看出了父亲壮年的豪气了。
土司微微一懔,心道:“看不出这个衰弱的汉族文官,居然也有这副胆色。”笑道:“本布替她求情,本该遵照,无奈我们祖宗的成法,实是难以更改。”陈天宇暗暗捏着藏在袖中的匕首,只要土司一喝令行刑,就先把他刺个透明窟窿。土司顿了一顿,又道:“祖宗的成法不可改,本布的面子也该顾全。好吧,咱们但赌一赌这犯人的运气!”把手一挥,一员藏兵将一枚金色的苹果放在少女头上,土司又是哈哈大笑,回顾陈定基道:“你们的飞刀使得如何?”“嚓”的一声,将一柄解腕尖刀插在桌上,道:“你们一刀飞去,若然将那一枚苹果刚好从当中劈成两半,那么马也不用赔,我立刻准她走。这飞刀劈果的办法,也是我们藏族的规矩。好,现在带这犯人在百步之外站好!”藏兵扶着女犯,走一步,念一个数字,念到一百,停了下来,那枚金色的苹果看来更小了。土司哈哈笑道:“我准你或者你的随从,随便挑一个人来飞刀劈果!”
陈定基手无缚鸡之力,随从中也没有百步穿杨的人材,土司出这难题,分明是想有意羞辱汉人。陈定基勃然怒道:“岂可将人命作为儿戏?”土司作藐视之状,龇牙一笑,道:“既然你们不敢替她赌这运气,那么咱们还是早早行刑!”陈天宇双目炯炯放光,蓦然起立,问道:“要是我一刀将这苹果劈为两半——”土司截着道:“我就立刻把她放走!”陈天宇道:“一言为定!”土司道:“岂有虚言!”陈定基大吃一惊,叫道:“宇儿,你做什么?”话声未了,只见陈天宇抓起尖刀,闪电般的甩手一掷,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少女头上那枚金色的苹果分成两半,飞在半空。藏兵接在手中,叫道:“刚好在当中分开,两边一般大小!”土司面色倏变,随即哈哈大笑,翘起拇指赞道:“好一个飞刀绝技呀!”
陈定基兀如身置梦中,心中惊奇之极,儿子从来没有习过武技,十八年父子相依,竟然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本领。
藏兵替那少女解开了缚在身上的牛筋索,那少女瞥了陈天宇一眼,便从两行排列着的刀剑丛中径走出去,仍然是那副漠然的神色,仍然是那副令人心底发寒的、冷森森的目光!她不发一言便走出去了,并没有向陈天宇道谢。
土司摇摇头道:“啧,这样漂亮的女犯人,真是便宜她了。”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气焰比适才减了许多。宾主坐定,陈定基正待向土司敬酒,土司又瞧了陈天宇一眼,忽又兴高采烈地吩咐侍从道:“请江玛古修出来。”
江玛古修乃是藏语中的小姐之意,陈定基心中奇道:“咦,他为什么叫女儿出来陪客!”
陈天宇这时才觉得手指发抖,想起刚才那飞刀一掷,实是危险之极,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人前抖露本领,想不到一举奏功。“那少女是什么人?她真是偷马贼吗?她懂不懂武功?为什么她的脸上老是挂着那副奇特的神色?”陈天宇尽在想那神秘少女的事情,以至于并不知道土司叫他的女儿出来陪客。
忽听得环佩叮当声,一个戴着满身饰物的藏族少女,已是在他的面前出现,那藏女穿着一件湖水色的长袍,上身披了件蓝绒衣,腰间还缠了一缕轻纱,打扮得华贵极了,像盛开的夏日玫瑰,可不知怎的,却总是令人觉得有一股庸俗的味道。因为礼仪的关系,陈天宇也只好站起身来。
土司的女儿脸上堆着笑容,腰肢款摆,一步步地朝着陈天宇走来。那土司的女儿走到他的面前,腰肢一弯,嘻嘻一笑,忽道:“你的鞋带松啦!”双手摸着他的牛皮统鞋,就替他结鞋带。
这举动大出陈天宇意外,竟弄不清楚她做什么,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那土司的女儿替陈天宇结好鞋带,笑嘻嘻地站了起来,脸上现出一抹红晕,忸怩作态,把头别过一边,避开和陈天宇的目光相碰。陈天宇怔了一怔,只见父亲脸上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像是非常焦急,又像是有些欢喜,那土司哈哈大笑,叫道:“干杯,从此咱们是一家人啦!”
