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想一派的剑谱,关系何等重要。武当派即算如何托大,剑谱不是由掌门金光道长保管也该由四大弟子看守,云中燕轻功再好,也决不能独自偷去的。“难道还有本领更强的人做她帮手?”黑旋风心想。
正自疑心难释,耳边已经听得云中燕说出“少陪啦!”这三个字了。
黑旋风心中一动,叫道:“姑娘且慢!”
云中燕道:“唉,算我怕了你啦,你这个人怎么老是纠缠不清?”
黑旋风笑道:“不是我和姑娘罗嗦,有个故事,或者你会高兴听听。”
云中燕道:“我哪有工夫听你讲什么故事?”
黑旋风道:“听了这个故事,可能对你很有好处。”
云中燕不觉也给他引起了好奇之心,说道:“有什么好处,你先说说!”
黑旋风道:“你喜欢偷剑谱来玩,那么如果有一样东西比武当派的剑谱更宝贵更难得的,你想不想找来看看?”
云中燕道:“是什么?”
黑旋风道:“是一部兵法。剑法不过是十人敌、百人敌,这部兵法则是万人敌,你说是不是宝贵得多?”
云中燕噗嗤一笑,说道:“我又不做将军元帅,兵法要来何用?”
黑旋风道:“三大门派的剑谱,你偷了来不也是没用吗?世上难得的东西,到了自己的手里,总是有趣味的,你说是不是?”
云中燕给他说得不禁又笑了起来,说道:“你这人倒很有意思。原来你是想找我帮手偷东西,却想出了这样一片歪理来打动我。嘿,这倒对了我的脾性,你说正经的大道理可能我会厌烦,这样的歪理我却听得进去。但不知这部兵法是在何人手里,想必是个很扎手的人物了,否则你不会要我帮忙去偷。”
黑旋风道:“不是偷,是找。不过要找到这部兵法恐怕比偷更难。”
云中燕道:“越难越有趣。好,我现在倒是给你说动了心,决意帮你找了。这部兵法藏在哪里?”
黑旋风笑道:“你猜我为什么要把和那些人的约会定在虎头岩上?”
云中燕恍然大悟,说道:“敢情就是藏在这虎头岩上?和那些人的约会不过是陪衬的,省得你多走一遭。”
黑旋风道:“也不一定就是在虎头岩上,不过总是在这梁山之中。”
云中燕道:“是谁人著的兵法?”
黑旋风道:“你要知道,那就听我说这个故事吧。”
云中燕道:“好,你说吧。”
黑旋风道:“你可知道梁山泊的故事?”
其时距离梁山泊的起义未到百年,梁山好汉的故事可说是妇孺皆知。云中燕冷笑道:“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在此聚义,替天行道,干得轰轰烈烈,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你当我是未出过闺门的女子吗?未出过闺门的女子也会知道!”
黑旋风道:“着呀,他们一百零八条好汉既然干得那样轰轰烈烈,后来却又何以烟消云散了呢?”
云中燕道:“这还用问,当然是给官军袭灭的了。扫平梁山的是北宋的大将张叔夜,对么?”
黑旋风道:“不,梁山泊的覆败,不是败给官军,也不是败在张叔夜之手。”
云中燕诧道:“这个说法我倒没有听过。那么你说,这又是为了什么?”
黑旋风道:“是由于宋江的一念之差!”
云中燕道:“如何一念之差?”
黑旋风道:“张叔夜带兵来打梁山,用诱敌之计,擒了梁山泊坐第二把交椅的玉麒麟卢俊义。这卢俊义本是个家财万贯的富豪,舍不得死,在受刑之下,就投降了。张叔夜再把卢俊义作为人质,招降宋江。宋江最顾手足之情,为了援救卢俊义,想出一个诈降的苦肉缓兵计,希望官军释放了卢俊义之后,再返梁山聚义。却不知这个‘诈降’的计策,正坠敌人的陷阱!如果不是由于宋江这一念之差,即使真降了一个卢俊义,那也无损于梁山的大局!所以我说,梁山之败,真正的原因,实在不是由于败给官军!”
云中燕听得津津有味,说道:“梁山好汉之中,不乏聪明才智之士,难道就没人看出敌方的陷阱,劝阻宋江?尤其是那位诨号智多星的军师吴用,宋江不是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吗?”
