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艳阳天,莺声呖溜圆。
问赏心乐事谁家院?
沉醉江南烟景里,
浑忘了那塞北苍茫大草原,
羡五陵公子自翩翩,
可记得那佯狂疯丐尚颠连?
灵云缥缈海凝光,
疑有疑无在哪边?
且听那吴市箫声再唱玉弓缘。
——曲谱《滴滴金》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江南三月的阳春烟景,古往今来,不知曾迷倒多少骚人墨客、公子王孙?何况是从未到过江南的人,在这“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醉人季节里。自然是要着迷的了。
这一位从未到过江南的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有着一副孩子气的脸孔,也有着一股孩子气的心情,此际正在山坡上游目四顾,手舞足蹈着嚷道:“怪不得老爷在萨迦的时候,日日都想回家,原来江南真是个好地方,江南真好啊!”
有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跟在他的后面,领头的一个大孩子忽然指挥他的同伴唱道:“不识羞,不识羞!老鼠跌落天秤里,自称自赞没来由!”那带着稚气的少年人向孩子们扮了一个鬼脸,装作发怒的样子叫道:“岂有此理,你们这几个小鬼头为什么骂我做老鼠?”那群孩子嚷道:“你不是自称自赞么?我们明明听见你叫江南真好,江南真好!还说不是老鼠跌落天秤?”那少年人大笑道:“我是说你们这个江南的地方呀,不过,我这个江南也不见得坏吧?”
原来这个从未到过江南的少年,他的名字就叫做“江南”。他本来是西藏萨迦宣慰使陈定基的儿子陈天宇的书童,陈定基被贬到西藏十多年,后来因为迎接金本巴瓶有功,得一位在朝为官的亲家求皇上特赦,准他回京复御史原职,他见官场险恶,回京做了两年御史,便告老回乡。他的家在离苏州五六十里的一处名叫“木渎”的乡下,面临太湖,风景极美。江南因为那次替主人带信入京,奔跑有功,陈定基认他做义子,早已不是书童了。不过因为他是书童出身,毫无架子,跟主人回乡,至今不过两月,便和乡下的孩子混得挺熟。
这时江南一面笑,一面把大把的糖果分给孩子,问道:“怎么样,我这个江南也不错吧?”孩子们不再嘲笑他了,欢呼道:“江南真好!江南真好!”江南忽道:“喂,你们这村子里,有没有一个欢喜吹胡笳的姑娘?”
江南这一问又把孩子们逗得乐了,几个较大的孩子伸手指刮脸孔羞他道:“嘻嘻,江南哥在想大姑娘!”江南道:“胡说八道,喂,喂,我是说正经的,谁告诉我,我明儿到苏州去买一个铜陀螺送给他。”孩子们垂涎欲滴,但他们对江南的问题显得十分迷惑,纷纷问道:“什么叫做胡笳,胡笳是怎么样子的?”江南用手比划道:“是用很长的芦叶卷成的吹管,吹起来可以发出很尖锐的声音。”孩子们又纷纷问道:“那芦叶是怎么样子的?”“吹起来好玩吗?”“哈,哈,这怪东西我们可没见过。”
胡笳是塞外胡人的一种乐器,江南的孩子哪里见过,江南怎样说他们也不明白,不过喜欢吹笛的,喜欢吹箫的姑娘,他们倒数出一大堆,把江南弄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道:“奇怪,就算我听错了,公子也不会听错,昨夜里我们明明听得那酷似胡笳的乐声!”
