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顾,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东坡
八年来魂牵梦萦,她是多么的渴望能够再见到孟元超啊!但如今在她即将可以如愿以偿的时候,她却是反而怕见孟元超了。
“我知道元超是会原谅我的,但这令人难堪的往事,却叫我如何向他言说!”太阳已经落山,眼前暮色苍茫,云紫萝的心情也是一样的灰黯。越走近自己的家,她越心乱如麻了。
她非常不愿意想起难堪的往事,但却又不能不想起了它。
孟元超走后两个月,她隆起的肚皮已是不能掩饰了,只好把他们的私情告诉母亲。其实就是她不说出来,她的母亲也早已看出来了。
她的母亲并没有责备她,因为远在孟元超初来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已希望有一天孟元超成为她的女婿了。
不过女儿未曾成婚先有孩子,这总是一件令母亲为难的事情。
好在孟元超说过快则半年,迟则一载,他就会回来的,她唯有盼望孟元超半年之内能够回来,而在他未回来之前,则只好叫女儿躲在房里,不见外人了。
想不到孟元超未曾回来,却先来了他的消息,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
给她们带来这个不幸的消息的人是丐帮的弟子元一冲。
那天元一冲来到她们家里,告诉她们,说是宋腾霄和孟元超都受了重伤,宋腾霄或许尚有生还之望,孟元超则是凶多吉少,更坦率地说,只怕他此时已是不在人间了。
元一冲是疗毒的圣手,他以为他无法医好的伤,定然是必死无疑。他和金刀吕寿昆是好朋友,吕寿昆为徒弟向云家求婚之事是曾经告诉过他的,是以他觉得他有责任将这个事实告诉云家母女,免得耽误了云紫萝的青春。
他却不知:孟元超和云紫萝并未订婚,但云紫萝已是有了孟元超的孩子。
云紫萝没有听完他的话就晕倒了。
醒来的时候,元一冲早已走了,只有母亲在她身旁。
母亲流着眼泪和她说道:“儿啊,这也是你的命苦,如今只有两条路可以给你走了。”
是哪两条路呢?
母亲说道:“你总不能永远躲着不见人的,要嘛就是远走高飞,离开这里,要嘛就是另外找个丈夫,这个人最好是外乡人氏,有宽广的胸襟,愿意做这孩子的父亲。”
两条路云紫萝都不愿意走。
虽然元一冲断定了孟元超凶多吉少,但毕竟他没有亲眼看见孟元超的死亡,所以云紫萝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他能够活着回来。她怕孟元超回来找不着她。
至于另外嫁人,她更是不愿。两条路如果一定要她选择一条的话,她是宁可离开这里的。
其实她的母亲也只是说说而已,天下哪有这样合适的人,而又恰巧让她找着?
却不料当真就有这样巧的事情,而且不用她们寻找,云紫萝这个丈夫竟是亲自送上门来的。
正当她们想要离开苏州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客人,这个人就是蓟州的名武师杨牧。
杨牧初出道的时候,曾经得过云紫萝父亲的帮忙,不知怎的给他打听到云家的住址,特来拜访。
受过云紫萝父亲帮忙的人不知多少,这件事情云夫人都几乎忘记了,不过他虽然对杨牧毫无印象,在见了杨牧之后,却不由得想起了女儿的婚事来。
更凑巧的是杨牧也正是来求婚的,原来他早已知道云家有一个出色的女儿,是以虽然知道恩人业已去世,还是抓着这个借口,前来拜访她们母女。云夫人尚未透露口风,他就先自表白来意了。