黑旋风道:“据说吴用泣血苦谏,无奈宋江却是不肯依从。后来,吴用和他说道:咱们是发过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兄弟,你这一去,只怕是凶多吉少,有去无回。但我也只好陪你去了。不过我只请求你延期一天。宋江感于他的义气深重,他本来是和张叔夜约好第二天去投降的,为了吴用的缘故,终于再拖了一天。”
云中燕道:“吴用要拖这一天做什么?”
黑旋风道:“吴用用这一天工夫,写了一部兵法。”
云中燕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你现在所要找的就是梁山泊军师吴用的这部兵法!”
黑旋风道:“不错,吴用写了一天一夜,写到五更时分,方才写成这部兵法。写成之后,吴用就把鲁智深找来,把这部兵法付托与他。”
云中燕笑道:“什么人不好付托,却付托给这个花和尚?”
黑旋风正色说道:“你别看轻了这花和尚,这花和尚可是粗中有细,堪当大任的人。他的性子和李逵一样,纯真耿直,对梁山泊的事业最是忠心,但却没有李逵的鲁莽。是以吴用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花和尚最为合适。”
云中燕笑道:“你好像是那晚在吴用身边似的。”
黑旋风笑道:“我是学‘说书人’讲故事的口吻,不能不加油添酱,吸引听众。”
云中燕道:“好,想不到你还是一个出色的说书人,我已经给你的故事迷住了,你赶快说下去吧。”
黑旋风道:“吴用叫鲁智深把这部兵法埋藏在一个地方,说道:‘这部兵法是我毕生心血之所聚,明日我和宋哥哥去见张叔夜,只怕是有去无回的了。这部兵法我乃是想藏之名山,传之后人。但也不想它埋没太久,无人发现。金国将来必是宋国的大患,这部兵法若能落在一个未来的抗金首领之手,必有大用。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鲁智深道:‘你是要我保守这个秘密,待找到了合适的人,叫他来发掘这部兵法?’”
“吴用道:‘不错,所以你现在必须逃下山去,找个寺院出家,仍然做你的和尚。倘若找不到一个可以付托的人,你也得想办法把这秘密传之后世。’”
云中燕道:“我也听过一个传说,说是鲁智深在梁山覆灭之后,便在杭州的灵隐寺出家,如今杭州的六和塔下,还有鲁智深的金身法像。我去找没见到。但听你这么说,这传说竟是真的了?”
黑旋风道:“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人,说得有如耳闻目睹,我是宁可信其有的。”
云中燕道:“吴用为什么不叫鲁智深把这部兵法带出去?却要后人多费许多工夫找寻?”
黑旋风道:“梁山已在官军包围之中,当时吴用也是怕他逃不出去,何况埋在地下总比带在身上安全一些。”
云中燕道:“那么你知不知道它埋藏何处?”
黑旋风道:“我若知道,也不用请你来帮忙我一同寻找了。”
云中燕道:“梁山这样大,九个山峰,方圆八百里,找这样一部兵法,岂非大海捞针?”
黑旋风道:“希望虽属渺茫,但也还有点线索可以作为依据。”
云中燕连忙问道:“什么线索?”
黑旋风心念一动,故意笑道:“你没兴趣听我把梁山泊的故事先讲完吗?”
云中燕道:“你讲得这么动听,我哪有不想听的道理?好,兵法之事,暂且按下。请你这位出色的说书人话接前文。”她模仿当时一般说书人的口吻,把黑旋风也逗得笑了起来。不过,黑旋风是个甚为细心的人,在她开玩笑的语气之中,却也看得出她那遮掩不住的想要知道这部兵法下落的心情。
黑旋风哈哈一笑,接下去说道:“话分两头,鲁智深私逃下山之后,第二天宋江便带了一众兄弟,去张叔夜军中,行他的‘诈降’之计。但也还有两个兄弟,不肯跟他去的。”
云中燕道:“是哪两个?”
黑旋风道:“一个是黑旋风李逵,一个是混江龙李俊。”
云中燕道:“李逵不是对宋江最忠心的吗?”
黑旋风道:“正因为他对宋江忠心,所以要为宋江准备一条后路,他说:哥哥你若回来,那就罢了。若不回来,俺就抡起两把板斧杀上东京,找那皇帝老儿要人!你要知道李逵固然是对宋江忠心,但他也是最反对招安的!”