忽然一阵呜咽的乐声远远飘来,有如三峡猿啼,鲛人夜泣,声音尖锐而又凄厉,连孩子们也听得清清楚楚了,江南心头一震,他自小在塞外听惯了那胡笳的声音,绝不会错,急忙摆脱了孩子们的纠缠,向胡笳声来处的那一面山坡奔去,只见山坡下两骑快马奔来。孩子们在他背后叫道:“江南哥,别去惹他们,他们是王老虎的打手。”
江南到此将近两月,知道这个王老虎乃是吴县一霸,还是一个什么帮会的香主,但江南正是一个喜欢闹事的人,他根本就未曾把王老虎放在眼内,更何惧他的两个打手,即算毫不相干,若给他知道是王老虎的打手,他大约也要去撩拨一下子的,何况他现在已瞧见了这两个打手骑马去追的正是那个吹胡笳的姑娘。
苏州一带的山丘在江南眼中不过是同土馒头一般,他提一口气,疾奔而下,转瞬便到山脚,但他这时想的却不是怎样去对付那两个打手,而是在奇怪哪里来的一个吹胡笳的姑娘?他想起昨晚三更时分,陈天宇和他谈起萨迦的往事,谈兴正浓,大家都没有睡意,他们正谈到疯丐金世遗的时候,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一阵笳声,仅仅片刻,便消失了。当时江南疑神疑鬼,还以为是金世遗来了,但陈天宇精于音律,他说这胡笳之声凄厉怨郁,吹这胡笳的十九是个女子,不会是金世遗。江南当时便要跑出去看,陈天宇因为怕惊动父亲,将他劝止。因此江南今日一清早便出来打听,如今见着了,果然是个姑娘。
可是这姑娘的面上罩着黑纱,江南看不见她的面容,越想越觉奇怪。江南跑到山脚的时候,那两骑马正巧追上了这个姑娘,就在江南面前掠过,马上一个打手,忽然发出狞笑,飞出一条钢抓,呼的一声,向那个面罩黑纱的姑娘抓去!
那名打手飞出钢抓,满以为一抓便可以将这少女抓翻,就在这一瞬间,忽听得有人嘻嘻一笑,那名打手正自用力一扯,忽然手掌痛如刀割,一跤跌下马来,原来是江南以灵巧的身法,接过了他的钢抓,却将钢索缠到树上去了。
另一名打手,见状大惊,急忙下马,将同伴扶起,跌倒的那名打手哇哇大叫,江南笑道:“你自跌倒,关我屁事,谁叫你抓那大树,大树跟你有什么仇?哼,哼,你骂谁啊!”
另一名打手较为慎重,止住了同伴,问江南道:“喂,你是哪条线上的朋友?”江南摇头晃脑地说道:“我从不认识你们,谁跟你有钱银往来?怎说我和你们是钱银上的朋友?”他装呆扮傻,故意将“线上”念为“钱上”,胡缠一气,扯到钱银上来了。
那打手沉声喝道:“你这小子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知不知道我们是海洋帮王香主的手下?”江南道:“不知道啊!”那打手道:“那你懂不懂江湖规矩?这外路女子来历不明,王香主要拿她审问,你为什么拦阻?”江南道:“这倒奇了,香主是什么东西?是和知府一样大的大官么?我可见过不少官儿,就没听说有香主这样的官,更没听说过因为来历不明,就可以将人抓来审问的。”那打手“哼”了一声,道:“你是哪里来的混账东西?”江南道:“我也是外路来的,你们的香主要不要审问?”刚才跌倒的那个打手勃然大怒,招呼他的同伴道:“这小子分明是有意戏弄咱们,不给他吃点苦头,他也不知道厉害,别和他多说废话了,并肩子上啊!”
江南叫道:“你一来就骂我混账,再来又骂我小子,大丈夫一忍不能再忍,看——巴——掌!”“看巴掌”三字,他用京戏的道白念出,身体随之晃动,摇曳生姿,逗得在山坡上看热闹的孩子都哈哈笑了。那两名大汉可是气得七窍生烟,一个挥拳击他面门,一个伸手抓他臂膊,两个人都没有沾着,但听得那“掌”字一出,紧接着噼啪两声,清脆之极,两个打手果然都挨了江南的一记耳光。
那两个打手敢情是被打得昏了,到了此刻,本来他们已应该知道江南的本领比他们高出何止十倍,他们兀是不知进退,一左一右,冲着江南的影子又是双拳齐发,江南轻轻将他们的衣角一扯,但听得“卜通”“卜通”的重拳击肉之声,响了好几下,原来是各自打在同伴身上,昏头昏脑,都把对方当作敌人,打了七八下才知道。
江南嘻嘻笑道:“你们自己打伤自己,诸位小朋友都是见证,可怪不得我!”那两条大汉给打得面青唇肿,腰酸骨痛,目定口呆。江南道:“你们还竖眉毛、瞪眼睛做什么?敢情是打得未过瘾,还要和我再打一场么?”蓦然他睁眼一瞪,两名打手吓得屁滚尿流,慌忙逃走。就在这时,忽听得一阵哈哈的笑声!
江南回头一看,只见路口一大堆人,个个带着兵器,江南方自一愕,只道是那个什么海洋帮的救兵来了,却见那为首的汉子跨上一步,拱手说道:“少年英侠,可佩可羡!”