杨家是武学世家,杨牧本人的武功也很不弱,两家可以说得上是门当户对。杨家住在蓟州,他家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人见过云紫萝,他把新婚的妻子带回去,只要他肯承认是孩子的父亲,谁也不会知道这宗“丑事”。
一切都适合云夫人的条件,不过她还是不敢立即答允,因为摆在她面前的还有两件为难之事:一是要得到女儿的同意;一是即使得到了女儿的同意之后,这宗“丑事”也不知怎样和杨牧来说才好。
虽然甚是为难,但云夫人可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因此她就先去劝她女儿。
在母亲苦劝之下,云紫萝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像最初那样的坚决拒绝了。她自己想出了一个主意。第二天她就独自一人去见杨牧。
她把怀有孩子的事情坦白地说了出来,并且提出一个条件,如果杨牧还是要娶她的话,她也只能和杨牧做个挂名夫妻。等到过了三年之后,若还得不到孟元超的音信,她才能算是杨家的人。
她以为杨牧一定不会答应的,却不料杨牧听了之后,对她更为敬佩,竟是毫不皱眉,一口就答应下来。
杨牧的答应大出她的意料之外,但条件是她自己提出来的,杨牧既然答应,她也唯有履行诺言的。
得到这样完满的解决,云夫人更是喜出望外。她是相信元一冲的说话,相信孟元超已经是埋骨荒山了的,但为了令女儿死了这条心,她答应女儿的请求,亲自到祁连山去打探孟元超的消息。
云紫萝是和杨牧约好,以三年为期,倘若得不到孟元超的消息,才和杨牧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的。
三年,一千多个日子,日日夜夜,云紫萝用幻想编织着美梦,盼望她的母亲和孟元超一同回来,即使不能一同回来,至少也给她带回来孟元超的消息。
三年过去了,非但没有孟元超的消息,她的母亲也没有回来!
在那三年之中,杨牧谨守诺言,不论是在私室或是人前,对她都是相敬如宾。
孩子已经三岁,早已会叫爸爸妈妈了;当然他是叫杨牧做爸爸的。
为了履行自己的诺言,为了感激杨牧的恩德,更为了不能让孩子给别人耻笑,她只好甘心做杨牧的妻子了。
回忆是辛酸的,但也未尝没有甜蜜。三年的挂名夫妻五年的真正夫妻,长长的八年,杨牧对她始终如一,尊敬她,体贴她,爱护她。
尽管孟元超的影子还是藏在她的内心深处,但在她和杨牧成了夫妻之后,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渐渐爱上杨牧了。
然而这只是“好像”而已,忽然有一天,她很偶然地听到了孟元超的消息,平静的心湖又复掀起波澜,她方始知道,她自以为对丈夫的“爱”,其实不过是一种报答,一种感激。
杨牧交游广阔,往来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有一天来了一个客人。这个客人是一家镖局的镖头,两年前替四川的药商保过镖,谈呀谈的,就谈起川边的战事来了。杨牧问他义军方面有些什么英雄人物,那客人在说了义军的两个首领冷铁樵和萧志远的名字之后,又道:“听说小金川的义军近年来人才济济,除了冷萧两位首领之外,又出现了两个少年豪杰,也是十分了得。”
恰好云紫萝捧茶出来,听了客人的话,心中一动,忙问他道:“这两个少年豪杰叫什么名字,你可曾见过他们?”客人道:“听说一个名叫孟元超,一个名叫宋腾霄,可惜小金川战事方酣,我们做镖客的可不敢走这一路的镖,无缘与他们相识。”
客人的话没说完,只听得“当啷”一声,云紫萝手上的茶杯跌下来,茶杯碎了,她的心也碎了。
客人走后,云紫萝大病了一场,杨牧当然是知道妻子的病因的,他避免提起这件事情,细心服侍妻子,待云紫萝病好了方始和她说道:“我不愿见你受苦,如果你要去小金川,你就去吧!”