云中燕笑道:“听来,你在梁山泊一百零八条好汉之中,倒像是最佩服李逵呢。怪不得人家要给你一个相同的绰号了。”
黑旋风道:“人家给我这绰号,我可是惭愧得很,我怎么比得上梁山泊的那位黑旋风呢?”
云中燕笑道:“不用客气,我看你倒是比那位梁山泊上的黑旋风更加智勇双全。说下去吧,那个混江龙李俊又如何呢?”
黑旋风道:“李俊却和黑旋风不一样,他是打了独善其身的主意,后来听说是逃到海外,占了一个小岛,自立为王了。”
云中燕说道:“这人无关宏旨,不必再说他了。宋江等人听说后来是给朝廷毒死的,是真的么?”
黑旋风道:“当然是真的了。宋江自以为用的是‘诈降’之计,却不知早已落在张叔夜的算计中。他和众兄弟到了张叔夜军中,当晚张叔夜盛筵招待,就把他们一齐毒死了!最可惜的是智多星吴用,他早已猜想到酒中有毒,还是陪宋江饮了。(羽生按:梁山泊好汉的下场,稗官野史有几种不同说法。我这个也是杜撰的,但揆之史实,宋江并无征方腊之事,似乎也还可以言之成理。)”
“张叔夜毒死宋江之后,叫卢俊义假传宋江的命令,把李逵骗下梁山,李逵虽然不肯到张叔夜军中,却也给毒死了。”
云中燕道:“可惜的不是智多星吴用,最可惜的应该是宋朝的皇帝老儿。”
黑旋风道:“此话怎说?”
云中燕道:“若然不是毒死宋江和他的一众兄弟,金人恐怕也不会这样容易得到北宋的江山了。”
黑旋风黯然说道:“你这话是说得最有道理。朝廷此事,当真是自坏长城。”
云中燕道:“不要慨古论今,我还想听你未说完的故事呢。”
黑旋风道:“对,我现在应该交代那位花和尚鲁智深了。”
“鲁智深知道宋江和一众兄弟都给毒死之后,以他的性格而论,我想他一定是痛不欲生,恨不得为兄弟报仇的。但由于身负军师的嘱托,只能隐姓埋名,在灵隐寺做了十几年和尚。”
云中燕道:“这可真是难为他了。后来怎样?”
黑旋风道:“后来他就这样寂寂无闻的了。”
云中燕道:“死了?那部兵法的秘密呢?”
黑旋风道:“他只留下四句偈语。据说他是在六和塔下,夜听潮音,忽然悟了‘大道’,留下四句偈语,就‘圆寂’了!”
云中燕道:“是哪四句偈语?”
黑旋风道:“这四句偈语是:坐看云起,卧听潮喧。道行完满,天心月圆。”
云中燕笑道:“第三句太俗,其他几句却又太雅,不像是鲁智深说的。”
黑旋风道:“或许他做了十几年和尚,火气早已收敛,吐属也和以前不同了。临终之际,忽然悟道,说出这样的偈语,也不奇怪。”
云中燕忽地笑道:“我明白了,鲁智深这四句偈语说的不是佛法,而是兵法,是有关那部兵法所藏之处的秘密。”
黑旋风道:“你怎么知道?”
云中燕道:“一个人临终之际,所挂念的当然是他认为最紧要的未了之事。尤其是鲁智深这样一个狗肉和尚,他肯耐着性子在灵隐寺守了十几年清规戒律,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吴用的嘱托。你想他‘圆寂’之时,心里难道当真会想佛法?”
黑旋风笑道:“在我看来,鲁智深比任何一个严守戒律的和尚更有‘慧根’,他才是真正可以肉身成佛的人。不过,你说的也很有道理。告诉我这个秘密的朋友,他也是这样想的。”
云中燕看了黑旋风一眼,说道:“你又为什么肯把这样一个重大的秘密告诉我?”
黑旋风道:“想借助你的聪明,参悟这个偈语,好找寻吴用那部兵法呀。”
云中燕道:“我又不是佛门弟子,哪懂参详佛偈。说到聪明,你才是真聪明呢。”
后面两句,突如其来,黑旋风不知她所指的是什么,不觉怔了一怔。
云中燕又道:“你我素昧平生,你不怕我找到了兵法,却瞒了你么?”