陈天宇猛然一醒,不觉大惊失色,原来西藏的风俗,少女替男子结鞋带,就是表示求婚的意思,若然那男子不加拒绝,这亲事就算结成了。原来这土司的女儿,平日喜欢在草原上骑马射箭,见过陈天宇几面,陈天宇可没留意她。土司的女儿长大了,应该是结婚的时候了,可是周围没有适合的男子,土司的女儿早就爱上了陈天宇的英俊,所以这次土司之宴,其实就是定亲之宴。
土司举起了一只高脚酒杯,对陈定基道:“这头亲事我满意极啦,亲家,咱们干了此杯!”陈定基搓着双手不知所措。陈天宇忽道:“不,我不满意!”土司勃然作色,喝道:“什么,我土司的女儿,你不满意!”土司的女儿嘤然哭出声来。
陈定基急道:“小儿年幼无知,鲁莽失礼,土司休怪。”土司哈哈大笑,道:“这才像句说话,咄,小伙子,快与你未婚妻子干了此杯!”土司的女儿破涕为笑,将斟满酒的酒杯递到陈天宇面前,陈天宇手足无措,花园外一片喧哗,忽见一人披头散发,冲了进来,大声叫道:“陈大人,不好了,祸事,祸事!”上气不接下气,陈定基道:“有话慢说,什么祸事?”那人道:“衙门被强盗放火烧了,死伤了许多许多人!”呛啷一声,陈定基酒杯落地,只见陈天宇已像旋风一般扑下亭子,抢了一匹快马,如飞出门。
土司大笑道:“些些强盗,这也值得大惊小怪?江合涅巴,替我点一百名兵卒前往,将强盗都捉回来。哈,亲家本布,你有了我这个靠山,什么都不用害怕!”陈定基心急如焚,好容易待土司把话说完,也急忙奔下亭子,跨上坐骑,急急带护卫奔回,背后土司仍在哈哈大笑,高声说道:“亲家本布,这里酒席未散,捉了强盗,立刻带你的儿子回来!”
陈天宇策马奔回,未到宣慰使衙门,已见一片火光,幸喜天色甚好,并不刮风,火势尚未大盛,陈天宇急急下马,但听得一片呻吟之声,强盗已不见了。
陈天宇脱下大衣,遮头挥舞,避开火舌,奔入衙中,只见尸横遍地,定睛看时,地上并无流血,竟像是给人用重手法震死的,有些未死的,在地上辗转呻吟,惨不忍睹,陈天宇大为吃惊,高声叫道:“萧先生,萧先生!”乱尸堆中忽听得有人应道:“萧先生和强盗都走啦!”陈天宇急急从尸堆中将说话那人抓出,正是江南,陈天宇道:“呀,谢谢天,你还未死?”江南伸伸舌头,道:“那两个强盗也以为我死了,哈,其实我是装死骗过他们,若不是诈死,我就不能生啦!”在险死还生的危难之中,江南多嘴的脾气仍是未改。陈天宇急忙把他拖出衙门,道:“这是怎么回事?现在你说吧。”
江南道:“你们去了不久,那两个强盗就来啦!就是那两个卖唱的汉人,其中有一个就是昨天用箭射你的。你记不记得?”陈天宇道:“我记得!你快说下去!”江南道:“那两个强盗,一个拿着会喷火的筒子,火光射到哪里,哪里就烧起来,少爷,你见过这种怪东西吗?”陈天宇急道:“未见过,快说下去,不要多说闲话。”江南道:“另一个强盗提着一把大弓,快极啦,一碰见咱们护卫的兵士,就是那么迎头一下,只是那么一下,兵士们就哼也不哼躺下了,我不等他打我,就先躺下地去佯死。呵,这时候萧先生出来了,我躺在地下偷偷看他,可全不像平日的样子,腰板也挺直啦,鼓着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大声叫道:‘萧某在此,与这里的主人无关,咱们到后山去一决死生,今日总能如你们所愿,了结这十年公案!’”