江南从未曾被人这样捧过,听他那么一叫,乐得心花大开,嘻嘻笑道:“我算得什么侠客,像我们的公子和他的那几位朋友才是当世的大侠呢!”那汉子侧一侧头,好像想什么事情似的,忽地又对江南拱手说道:“失敬,失敬!你先别说,且待我猜猜你的公子是谁?哈,我猜着了,一定是陈天宇!你的名字叫做江南!”江南乐道:“一点不错,你怎么知道的?”那汉子道:“我和你们的公子乃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怎能不知?”顿了一顿,又道:“陈公子那几位朋友和我们也相识的,其中一位和我们交情最深的叫唐经天。”江南道:“对,对!唐大侠和我们的公子是最要好的了,简直比兄弟还亲,哈,想不到他也是你们的好朋友,喂,还有一个金世遗你们知道吗?”那个汉子道:“嗯,金世遗?呀,不错,不错,见过几次面的。”江南急忙问道:“你们最后那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那汉子道:“就在念青唐古拉山的山脚,我们去拜会唐经天,刚好在那里碰到他,后来我们就到江南来了,大约是半年以前的事吧。”江南大喜道:“那么说,金世遗没有死呀?”那汉子道:“金世遗年纪虽大了一点,精神还是很好呀,我看他最少还可以再活十年,怎么会死?”
江南怔了一怔,心道:“金世遗和我们的公子差不了几岁,怎么说他年纪大了?”但他毕竟心地纯真,疑云一起,便即自己开解道:“是了,金世遗最喜变容易貌;他还假扮过大麻疯呢,装做一个老头儿的模样出现,也不稀奇。可是这一班人自称是公子的朋友,我却怎么一个也不认得?”那汉子似是知道他的心思,唠唠叨叨地说道:“那年,陈公子去迎接金本巴瓶,我们曾助他一臂之力,算来有六七年啦!”江南道:“那次可惜公子没有带我去,听说热闹极了,四方的奇人异士到了不知多少。原来你们是这样和我们的公子结交的,怪不得我不认识你们。”仔细一看,那一班人高高矮矮,共有十三个之多,个个都是满面风尘,瞧那服饰,也像是塞外来的。
江南的疑心去了一半,那为首的汉子说道:“你不认识我们,我们却早已听到你的大名了。”江南乐得嘻嘻笑道:“是么?那一定是我们的公子提起的了,他就爱夸赞我。”那汉子道:“不错,陈公子说你是他最得力的书童,又聪明,又伶俐,又懂得办事,真是十全十美!”江南吃他一捧,好像饮了一壶美酒,飘飘然的醉倒云端,说道:“你们还有未知道的哩,我现在不是书童了,承蒙公子看得起我,和我结为兄弟!”那汉子连忙拱手说道:“陈二公子,失敬,失敬!”江南乐不可支,道:“你们远道而来,可有要我效劳之处么?”他见别人称他“公子”,他便也学主人的口气,文绉绉地客套一番。
那汉子道:“正想请你带路,陈大公子想必在家。”江南道:“在,在,一定在家,我们是前两个月才随老爷辞官归里的,你们的消息倒很灵通呀!”行在前头带路,刚刚跨出一步,忽地想起一事,叫道:“你们且等一等,咦,吹胡笳的女子哪里去了?”那些人听江南一嚷,四下一望,果然不见了那个女子,那汉子笑道:“这个女子想必是被吓破了胆,所以急急忙忙地逃走了。陈二公子要找她么?这事一点不难,待我们见了大公子之后,替你分头寻找便是。”江南可觉得有点奇怪,这里地势平坦,有一座小山却在后面,若是那女子逃上小山,这一大群人塞在路口,断无不见之理,若是往前面奔逃,那么自己目力所及,也该发现,如今竟是踪影不见了,那就除非是这女子也懂得轻功,趁自己讲话这一小段时间,便跑出数里之外,要不然那就难解释了。
那班人簇拥着江南往村子里走,江南本来有点不安,但听得那班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夸奖他,又乐开了。说道:“你们曾上过念青唐古拉山,见过唐大侠夫妇,那你们知不知道我家公子和唐大侠还是亲戚呢!”为首的那汉子道:“是么?”江南道:“怎么不是?公子的夫人正是外号冰川天女的唐夫人的侍女。哈,你们可别看轻了侍女,冰川天女是公主身份,她的这位侍女呀也是国中大臣的女儿呢!她不但知书识墨,精通剑术,还有她主人所赐的、冰宫独有、世上无双的冰魄神弹呢!”江南自小便有爱说话的习惯,在萨迦之时,衙门的厮役送他一个绰号,叫做“多嘴的江南”,如今他虽已成年,多嘴的脾气仍然未改。
那为首的汉子与同伴们交换了一个眼色,微微笑道:“是么,那妙极了!”江南一怔,正想问他怎么是“妙极了”?但一看已到了家门,看门的王公公见江南带了一大群人来了,好生惊诧,上前来问他,江南嚷道:“快去通报公子,说他在塞外的一群好朋友来了。”他兴高采烈,不待陈天宇出来迎接,便自作主张,将那群人带进家门内院,正跨上台阶,忽见陈天宇站在上面,脸上神色,非常奇异!