话是这样说,但万里迢迢,干戈未息,要去谈何容易,何况云紫萝也不愿意让杨牧伤心呢。
云紫萝是从来没有说过谎话的,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她却不能不向丈夫说谎话了。她说病了这场,过去种种,当如已死,如今她爱的只是丈夫,再也不想见到孟元超了。
杨牧并非蠢汉,他看得出妻子纵然是强颜欢笑,也难掩饰她心中的郁郁不欢。
假戏真做,大家都不忍说穿,表面上还是在维持着“恩爱夫妻”的样子,妻子在受苦,丈夫也在受苦。
不过云紫萝虽然是说谎,却也并非完全说谎,她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定:除非孟元超跑来找她,她是决不会去找孟元超的。
想不到的是:孟元超并没有来找她,却派了神愉快活张拿了他的书信来找杨牧。这封信如今正在她的身上。本来孟元超是要瞒着她的,但杨牧却把这封信交给她了。
孟元超这封信是和杨牧商量一件事情的,他想要回自己的孩子。
他给杨牧设想得很周到,杨牧可以托辞出门,瞒着云紫萝,把孩子带到苏州,拜他为师,他答应不和孩子说明真相。待孩子长大,再让他回杨家,杨牧交游广阔,随便捏造一个武林前辈的名字,说是儿子的师父,谅必可以骗得过云紫萝。武林中易子而教,徒弟在师父家中住十年八年方始回家,这都是司空见惯之事,不足为奇。即使云紫萝将来发现真相,那时大家都已过了中年,也不会影响到他们夫妻的感情了。因此说是“要回”,还是不大恰当,他的目的其实只是请求杨牧让他们父子相聚几年而已。
安排得的确是面面俱圆。但孟元超没有想到的是,杨牧却把他的这封密函交给了妻子。因为杨牧本身也正是有大苦恼需要解脱啊!
夕阳已经落山,天边的晚霞也由绚烂归于平淡了。一弯新月爬上枝头。
云紫萝在山村小径彳亍独行,走一步,停一停,孟元超那封信藏在她的身上,好像变成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压着她的心房,压着她的脚步。
忽地感到一阵晕眩,云紫萝倚着一棵柳树,喉咙发出呕吐的声音,却又吐不出来。
云紫萝歇了一会,方始觉得舒服一些,但心中却更乱了。
站在山坡上,月色虽是朦胧,云紫萝亦已隐约可以望见她家园那两棵高出墙头的梧桐树了。以前在苏州的时候,孟元超寄寓她家,就是住在梧桐树旁的一座小楼中的。
云紫萝捏了捏那封信,心中不觉苦笑,想道:“他渴望见到自己的儿子,谁知我却给他带来了别人的孩子。”
云紫萝是在路上发觉自己怀孕的,所以连杨牧也不知道。
她和杨牧做了五年夫妻,一直没有孩子。杨牧虽然不说,但每当杨华叫他做“爸爸”的时候,云紫萝却总是不禁感到尴尬,感到对他不住,希望自己能够给他养个孩子。
如今她是如愿以偿,怀有杨牧的孩子了,可是这孩子给她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大的苦恼!
“我怀着杨牧的孩子,怎好再去见孟元超呢?”去呢还是不去?云紫萝不禁大感踌躇了。
旧地重游,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在这山坡上,孟元超曾经给她摘过野花;在那梧桐树下,孟元超第一次向她吐露了心中爱意。
八年魂梦相思,如今已经来到了门前,难道又再悄然离开,忍心不见他的一面?
但是见了他的面,又将怎样和他说才好呢?
云紫萝心里想道:“孟家一脉单传,他是应该得回自己的骨肉的。我要把华儿的下落告诉他,让他好去向杨大姑讨回孩子。还有我的母亲不知见过他没有,我也应该向他问问。”
当然这两个理由都是无可非议的理由,不过,在云紫萝的心底,其实也是深藏着想要见他的念头的。有了这两个理由,她就可以鼓起勇气了。
云紫萝走下山坡,快要回到自己的家了,忽见一条白影,俨如羽箭穿空,流星疾驶,突然在她面前出现,转眼间已是落在后园的围墙之上。
云紫萝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人的轻功很不弱啊,但看来却像是个女子,她为什么要偷进我家呢?难道她、她也是——”
心念未已,那人忽地在墙头转过身来,“卜”的一声,飞出了一枝袖箭,喝道:“是谁?”