黑旋风道:“你不会的。”
云中燕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黑旋风道:“因为你是汉人。”
云中燕心中暗笑,眉毛一扬说道:“哦,是汉人又怎么样?”
黑旋风道:“是汉人就决不会把这部兵法据为己有。”
云中燕道:“为什么?”
黑旋风道:“吴用这部兵法,是要帮助汉人抗金的,找到了这部兵法的汉人,除非他是甘心做金虏奴才的东西,否则怎会据为己有,而不拿去献给义军首领?”
云中燕道:“好,我承认你说得有理。但为你着想,你不觉得这样信任我是有点冒险吗?”
黑旋风道:“你我虽然素昧平生,但从你帮忙过我的这两件事情看来,我已经知道你的为人了。”
云中燕笑道:“或许我的为人,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好呢?”
黑旋风笑道:“那我就唯有冒点险了。不过,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人的。”
云中燕听了这话,心里很是舒服,笑道:“你倒很有自信。好吧,那么咱们就该开始寻找了,但梁山这样大,却从何处找起?”
黑旋风道:“我想一定是在梁山泊忠义堂遗址附近的方圆十里之内。”
云中燕道:“何所见而云然?”
黑旋风道:“吴用兵法写成之夜,已是将近五更时分,才叫鲁智深帮他埋藏。以常理而论,他们必定要在天亮之前把这件事办妥。梁山泊重要的首领是住在忠义堂附近的,一个更次,岂能走得太远,是以我料它是埋在十里方圆之内。”
云中燕道:“忠义堂的遗址在什么地方,你已经知道了么?”
黑旋风道:“就在这座虎头岩上的平旷之处,估量可能是忠义堂遗址的地方也有数里方圆,大不了也不会出二十里的范围了。”
云中燕道:“二十里方圆之地两三个时辰可以走遍,不过要找寻一部兵法,纵然不似大海捞针那样困难,也是相当困难的了。”
黑旋风笑道:“若不困难,我何必请你帮忙寻找?好在有那四句偈语可以参详,说不定可以触景生情,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云中燕笑道:“这可就当真要讲缘法了。好,从这里开始,你往东面找寻,我走西面。明天天亮之时,在这里会合。”
分手之后,黑旋风思潮起伏,云中燕的背影没入林中看不见了,他仍是心乱如麻。
他这次灵机一动,临时请云中燕帮忙他找寻这部兵法,确实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
他想起了云中燕刚才和他说话的神气,当他说“因为你是汉人”之时,云中燕反问他:“哦,是汉人又怎么样?”那时,云中燕眉毛一扬,脸上似乎掠过一丝狡笑。
这句话的下半句应该是:“不是汉人又怎么样?”想至此处,他不由得心头一震,心里自己问自己道:“如果她不是汉人这就糟了。嗯,兵法上有所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的策略,她敢反问这一句话,莫非正是要消除我的怀疑?莫非她当真不是汉人?”
一阵山风吹过,黑旋风清醒了些,随即又想道:“看来还是我太多疑了。不错,我是未曾听人说过云中燕曾杀金国的官吏,可是她曾经帮忙我窃取完颜长之的军事计划,偷了这样一份重要的军事计划,不是比杀掉百十个金国官吏对敌方的损失更大吗,她怎会是金人呢?当然是我的瞎猜疑了!”
又再想道:“我不是为了不知她是何等样人而烦恼吗?这可正是试探她的最好法子,明天一早,就可以水落石出了。”“唉,但为要释我心上的疑团,冒这样大的危险值不值得呢?”突然黑旋风发现了自己心底的秘密:“我为什么要这样急于知道她是何等样人?”想至此处,不由得脸上一热,心中一片茫然了。
云中燕在林中独自前行,同样的也是心潮起伏,久久难平。
云中燕心里想道:“想不到他对我竟是毫不猜疑,就这样的相信我。”黑旋风的影子早已看不见了,但却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那潇洒的举止,那风趣的言谈,好像在她心上留下烙印,令她心烦意乱,脸上发烧。
“唉,我现在可以和他联手,但只怕将来总有一天,我和他难免要处在敌对的地位。”云中燕心想。
忽听得水声潺潺扰乱她的思路,云中燕抬头望去,却原来山顶有一条瀑布,倒挂下来,流入山涧。那条山涧乃是在两峰夹峙之间。走得越近,水声越响。
云中燕心中一动,想起了鲁智深那四句偈语。这晚正是农历十五的晚上,此时已是三更时分,月亮将到天心。
云中燕心里念道:“坐看云起,卧听潮喧。道行完满,天心月圆。第三句不理它,这偈语所说的情景,倒似乎是此时此地!”