那为首的汉子哈哈笑道:“陈公子,你再也想不到咱们会这样快的来拜访你吧?”陈天宇怒道:“赵灵君,你意欲何为?”那为首的汉子道:“你有唐经天撑腰,我们敢怎么样,只不过想请你也尝尝刺穿琵琶骨的滋味罢了!”江南大惊喝道:“原来你们是我家公子的仇人!”飞身跃起,叉那汉子的咽喉,那汉子腾地飞起一脚,江南叫道:“好厉害!”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只听得“蓬”的一声,江南的屁股给他结结实实地踢个正着,幸而他刚才转身得快,要不然给他踢中当胸,焉有命在。
原来这个赵灵君乃是崆峒派的掌门人,六年之前,他们在西藏的扎伦城外,围攻武当派的雷震子,恰巧被陈天宇与幽萍碰见,陈天宇仗义拔刀,幽萍用冰魄神弹打伤了赵灵君的眼睛,后来唐经天也来相助,一手连发十三支天山神芒,将赵灵君和他的十二个师弟全部打伤,神芒穿过了他们的琵琶骨,将他们的武功废掉,逐出西藏。
本来琶琶骨被穿,纵有良医,也非得有十年以上的苦功,才得恢复,他们却机缘凑巧,在一个波斯胡商之处买得千年续断膏,又得本派一个功力极高的长老给他们续筋驳骨,并助他们练功还原,不到五年功夫,他们竟已痊愈,武功更胜从前。这一役乃是崆峒派的奇耻大辱,他们自是不能忘怀。伤好之后,便欲报仇,只因唐经天夫妇武功实在太高,他们不敢轻易招惹,于是便拣个较软的先来欺负,由北而南,找了一年,终于得江南替他们带路,找到了陈天宇。
江南爬了起来,陈天宇已经和那一大群人交上了手,但见剑气纵横,白刃耀眼,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陈天宇苦守台阶,不让他们攻进。激战中但听得“嚓”的一声,陈天宇刺伤了一个崆峒弟子,紧接着“嗤”的一响,赵灵君也撕裂了陈天宇的上衣。江南悔恨交集,连忙绕过后院,去请救兵。
陈天宇剑法虽然精妙,但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被十三个崆峒高手围攻,片刻之间,他又被赵灵君打了一掌,陈天宇勃然大怒,一剑横披,赵灵君一闪闪开,这一剑却削掉了他身后那个师弟的手指,赵灵君趁此时机,进掌一推,陈天宇立足不稳,另一名崆峒弟子立刻补上一刀,正正砍中他的肩头,血如泉涌。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骂道:“你们这班狗、狗强盗……”话未说完,便咕咚倒地,原来是陈天宇的父亲陈定基闻声出现,刚好见着儿子受伤,又急又气,骂了一声,精神便支持不住了。
赵灵君哈哈笑道:“你敢骂我,活该报应。好,将这老贼的琵琶骨也一并穿了!”陈天宇浴血苦战,遮拦不住,业已有好几个人从他身边绕过,奔上台阶,陈天宇气得大骂,那几个人正是要他生气,越发放声大笑。
忽听得一声斥道:“谁敢伤害我的公公!”陡然间寒光耀眼,冷气弥空,那几个人嘴巴未曾合拢,笑声忽然好似凝结一般,原来幽萍来得太快,他们虽然早有防备,但一时之间,措手不及,口中还是各被射进了一颗冰魄神弹,舌头冷僵,哪里还笑得出。