后面尘头大起,马声嘶鸣,陈定基的卫士和土司的兵全赶来了,陈天宇道:“我到后山去找先生,只准你说给老爷一个人知道!”立刻上马,驰入后面山谷。
山谷险峻,坚冰积雪,怪石嶙峋,马也难行,陈天宇弃马登山,转过两道山坳,忽听得一阵叮叮当当之声,俨如奏乐,但那乐声杂乱,毫无章法,急促尖锐,令人听来意乱心烦。陈天宇登高下望,只见萧先生挥着一柄拂尘,在两个敌人围攻之下窜来窜去,那两个敌人一个提着一把大弓,拂尘拂在弓弦之上,就是一阵叮咚作响,另一个敌人手使七节软鞭,夭矫如龙,看样子是想夺取萧先生手中的拂尘,但那拂尘在鞭影之中挥舞自如,仍然是不断的拂在弓弦之上。
陈天宇高声叫道:“师父!”只听得一阵叮咚声响,萧青峰扬声说道:“宇儿,不要下来!”声音急促,似是显得有些气喘,陈天宇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虽然对于内功只是略窥门径,但听这声音,已知师父的内家真气,颇受损伤。
原来萧青峰乃是一位隐名大侠,具有绝顶武功,陈天宇的功夫就是他所传授。他曾一再地告诫陈天宇不准泄漏,说是若一泄漏,就恐有生命之险,故此陈天宇日间习文,晚上习武,就连陈定基也不知道。陈天宇是在师父来的第二年跟他习武的,前后七年,只知师父是青城派的高手,至于师父的身世,以及他为什么要离开中原,随自己一家远赴藏边等等情由,师父都不肯说,也不准多问。只说师徒遇合,乃是缘法,若然我身世泄露,这缘法也就尽啦。陈天宇为人诚朴,对师父敬爱之极,问过一次之后就不敢再问。
这时冰原上搏斗更烈,三个人跑马灯似的风车旋转,脚底的冰块不时发出碎裂的声响,若是常人,站着行走也恐有跌倒之虞,更不要说搏斗了。陈天宇看得心儿卜卜乱跳,心道:“这一次我拼着受师父怪责,也不能听他的话了。”提了口气,走下山坡,他虽然知道这两人都是强敌,自己下去也只是送死,但却怎忍见师父已受围攻而自己却袖手旁观?
猛然间,忽见师父身形一晃,接着一声哗啦的冰块塌裂之声,师父似是脚底一滑,身向前倾,那对手霍的一鞭,疾如电闪,拦腰便扫,陈天宇骇叫之声尚未出口,便见一条黑影腾空飞起,接着是一声凄厉的尖叫,另一个人随着冰块滚下冰谷。那使弓的怒吼一声,弓弦疾弹,又是一阵叮咚密响,原来那条腾空飞起的黑影乃是萧青峰,他故意卖了个破绽,乘着那使鞭的汉子轻进之际,一个“窝心脚”将他踢下冰渊。
陈天宇吓出一身冷汗,忽听得又是一声急促的弓弦怪响,师父的拂尘飞散,一蓬轻柔若丝的尘尾,似是给敌人的弓弦拉断,乱草一般的飘舞空中!
须知萧青峰这支拂尘,看来似是马尾,却是乌金精练的玄丝,坚韧之极,算得是武林一件异宝,而今竟被敌人的弓拉断,这人的内功,实已练到了“摘叶飞花,伤人立死”的通玄妙境。陈天宇见了,也不禁骇然失色。响声未绝,紧接着听得又是一阵叮叮咚咚的繁音密响,接着急促一声,声如裂帛,诸声俱寂,只见两人身影,霍地分开,趺坐地上,一个虚举拂尘,作势遥击,一个手弹弓弦,弓弦却已哑然无声。陈天宇看得莫明其妙。
这时陈天宇已奔下冰原,距离二人只有百来步了,仔细看时,但见师父趺坐寒冰之上,头上竟然冒出热腾腾的白气,对方也是一样。两人怒目而视,相距不过十步,双方身子,都是动也不动。陈天宇适才飞马来时,带有腰刀弓箭,见此情状,知是师父正以上乘内功,与敌人全力周旋,看样子竟似功力悉敌。陈天宇急于欲助师父一臂之力,不假思索,立刻张弓搭箭,在百步之外,嗖的一箭,便向敌人背心射去。
忽听得师父大叫一声:“宇儿,快走!”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那人举弓一拨,陈天宇射去的箭,倏地又飞了回来,快若流星闪电,陈天宇吓得呆了,百忙中举刀一隔,但觉臂上一阵酸麻,虎口流血,那支利箭竟然插在刀上,箭镞陷入几分,若然不是腰刀这一隔刚好挡着,这一箭便是穿心裂腹之灾。陈天宇惊骇欲绝,神智未清,就在这一瞬间,猛听得一声尖叫,便见师父凌空飞起,拂尘一扫,那敌人在地上连翻了几个筋斗,也随在他的同伴之后,滚下了百丈冰渊。
陈天宇急奔上前,只见师父仍然趺坐地上,闭目不语,面如死灰,拂尘落在身边。陈天宇垂首侍立,约过了一支香的时刻,萧青峰的面色才渐渐红润,张开眼睛,气吁吁地道:“宇儿,将那拂尘给我。”陈天宇拾起拂尘,萧青峰看了一眼,又道:“将拂尘给我挂在腰间。”陈天宇这才发现,师父的两只手,手掌翻起,手指颤抖,手臂下垂,转动甚不灵便。陈天宇惊道:“师父你怎么啦?”萧青峰微笑道:“我的尘尾还剩下一半,他的弓弦却已给我拂断,这一场较量,我总算没输!”陈天宇道:“你的手——,你的手——”萧青峰又是微微一笑,道:“崔老三是崆峒的一流高手,我把他硬生生地拂下冰渊,身上自然也得受些伤损。我这两臂受他的弓梢所弹,经脉扭曲,所以如此。不过,他也没本事将我弄成残废,早则五日,迟则七日,我自己会治好的。宇儿,此次倒全亏你射这一箭。”陈天宇十分惭愧,道;“我射这箭,简直如卵击石,非但射不着他,反而给他反射,这都是武功没有练好,以至帮不上师父的忙。”萧青峰微笑道:“宇儿,你还不明其中的道理么?”