云紫萝一闪闪到了一棵大树的后面,那枝袖箭掠过她的鬓边,钉在树上,把树上的一只乌鸦吓得飞了起来。
云紫萝看得分明,只见那人果然是个女子,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裳,站在墙头,衣袂飘飘,在月光映照之下,淡雅如仙。
云紫萝穿的是黑色衣裳,躲得又快,所以她看见了墙头上的白衣少女,那个白衣少女却看不见躲在树后的她。
只听得白衣少女笑道:“原来是只乌鸦,我还只道是什么人跟踪我呢,倒把我吓了一跳。好,且待我也去吓孟大哥一吓。”
云紫萝心中苦笑:“她把我当作乌鸦,难道我真的是一只不祥之鸟吗?”又想:“她把元超叫作大哥,却不知是他的什么人?”
忽地感到一股寒意冒上心头,再又想道:“元超在外面八年,如今他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莫非、莫非——唉,如果真的那样的话,我是不会令他为难的。我已经害苦了杨牧,不应该再把灾祸带给他了。”想至此处,云紫萝感到有难以名说的悲哀,于是决定暂不露面,像小偷一样悄悄地进了自己的家,躲在当年她和孟元超定情的梧桐树后。
小楼一角,灯火犹明。孟元超正在书房看书,尚未睡觉。
他看的是一部宋词选集,但心事如麻,却哪里看得进去?
随手翻到一页,忽然他给苏东坡的一首小令吸引住了,不觉轻声念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往事怆怀,孟元超读罢此词,不由得心头怅触了。八年前云紫萝就像词中所写的“幽人”一样,常在“漏断人初静”的时候独来,有时也上楼来看他,有时却只是在窗外偷偷一望,又回去了。第二天才告诉他。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唉,这两句词可就不符合她现在的景况了。她现在已是栖在杨家的枝头,有了温暖的窝啦,只有我还是像孤鸿独飞。”
“但愿她把我当作已死,但如果她知道我还活着的话,她会不会向我飞来呢?”
“算日期快活张应该早已到过杨家了,不知杨牧是怎么个想法,会不会答应我的要求?这秘密也不知能否瞒得住紫萝?”
情怀历乱,心事如潮,以致他竟然没有听到楼梯的声响,直到那白衣少女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惊起!(虽然那白衣少女是蹑足而行,但以他敏锐的听觉,若在平时,是应该早就发觉的。)
孟元超的整个心都给云紫萝的倩影占据了,突然看见一个少女的笑脸,不觉冲口而出,叫道:“紫萝!”
白衣少女噗嗤一笑。
这一声娇笑宛若银铃,而这银铃似的笑声正是孟元超十分熟悉的,曾经在他病重的时候,不知多少次鼓舞过他,令他兴起求生意志的笑声。
孟元超又惊又喜,站了起来,抓着那少女的玉手说道:“小师妹,原来是你!你怎么来了?”
吕思美今年已经满二十二岁了,不过在孟元超的眼中,她仍然是“小”师妹。
吕思美笑道:“师兄,你以为是谁?”
孟元超面上一红,说道:“我想不到你会来的。我、我——”
吕思美又是噗嗤一笑,说道:“你以为是云家姐姐,是么?你别抵赖,我听得你叫她的名字呢。她的芳名叫做紫萝,我早就知道了。”
孟元超只好默认,给她倒了一杯茶,掩饰自己的窘态,问道:“小师妹,你为什么也离开了小金川?”
吕思美接过茶杯,坐了下来,却没有喝茶,也没有回答孟元超的问题,先自叹了口气,说道:“师哥,你还在想着紫萝姐姐吗?她不会来找你的了!”
孟元超怔了一怔,说道:“你怎么知道?”
吕思美道:“我有她的消息,你要不要知道?”
孟元超道:“什么消息?”
吕思美道:“她已经有了丈夫,也有了儿子了。听说她嫁的那个人是蓟州的名武师杨牧,他们的儿子今年都已经七岁了。”说到这里,缓缓地低下头来,啜了一口茶,好像有些什么话想说却不说的神气。
孟元超是知道师妹想说些什么的,云紫萝的儿子都已经有七岁了,那么她结婚至少有了八年,亦即是说,在孟元超和她分手之后不久,她就和杨牧成婚了。“小师妹定然认为紫萝是个负心女子,想劝我不必对她如此痴情,唉,她却哪里知道这个儿子正是我的儿子。”孟元超心想。
吕思美道:“师哥,你不必难过,你不是时常爱说这样一句话吗,大丈夫应当拿得起放得下!”