幽萍“砰”的一声,关上大门,一扬手又是几枚冰魄神弹,这回赵灵君亦已及时发动,但听得嗤嗤不绝的暗器破空之声,接着是炒豆碎裂般的几声轻响,但见一团团的寒光冷气,发散开来,好像撒下了一张雾网。原来赵灵君为了抵御这种冰宫独有、世上无双的冰魄神弹,几年来精练梅花针暗器,不待这冰魄神弹打到身上,便用梅花针将它挑破了。以赵灵君他们的功力,若被冰弹打中穴道,冷气攻心,那自是难以抵御,但若早早将它挑破,虽然那股奇寒之气,亦足以刺体侵肤,但他们内功已有相当火候,却可以熬得住了。
赵灵君一举奏功,又哈哈笑道:“你还有多少冰弹?要不要向冰川天女讨救?”这冰魄神弹乃是冰川天女从冰宫下面的千丈冰窟之中,撷取冰魄精英,凝炼而成,幽萍下山之时,带有百颗,经过了这么多年,只剩下二十八颗,刚才又耗了十颗,而今所剩的不到二十颗了。但敌人却有十三个之多,幽萍心中一凛,想把剩下的冰弹留作最后防身之用,略一迟疑,立即被敌人围住。
幽萍娇叱一声,早已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此剑非金非铁,乃是万年寒玉浸在幽谷寒泉之中所淬炼的寒玉剑,虽然比不上冰川天女那把冰魄寒光剑,但挥动之际,也有一股寒光冷气,随之而出,若是未练过内功的人,自亦禁受不住。
幽萍冰剑一展,倏地便是一招“万里飞霜”,再紧接一招“千山落叶”,这两招威力奇大,端的好似霜雪纷飞,充满隆冬肃杀之气,令人肌肤起粟!赵灵君急忙抢步上前,大袖一拂,荡开了幽萍的冰剑,但陈天宇乘机反攻,亦已与幽萍会合一处了。
两夫妻并肩一立,勇气倍增,展开了冰川剑法,联剑拒敌,赵灵君这一伙人在迫切之间,竟是攻不上去。但幽萍到底功力尚浅,所倚仗的只是冰魄玉剑,而今冰弹不敢使用,寒玉剑的威力在围攻之下又不能尽量发挥,时间一久,便渐渐感到有点难于应付。
陈天宇功力稍深,只是他受伤在先,苦战多时,亦早已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崆峒派弟子一轮急攻,迫他们退上了两级石阶,幽萍觑准一剑刺出,只差半寸,没有刺着赵灵君,却被另一名崆峒弟子乘机扫了一掌。幸而幽萍闪避得快,仅仅给他的掌锋在肩头沾了一下,但却因此又被他们攻上了两级石阶。
赵灵君冷冷说道:“你们愿被刺穿琵琶骨还是愿被割掉首级?”陈天宇与幽萍对望一眼,两夫妻心意相通,一瞥之间,便各自从对方的眼光中体会出来,两人均是想道:“死为连理,又有何惧?”心中坦然,拼死拒敌,霎时间,但见寒光砸地,剑气如虹,竟然把赵灵君这一伙人迫下一级石阶。
两夫妻虽然同心合力,鼓勇反攻,可惜已是到了强弩之末,没多久,又被赵灵君他们连连迫退,而且一连便退了三级石阶。
就在此时,陈天宇忽觉空气中有缕缕异香,沁人如酒。陈天宇心中一动:“哪里来的魔鬼花香?”他在西藏时,曾听得一位武术异士龙灵矫说过,在喜马拉雅山的冰谷之中,有一种花名叫阿修罗花,“阿修罗”即是梵语中的“魔鬼”之意,故此又名魔鬼花。寻常人嗅到魔鬼花的香气,立即昏迷不醒。即算内功有根底的人,久闻花香,也会筋酥骨软,如醉如痴,多好的武功,也发挥不出来了。龙灵矫就曾有一次为此花所迷,被尼泊尔武士擒去。
这时赵灵君他们亦已发觉异状,冷笑道:“原来陈公子还懂得用江湖上下三流的迷香!但你可看错人了,我们岂是惧迷香之辈!”