陈天宇道:“请师父指点。”萧青峰道:“他正全力与我周旋,为了拨打你这支箭,分了心神,我才得乘虚而入,要不然我虽不至落败,要胜他可也不易呢。只是,你也忒冒险了,要不是相距百步之外,这反弹之力,你焉能禁受得住?说来也真是妙合,我授你的箭法泄了我的行藏,但又替我打败了强敌。”陈天宇奇道:“那日他用没镞箭射我,莫非是有意相试么?”萧青峰道:“正是。你抖露出空手接箭的本事,他便知道是我的传授,寻了十年,终于给他寻着了。”陈天宇想起一事,心甚不安,问道:“那么,那群卖唱的流浪者都是坏人么?”萧青峰道:“这倒不是,我查清楚了,除了那个藏族少女外,其他的人,确实都是流浪的艺人。”陈天宇忍不住问道:“那藏族少女,她,她又是什么来历?”萧青峰道:“这我可不知道了,我本身的事已够头痛,哪还有闲心仔细查她。呀,宇儿,咱们的缘法尽了。”陈天宇惊道:“师父的两个强敌不是都死了么,尚有何惧?”萧青峰苦笑道:“王瘤子中了我的窝心脚,料他不能活命,这神弓崔老三功力深厚,大半跌不死他,而且我不止是有两个强敌,还有第三个强敌,这人武功远非我所能及,崔老三不死,一定引他来找我,只恐天下无人能救。”陈天宇道:“这,这可怎生是好?”忧愤之情,现于辞色。萧青峰道:“我闻说有位异人,就住在藏边。他也许能敌得住我的对头,只不知他肯不肯救我,处此绝境,别无他法,我今日便要离开此地,且试一试找那异人。”
陈天宇正欲再问,忽见山坡上一个黑点,渐近渐显,爬了上来,陈天宇叫道:“咦,是你?江南!”江南爬得上气不接下气,歇了半晌,说道:“老爷叫我来找你们。今日之事,我已依少爷的吩咐,告诉了老爷啦。”陈天宇道:“老爷怎么啦?”江南道:“老爷带了护卫赶回,不久土司的兵也来了,火已救熄,死者已埋,伤者也都救出来了。呀,咱们衙门的兵,死伤八九,只剩下十来个啦。老爷说要到拉萨见福大帅去。那带兵的涅巴,却口口声声要找你,说是要你今晚到土司家去。”陈天宇道:“我不去!”江南道:“是呀,老爷也知道你定然不去,他叫我对你说,他不愿强迫你做不愿意的事,他现在已知道先生是个大有本领的人,所以他放心让你跟先生去。少爷,你不愿做什么事情?”陈天宇不答江南的话,道:“师父,那么,我跟你去找那位异人。”萧青峰道:“你,你去?呀,这可危险得很哪!”陈天宇道:“我留在这里,更其危险,师父,这事以后我再对你细说。江南,你回去告诉老爷,将来我到拉萨找他。”萧青峰看了一看自己的双手,甚是感动,道:“徒儿,我知道你的好意,好,你就随我去吧。”这一去也,有分教:
虎斗龙争惊塞外,引出冰川天女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