山涧两旁乱石嶙峋,但乱石之中却有一块大如圆桌、平滑如镜的石头,正好临流濯足。云中燕笑道:“且待我试一试。”
云中燕坐上那块石头,望上去只见云雾迷漫,梁山诸峰就像隐没在云海之中似的。轻云笼树,幻成各种景象,又好像云从树杪升起,迷漫山间。果然是在平地难见的奇景。云中燕心想:“云以山为体,山以云为衣。古人这两句话确实说得不错。但坐看云起的妙处我领略到了,却又与那部兵法有何关联?”
云中燕把双脚浸在水中,一种清冷的感觉令她感到甚为舒服。云中燕笑道:“卧听潮喧,且待我也试它一试。”
枕着石头,云中燕把身子躺下,瀑布冲击下来,冲击山涧,水声喧哗,果然像是潮声。云中燕心道:“鲁智深那晚决无闲情逸致卧听潮声,但那部兵法又决不能藏在水底的。这句偈语又应当怎样解释呢?”
心中疑团莫释,但听了一会,却给她听出有点异状来了。瀑布冲击的轰轰发发声中,又好似有琤琤琮琮的琴声从地底升起,云中燕蓦地心头一动:“这附近必是有一处地下中空的!”跳起来四下察视,却又没有发现山洞。
偶然抬头一看,只见月亮正到天心。云中燕心道:“且待我照那偈语再做一遍。”重新躺在那平滑的石台上,忽见对面的石壁上,现出的影子,好似一条长臂,粗大的中指,伸得特别长。云中燕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却原来是一棵从悬崖上横伸出来的虬松,其中的一株树枝在石壁上的投影。
云中燕灵机一动:“莫非那‘中指’所指之处有甚古怪么?”当下仗着巧妙的轻功,爬上那个石壁。
石壁如削,长满藓苔,滑足不留,好不容易爬到那松枝投影之处,仔细看时,也不过是长满苔藓的岩石,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云中燕费了偌大气力,心有不甘,想道:“莫非这石壁上留有文字?”当下剥去苔藓,果然发现一个擘窠大字,是个“替”字。
云中燕大为欢喜,连忙擦燃随身所带的火石,继续剥去壁上苔藓,凑近去看,依次发现一个“天”字,一个“行”字,一个“道”字,但却也仅仅只是这四个大字。没有其他小字了。
云中燕本来以为石壁上可能有吴用的留书,指示如何去找寻那部兵法的,不禁大为失望。心里想道:“替天行道,这本来就是梁山泊打出的旗号,刻在石上,也没有什么稀奇。”
正自心灰意冷之际,忽地发现“道”字和“行”字各缺一笔,初时还以为是年深月久,字迹剥落,细看才知是本来如此的。
云中燕沉吟半晌,想道:“写字的人,为什么故意把道字和行字少写一点一勾?”突然灵机一动,心道:“鲁智深偈语中的第三句是道行完满,莫非这个‘道行’说的并非本义,而是指这石壁上的道行二字?但偈语是说道行完满,这里却偏偏都缺了一笔,什么道理?”