孟元超因为早已知道这件事情,是以他的难过并不如吕思美想像之甚,倒是伏在窗外假山石下偷听的云紫萝,却不由得黯然神伤,心痛如绞。
云紫萝暗自思量:“原来这位姑娘是他的师妹,那一定是金刀吕寿昆的女儿了。看来她对元超倒是十分关怀,元超对她也很喜爱。她说得不错,我是不该来找元超的了。”
孟元超嘴角挂着苦笑,说道:“这个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吕思美道:“是一个姓陆的镖客。”这个镖客就是那年到过杨牧家中的那个人。
吕思美继续说道:“这个镖客经常替四川的药商保镖,他是杨牧的朋友,曾经在杨牧的家里见过他的妻子。当他提及你和宋腾霄的名字的时候,那位杨夫人似乎很是吃惊,竟把手上捧着的茶杯都打碎了。姓陆的这个镖客觉得有点奇怪,后来出去打听,才知道杨牧的妻子是从苏州带回来的,姓云名叫紫萝。宋腾霄曾告诉过我,说她和你们二人都是一样的要好,看来她对你们也是未能忘怀呢。就只不知她是为你还是为了腾霄而至失手打落茶杯?”
孟元超道:“何以他曾提起我和腾霄的名字?”
云紫萝伏在假山石后,偷听着孟元超和那白衣少女的谈话,不由得黯然神伤,心痛如绞。
吕思美道:“他对你们慕名已久,这次他冒险到小金川来拜访冷铁樵,目的之一,就是想和你们认识,可惜你们都已不在小金川了。但那天妈却恰巧在场,所以我会知道。”
孟元超笑道:“你是特地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么?”当然这是一句开玩笑的话。
当孟元超初返师门的那几年,吕思美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他们三人就像兄妹一般,谈笑无拘的。但到吕思美长大之后,孟元超却是很少和她开玩笑了,相形之下,倒是宋腾霄变得较少,和她比较亲近。
吕思美见师哥并没有如她想像那样的悲伤,甚至还有心情开她的玩笑,登时也就高兴起来,笑道:“妈叫我来跟你,要你照料我呢,你怕不怕麻烦?”
孟元超愕了一愕,随即哈哈笑道:“你又不是小姑娘了,还用得着我照料你吗?”心里却在想道:“如果师娘真的是有这意思,倒是叫我为难了!”
吕思美笑道:“师哥,我和你说真话吧。我是替冷大叔给你传话来的。”
孟元超道:“哦,是冷铁樵催我回去么?”
吕思美道:“不,恰恰相反,冷大叔叫你暂时不必回小金川了。义军需要有人联络各方豪杰,这个差事他想请你担当。例如山东东平县的江大侠江海天、金逐流两师兄弟,河北保定的天地教教主林道轩,河南红缨会的总舵主厉南星、公孙燕夫妻,关东十三家牧场的总场主尉迟炯、祁圣因夫妻,这些人就都是冷大叔想要你去和他们联络的。他还希望你在江湖上行走,随时随地留心,替他物色一班愿意帮忙或愿意参加义军的少年豪杰。这件差使并没有规定时限,又可以让你结识许多英雄人物。你说好不好?”
孟元超喜出望外,说道:“这真是太好了!”
吕思美笑道:“说起来你还要多谢我呢,冷大叔是因为我的原故,才想起给你这个差使的。”
孟元超道:“真的吗?但这却是什么原故呢?”