话犹未了,忽听得陈天宇一声叫道:“快发冰魄神弹!”幽萍反身一跃,跳上三级石阶,一抖手将满握冰弹用天女散花的手法,反射各人的穴道,赵灵君仍然用梅花针去打冰弹,可是冰弹虽然破裂,那寒气却陡然间加浓了数倍,赵灵君功力最高,亦自牙关打战,皮肤如割,几个功力稍弱的竟自被冻得昏迷地上,赵灵君大吃一惊,不懂他的功力怎的忽然大减。原来他们吸进了魔鬼花香,真气运转受阻,此消彼长,自是感到冰弹的寒气加浓了。
陈天宇和幽萍曾得冰川天女传授心法,不畏奇寒之气,而且他们早有准备,冰弹一发,立即闭了呼吸,抢下石阶,运剑急攻,这时赵灵君他们筋麻骨软,冷得抖个不停,哪里还能抵挡,霎时间有四五个人中剑倒地,赵灵君亦被削去了两只手指。赵灵君急忙指挥撤退,未受伤的和轻伤的各自背起重伤倒地的人,越墙逃跑,陈天宇与幽萍大获全胜,可是却胜得糊里糊涂,莫名其妙!
幽萍插剑归鞘,挥袖生风,拂散了那阴寒之气,撕下了一幅衣襟,替丈夫裹伤,说道:“不知是哪位高人,暗中助了咱们一臂之力?嗯,你痛不痛?”陈天宇道:“幸好没伤着骨头。咦,那阿修罗花的花香来得真是奇怪!”幽萍正想问什么是阿修罗花,忽见江南一拐一拐地跳跃出来,满脸惶恐之色,叫道:“公子,我误引你的仇人到家,请公子处罚。”陈天宇眉头一皱,道:“以后小心一些!快叫家人来打扫庭院,洗干净地下的血迹。刚才的事,不要向外面乱说。”
江南应了一声,忽然好像僵了一般,定了眼神向着院子的一角望去,这时那股由冰魄神弹发散出来的冷雾已随风而散,幽萍跟着江南的眼光望去,只见墙角一棵槐树之下,坐着一个罩着面纱的少女,手上拈着一朵枯萎了的花朵,花朵红白两色相间,十分奇特,幽萍从前所住的冰宫之中,什么奇花异草都有,可就没有见过这样的奇花!幽萍心中一动:“莫非这就是阿修罗花?”但见那少女垂首胸臆,头发散乱,抖个不停,花瓣一片片地落在地上,似是禁不住那股余寒,看来快要冻得僵硬了。
江南呆了一呆,失声叫道:“就是她,她!吹胡笳的那位姑娘!”陈天宇“噫”了一声,幽萍急忙跑去,掏出一颗可以御冰雪奇寒之气的阳和丸,走到那少女的身边,柔声说道:“多谢姐姐帮我们打退了敌人。”心中充满感激之情,将阳和丸送到她的口边,正想揭开她的面纱,教她服食。那少女忽然一跃而起,发出一声裂人心魄的怪笑,蓦然间只听得幽萍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支黑漆发亮的短箭,箭尾兀自颤动不休!
这霎时间,陈天宇惊得呆了,只听得那少女狂笑道:“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永远得不到了!”陈天宇飞身一掠,一招“飞鹰扑兔”,凌空扑下,抓着那少女的肩膊,颤声喝道:“你,你是谁?为什么下此毒手?”他恶战之后,又吸了魔鬼花的香气,本来就已神疲力倦,这么用力的一扑,登时肩上的伤口裂开,立足不稳,拖着那个少女一同跌在地上。
那少女倏地将面纱撕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凝视着陈天宇不作一声,陈天宇如遇鬼魅,失声叫道:“你——你是桑璧伊!”那少女忽地狂笑,半晌说道:“不错,你认得我了,你未婚的妻子来找你了,咱们一同去吧!”蓦然间又拔出一枝短箭,向陈天宇的咽喉一插,江南大叫一声,哪来得及?
陈天宇面如死灰,心中叹道:“冤孽,冤孽!”瞑目以待,忽听得“波”的一声,陈天宇睁眼看时,只见那支短箭并非插在自己的咽喉,而是插在那少女的胸口!