苦苦思索,许久许久,云中燕忽地得了一个主意:“偈语说的既然是道行完满,我就替它补足吧。”
当下云中燕抽出宝剑,用剑刻字,补那两笔缺笔。在“道”字的左上方重重一戳,在行字的右下方斜斜一削,便成了一点一勾。
剑锋所至,奇迹忽现,当那一勾完成之后,忽听得“轧轧”声响,那块刻有“替天行道”的长方形石头似有松动之状。云中燕用力一掀,整块石头竟然给她揭了起来,现出一个洞口。
原来梁山泊一百零八条好汉之中有一个石匠出身的地巧星金大坚,善造机关,巧夺天工。当年吴用埋藏这部兵法之时,除了鲁智深之外,还有金大坚随行。石壁上的机关就是他布置的。
云中燕喜出望外,当下点燃一束松枝,便钻进去。这个洞黑黝黝的深不见底,云中燕不觉也有点害怕,但心里一想:“倘若给我找到这部兵法,可是一件天大的功劳。即使我不想领功,最少也可以得到爹爹的夸奖。”于是大着胆子下去。
到了下面,脚踏实地,只见洞中又有一个小洞,不过拳头般大小,有水流入,汇成一条小溪,从另一边的石罅中流出去。云中燕心道:“这山洞果然是在瀑布的下面。”
洞中央一块石上刻有“水云洞”三个篆字。
云中燕想道:“当年这个山洞想必是有出口的,在这洞中,可以观赏外面瀑布的奇景和山上的云海,所以名为水云洞。后来却给堵死了,但却不知那部兵法藏在何处?”
洞中有许多石钟乳滴下凝结成的石笋,有的肖人,有的肖物,但云中燕已是无心观赏了,一心在找那部兵法。
眼看手中的这扎松枝已经烧了一大半,兀是毫无线索可寻,云中燕心急起来,忽地想道:“水云洞中间是个‘云’字,鲁智深的第一句偈语是‘坐看云起’,莫非这句偈语也并非空泛的写景之辞?我何妨用刚才开洞的方法再试它一试。”
于是云中燕使尽浑身气力,在刻有“云”字的那块石头下面向上一推,石头果然给她推动升了上空,现出一个长约一尺、宽约五寸的匣形缺口。伸手进去一摸,触着一件硬物,拿出来一看,是个檀香木的匣子,揭开匣子一看,里面果然藏有一本书。
云中燕大喜若狂,几乎就要大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蓦地一想:“还是不要给黑旋风知道的好。”其实在这山洞之中,外面又有瀑布,她就是放声大叫,黑旋风也不会听见的。
云中燕冷静下来,打开那本书一看,果然是一部兵书。而且翻了几页,就可以断定的确是梁山泊的军师吴用写的。
那几页写的正是有关几场战事的记载,有抗击“官军”的,也有和金兵交战的。其中写的如何对付金兵的战术尤其详细,例如如何破金兵善用的狼牙棒和“拐子马”等等。
当时金宋之间,大战虽未发生,但也不时有金兵入寇的了。据说梁山的人马,就曾打过金兵,当然这在“官书”上是没有记载的。但云中燕却也曾听得她的叔叔说过。据说后来岳飞大破金兀术的拐子马,所用的战术就是从梁山的战术加以发展的。
云中燕不懂兵法,却也知道这部兵法对她爹爹来说,胜于世上任何的宝贝。她心里想道:“得了这部兵书,要灭亡金国,那是更加容易了!”
松枝就要烧焦了,云中燕连忙收起那部兵法,藏在怀中,赶快出洞。爬到上面,抬头一看,只见朝阳方出,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云中燕蓦地想起她是和黑旋风约好了在天亮的时候,在虎头岩见面的。“去不去见他呢?”她不想把这部兵法给黑旋风,可是又不想失约。“他这样相信我,我又岂可言而无信。但要我说谎骗他,说是没找到这部兵法吗?唉,对一个这样相信我的人,我又怎好意思说谎?唉,还是不必去见他了!”
心里是这样想,双脚却向原路走去。忽听得黑旋风叫道:“云姑娘,云姑娘,你在哪儿?”
原来她已不知不觉走近虎头岩了。
云中燕瞿然一省,自己骂自己道:“我今天是怎么啦?一点小事都决断不下!为什么定要见他,向他交代?难道我还怕他恨我不成?恨就让他恨好了!”
黑旋风找不到这部兵法,他是一大清早就回到原来的地方等候云中燕的。
旭日初升,晨风动林。树林深处,黑旋风忽地隐隐见着白衣如雪,一棵古松的后面露出半边宜喜宜嗔的笑脸!
黑旋风又惊又喜,跳了起来叫道:“原来你是躲在这里和我捉迷藏!兵法找到了没有?别开玩笑,快出来吧!”
云中燕噗嗤一笑,说道:“谁和你开玩笑,对不住,我可要失陪啦。”
黑旋风连忙赶过去,叫道:“喂,喂!这不是开玩笑的事,那部兵法你到底找到了没有?”