吕思美道:“有一天冷、萧两位叔叔与妈闲话家常,妈忽起思家之念,说是想回三河原籍探亲。又说许久没有得到你的消息,很是挂念,也想到苏州看一看你。冷、萧两位叔叔力劝不可,他们说虽然事隔多年,当年围攻爹爹的七个大内高手亦已死了五个,但金刀吕寿昆妻子,江湖上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一旦出现,定惹人注意,冒这个险,未免太大了。”
“我听了他们的话就说,不如让我一个人回去,当年我跟爹爹行走江湖的时候,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现在已经长大,重走江湖,就是给鹰爪碰上,也不会认识我了。”
“但萧叔叔仍是放心不下,他说我独自一人,到苏州找你或许无妨,回原籍探亲,却是危险。因为三河县在直隶(今河北)境内,靠近京师,正是清廷防卫最严密的地方。”
“冷叔叔后来得了一个主意,这就是我刚才说的他要交给你的那件差事了。他说倘若你肯担当这个差事,那么在你北上保定,拜访天地会的林教主之时,就正好携我同行了。保定与三河县都在直隶省内,相距不过数百里。你就是陪我回家,再走关东拜访尉迟炯夫妻,也耽搁不了多少时候,这不正是公私两便么?”
“师哥,现在我就只是问你嫌不嫌拖上我这个累赘了?”
孟元超隐隐猜到了师娘的用意,颇觉有点为难,但于理于情,又不能推却,只好说道:“小师妹,你现在的本领已经不亚于我,和我同行,只怕我还要倚仗你帮忙呢,怎能说是累赘?嘿,嘿,你我分手不过年余,你倒和我客气起来了。”孟元超发出几声干笑,但笑得可是不很自然了。
吕思美是个毫无心机的少女,听了师哥的话,却是十分的欢喜,说道:“这么说你是答应我了!哈,我可以跟你去会见江海天、金逐流、厉南星、公孙燕这班大名鼎鼎的男女英雄,我真是高兴得要死啦!”
吕思美“高兴得要死”,伏在窗外偷听的云紫萝,却是泪咽心酸,纵然不是“难过得要死”,也十分伤心的了。“他有师妹作伴,我还何必见他?华儿之事,且待将来另想办法,托人告诉他吧。”云紫萝心想。可是她想要离开,双脚却似不听使唤,提不起劲来。她怕弄出声响,只好镇慑心神,待到自己心情恢复宁静之后,再作打算。
淡淡的月光之下,碧纱窗上现出的孟、吕二人的影子还是隐约可见。云紫萝不想再看他们,于是移开了视线。她一直没有留意园中物事。此时抬头一看,只见野草丛生,连她最喜爱的荼藤花架亦已倒塌了。云紫萝暗自叹了口气,想道:“王大妈要干田里的活,也怪不得她照料不周,但这个园子可变成废园了。嗯,元超和他的师妹就要走的,待他们走后,我倒可搬回自己的家里了。”
心念未已,忽听得孟元超说道:“小师妹,我还想在这里多住几天,你有这份耐心等我么?”
吕思美笑道:“妈叫我跟你,你到哪里我到哪里。你不走我当然也是留在这儿陪你。”
云紫萝听了他们的说话,不觉又是心里一酸,想道:“元超不肯就走,想必是要等那神偷快活张把我的消息带回来给他,唉。他可想不到我如今就在他的窗下。他有小师妹作伴,对我仍未忘情,我对他还有何求?我实在也该心满意足了!”想是这样想,但仍是禁不住心酸,也再想道:“他们不走,这几天我却到哪里去安身呢?”
孟元超听了小师妹的话,却是不禁眉头一皱,苦笑说道:“师娘还有什么吩咐你吗?”