只听那少女叹了一口气,嘶声说道:“天宇,你好!你不愿与我同走,是也不是?好,反正我已把她杀了,就让你独自在世上伤心吧。嗯,天宇啊,你让我再替你结一结鞋带。”声音越说越弱,身躯好似一根芦苇般的折了下来,伏在陈天宇的膝下,双手按着他的长靴。
这罩着面纱的少女,正是以前萨迦土司的女儿桑璧伊。陈天宇的父亲陈定基以前做萨迦宣慰使的时候,被土司威迫,替儿子定下了土司的女儿这门亲事,陈天宇一向是不承认的,他并曾为此逃婚。后来土司给一个藏族少女芝娜刺死,婚事就不了了之。想不到在陈天宇南归之后,桑璧伊竟万里迢迢地来寻觅他。她本来是要将陈天宇也一齐刺死的,临到下手之际,忽然不忍,又让他活下来了。
陈天宇轻轻将桑璧伊的尸体搬开,一看鞋带已经松乱,原来西藏的风俗,少女替男子结鞋带,就是以身相许的意思,以前桑璧伊在土司衙门,曾经替陈天宇结过一次鞋带,那时陈天宇还未知道这个风俗。桑璧伊对婚约念念不忘,至死也要做他的妻子,在临死之前,她仍然要再替他结一次鞋带。
陈天宇抽出脚来,伸手一探,桑璧伊早已气绝。在这样阴惨惨的气氛中,血液都冷得好似要凝结了,他急急忙忙地跑到妻子身边,但见幽萍双目紧闭,面上没有半点血色。她肩上的衣裳早已被桑璧伊撕裂,肌肉瘀黑一片,陈天宇一看,那支毒箭正插在胸口,试想连肩膊手臂都已僵硬,那胸口是人身致命所在,被毒箭插入,焉能不死。陈天宇呆若木鸡,忽地拔出剑来,回转剑锋,向自己的咽喉便是一剑,他经历了两番情劫,真是不愿在这世上独自伤心了。
江南正在他的身边,手急眼快,一脚飞起,将陈天宇的长剑踢飞,叫道:“公子,你看,少奶的头还会动呢!”陈天宇一看,幽萍的头发在地上随风微拂,神志稍清,心中想道:“不错,我还应该尽力而为。”于是叫江南进内把解毒的膏丹丸散都拿出来,他不敢拔起这支毒箭,只有紧紧地握着妻子双手,但觉妻子脉如抽丝,虽然微弱之极,好在还未完全断绝。
过了一会,江南将各种各样解毒的药都拿出来,陈天宇选了两种幽萍从冰宫之中带来的丹散,给她内服外敷,再给她轻轻推拿,阻遏那毒气的发散,过了好久,幽萍双眼微启,口唇开阖,陈天宇将耳朵凑近她的口边。只听她低声说道:“不要难为她!”指的当然是桑璧伊。陈天宇一阵难过,道:“她已死了!”幽萍道:“不要恨她,用妻子之礼将她埋葬了吧。我若死了,便请你将我埋在她的墓边!”
陈天宇咽泪说道:“不,萍妹你不会死的。”这时屋内人声如沸,陈天宇心乱如麻,问江南道:“老爷怎么样了?”江南道:“被吓得病倒了。”陈天宇抱起妻子,将她送回卧房,再去探视老父,忙个不了。幸而陈定基只是因为年老体弱,受惊成病,并无大碍。
陈天宇一连数日,衣不解带,在病榻旁边服侍妻子,桑璧伊的毒箭不知是用什么毒药淬炼的,其毒无比,虽有冰宫灵药,也只能阻止伤势不再扩大,幸好陈天宇得唐经天指点过正宗的内功心法,每日早午晚三个时辰,都以上乘的内功配合冰宫灵药,为她疗伤,而幽萍的武功根底又甚坚实,这才一天拖过一天,到了第四天她才能够略进流体食物,脉息也较前粗了一些,但病情仍是极为危险。
陈天宇一边照料父亲,一边要看护妻子,当真是累得心力交疲。这一日幽萍神智稍稍清醒,见陈天宇面色憔悴,幽幽叹道:“累得你这个样子,真不如我死了还好。冰宫的灵药也不能解毒,想来不会有哪个医生医得好了。这几年我享尽了福,即使早死也是瞑目的了。”陈天宇道:“别胡思乱想,你死不了!”他虽然说得似有把握,其实乃是安慰病人,心中实无良法。幽萍忽道:“桑璧伊的墓你给她造好了没有?”陈天宇道:“前两天我已经叫江南督工修好了。”幽萍道:“她虽然狠毒,却是一片痴情。你不可亏待她。”陈天宇道:“我已依照你的吩咐,礼葬她了。”幽萍道:“很好,那么将来我在泉下与她相见,亦可安心。”陈天宇道,“你为了我,不要再说这些令人心碎的话好吗?有冰宫灵药,加上你我本身的功力,纵然一时之间不能痊愈,总还可以保得住性命。”幽萍惨笑道:“那你天天对着一个僵卧的病人,你不心烦,我也心烦了!”歇了一歇,又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这件事情?昔年唐经天初上冰宫的时候,替我们的公主和几个贴身侍女都做了一副嵌名的对联,他给我做的嵌名联是:‘幽谷荒山,月色洗清颜色;萍梗莲叶,雨声滴碎荷声。’想来我当真是只合住在幽谷荒山的,给你带到这繁华的尘世,反而要累得你他日听雨碎荷声,为我伤心一世!”