幸好灯光黯淡,孟元超又是侧面向她。吕思美正在高兴上头,可没有留意他的神情。
吕思美笑道:“妈只是叫我来苏州找你,找着了你,就跟你走,听你的话。你瞧妈多么看重你呢,把她唯一的女儿都付托给你了。”吕思美心地无邪,把母亲的话和盘托出,却不知道就是把她的终身大事付托给孟元超的意思。
不过说她完全不知道母亲的心事那也是假的。在她临行的前夕,她母亲曾对她说道:“十多年前,你爹叫元超去苏州投靠云家,当时你年纪还小,我们都没有想到要为你的终身打算。云伯伯是你爹爹的八拜之交,他的女儿和元超年纪相差不远,你爹爹曾写了一封信给云伯伯,云伯伯不幸已死。这封信听元超说是已经交给了云伯母了。你爹在信中是藏有为元超向云家求婚的意思的,本来我以为云夫人一定会答应婚事的。而他们两家联姻,也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想不到世事往往有出人意料之外,如今那位云姑娘已经嫁了人有了儿子。元超知道了这个消息,说不定会很伤心的。你应该好好的安慰他,有一天倘若你们能够一同回来见我,我就非常高兴了。”这话虽然没有明说,但吕思美已经是二十二岁的少女,当然也是听得懂话中之意的了。
吕思美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不过在她母亲没有和她说这一席话之前,她的心里有两个男子的影子,在孟元超和宋腾霄之间,她一直是委决不下,不知应该选择哪个。
她对师哥是十分敬重的。但宋腾霄却似乎和她性情比较相投。这两个人都是对她家有过大恩,为了她们母女,险些赔了性命的,不过孟元超是她的师哥,关系当然比较亲密一些,她又觉得师哥有时候虽然严肃得令她不敢亲近,但却似乎比宋腾霄更为可靠。因此在她懂得了母亲的心意之后,她的心中已是暗自作了决定,只要师哥喜欢她,她也宁愿舍弃性情和她比较相投的宋腾霄而选择师哥了。
孟元超身受师门大恩,对这位小师妹他一向也是十分疼爱的,但此际吕思美笑靥如花地站在他的面前,却是令他心神大乱了。他暗自叹了口气,心里想道:“师娘把唯一的女儿付托给我,但可惜我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孟元超道:“没什么,但我听你说了半天的话,你却一直没有提及宋腾霄。师娘只是叫你来找我,没叫你找他吗?”
吕思美笑道:“你们都是住在一个地方的,找着了你,不用我说,你也会带我找他的。妈又何须特别吩咐。”
孟元超道:“本来我也以为腾霄在家里的,但这次回来,却不知他到哪里去了。但愿他能够在这几天之内回来。”
吕思美道:“原来你要多留几天,就是为了等他?”
孟元超心想:“她哪里知道我要等的是紫萝母子的消息。”他从来没有和小师妹说过谎话,但云紫萝如今乃是有夫之妇,却又怎能将真相告诉她?当下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强笑说道:“难道你不想见腾霄么?”
吕思美是不懂掩饰自己的心事的,笑道:“咱们从来总是在一起玩耍的,倘能见着宋师哥,那自是最好也不过的了。咱们三人可以一同去游西湖!”
孟元超想起了那次和云紫萝、宋腾霄同游西湖的往事,不禁又是黯然神伤。
吕思美嗔道:“师哥,你怎么啦?我和你说话,你却好像总是想着别的事情!”
孟元超忽地如有所觉,“嘘”了一声,侧耳听了半晌,说道:“小师妹,你一路上可曾发现有人跟踪?”
吕思美道:“没有呀!”
孟元超道:“当真连一个可疑的人物都没碰上?”
吕思美想了一想,说道:“前几天我在路上碰见四个人,比较有点特别,但后来也没发现有跟踪的迹象。”
孟元超道:“是怎么样的四个人?”
吕思美道:“是四个相貌相似的,服饰一样的人。这四个人身高脚长,骑在马背上晃呀晃的像根竹竿。他们这副长相本来就是少见的了,更难得的是四个人都一样。所以我当时碰见他们,不觉笑出声来。”
孟元超曾听人说过“滇南四虎”的怪异相貌,心里想道:“小师妹碰见的莫非就是他们?但这四个宝贝却怎的会在江南出现呢?”问道:“后来怎样?”
吕思美:“那四个人都瞪着眼睛看我,似乎很不高兴,但也没什么。他们的马跑得快,转眼就过去了,以后也没有再发现他们了。”
孟元超道:“你进村子的时候,有没有人跟在你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