陈天宇伤心欲绝,忽地瞿然一省,破涕为笑,叫道:“对啦,我怎没有想起?江南,江南!”幽萍道:“你想起什么?”陈天宇道:“唐经天,天山雪莲!幸亏你提起他!天山雪莲能解百毒,还怕什么?”幽萍苦笑道:“天山离这儿多远?”陈天宇道:“快马来回。最多不过半年。在这半年我悉心替你调治,病情最少不会恶化!”这时江南已经匆匆跑来,在病榻之前垂首侍立,神情惶恐之极。
陈天宇道:“江南,我求你两件事情。”江南“哎哟”叫道:“公子你这样说,当真是要折杀我了。你待我这样好,有什么事但管吩咐,水里火里,江南决不皱眉!”陈天宇道:“有劳你到冰宫一次,向唐大侠讨一朵天山雪莲回来。”江南因为这次的贼人是他引来的,公子虽然没有责怪,他却是内疚于心,无刻安宁,此时听得陈天宇要他去求取天山雪莲,知道定是给少奶解毒疗伤,不禁大喜道:“公子放心,江南定能给你办到。”陈天宇道:“山长水远,一路上须得小心才好。”江南道:“这个自然,路上若碰见响马截劫,我避得开便避,避不开和他们拼命便是。”陈天宇道:“这个我倒并不担心。虽说路途不靖,盗贼甚多,但一来你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二来你的武功这几年甚有进境,虽然未足与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抗衡,二三流的人物与一般的响马贼料想你自己也可以应付了。最要紧的是不可惹事。”江南道:“好啦,我就装作一点不懂武功,别人打我骂我,我也不还手便是。除非他真的打得我禁受不起。”陈天宇皱皱眉头,说道:“别人也没有无缘无故打你骂你的道理,你发愿不肯惹事,这个很好。”歇了一歇郑重说道:“我还要求你一件事情。”江南道:“你吩咐罢,江南无有不依。”陈天宇道:“你要紧记着这两句话——”顿了一顿,江南急不及待地问道:“什么话?”陈天宇道:“逢人但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江湖上什么奸险的小人都有,你爱说话的老毛病可得要改一改。”江南面上一红,尴尬说道:“到了路上,别人问我两句,我答一句。别人问我十句,我答两双。若然他的道路不对,我就装聋作哑。决不敢坏了公子的大事。”幽萍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串,也禁不住在病榻上噗嗤一笑。江南道:“现在尚在家中,我多说几句无妨。少夫人你放心,到了路上,我便变了个锯咀的葫芦!”陈天宇微笑道:“你对我一片忠诚,我很感激。你早已不是我的书童,以后不必再叫我做公子了。”江南道:“待我取得天山雪莲之后,再改称呼吧。公子,你还有什么吩咐?”陈天宇道:“只有一件事情,我可以容你在路上打听,那就是金世遗的消息。”说罢取出了三百两银子给他做路费,并且将自己从西藏骑回来的大宛名马给他做坐骑,送他出了村子,一再叮咛,这才挥手告别。
江南一路上紧记着陈天宇的吩咐,果然不敢多说半句闲话。他快马加鞭,每日一清早便动身,天黑了才投宿,五天的时光,便赶了一千多里的路程,心中盘算道:“像这样的赶法,用不了半年时光,最多四个月便可以回来了。”哪知在第六天便碰到一件意外之事,几乎令他送了性命。正是:
江湖向是多风浪,哪可人前强出头?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