云中燕道:“这样着急干嘛?好,老实告诉你吧,找到了,怎么样?”
她是一面说话一面飞跑的。黑旋风听了这话,喜出望外,叫道:“找到了赶快交给我吧!要比轻功,以后再比不迟。”
云中燕笑道:“是我找着的,为什么要交给你?”
黑旋风吃了一惊,叫道:“咱们不是说好的么?”
云中燕道:“谁和你说好的?你只是叫我帮你找这部兵法,并没有说要我找到了交给你呀!”
黑旋风一想,果然是没有和她说过这样的话,不觉着急起来,叫道:“我是要拿去送给义军首领的,你别开玩笑了,好不好?”
云中燕道:“你这人真罗嗦,要不要我告诉你第二遍,我不是和你开玩笑!”口中说话,脚底好像抹油一般,跑得更加快了。
黑旋风一面追一面叫道:“不是开玩笑,你要这部兵法做什么?”
云中燕笑道:“你不是说越难得的东西,偷到了手,就越有意思么?我要留下这部兵法玩玩,玩厌了说不定会送给你,你耐心等着吧!”
笑声响若银铃,云中燕当真是俨如燕子穿云,业已去得远了。
黑旋风的武功或许胜她少许,轻功却是比不上她。情知追不上了,不禁嗒然若丧,心道:“糟糕,糟糕,这回真是糟糕透了!我要试探她的来历,如今试探出了,这部兵法却也丢了!叫我有何面目去见陆帮主和陈大哥?”
可是他仍然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心里自己安慰自己道:“只怕她还是当真和我开开玩笑,逗我着急的吧?说不定过两天她就会交还我的。她曾经帮忙过我盗取完颜长之的军事计划,怎会是金人呢?”
云中燕的影子已经看不见了,她那张挂着一丝狡笑的俏脸却浮现在黑旋风的脑海中,黑旋风禁不住苦笑道:“你作弄得我好苦,开了这么大的玩笑,你现在可乐啦!”又再想道:“但愿真的是开玩笑还好,如果不是,唉——”想至此处,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心道:“她究竟是什么人呢?真是叫我猜想不透!”
云中燕是笑着下山的,但她的心里却并不是如黑旋风所想象的那样快乐。
当她回头一望,望不见黑旋风的时候,她的笑就不觉变成苦笑了。
她捧着装着兵法的匣子,说也奇怪,初得到时的狂喜,如今竟是云散烟消,心中殊无快意之感。
她知道得了这部兵书,却失掉了一个朋友,从今之后,黑旋风是再也不会和她说笑,只能将她当作仇人的了!
得失之间,孰轻孰重?她回答不出,心里只是感到一片茫然。
一抹轻云笼水泊,数行秋雁向南飞。云中燕好像沾染了眼前的秋意,情怀萧索,顿兴思家之念,心道:“中原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了,我还是回家去见爹爹吧。”
正在怅惘,独自前行之际,忽听得有个人喝道:“你就是云中燕吗?”
云中燕给这霹雳似的喝声惊醒,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魁梧的汉子站在她的面前。水泊旁边是高逾人头的芦苇,这个汉子从芦苇丛中走出来,恰值她正在心神不属之际,以致她竟然没有发觉。
云中燕正自没好气,心道:“且拿你这黑炭头消遣消遣。”便冷笑道:“是又怎样?”
那汉子大喝道:“你手上拿着的匣子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吴用的兵书,给我放下,或者我还可以放你过去!”
此言一出,云中燕倒是不禁一怔,心道:“想不到这莽夫竟也知道吴用的兵法?”
心念未已,只听得那汉子又喝道:“你是想和我打架吗?哼,我知道你有几分本领,但我还不屑和娘儿打架呢。”
云中燕把匣子一扬,说道:“好,你拿去吧!”突然骈指一戳,借着那个檀木匣子掩护,右手的指头从匣子下面伸出,意欲点了这个莽汉的麻穴,令他十二个时辰不能动弹。
云中燕本来不把这个黑汉子放在眼内,只因他说得出吴用的兵法,这才加多了几分谨慎。她以独门的点穴手法,又用了这样机诈的手段点出,以为这个鲁莽的汉子非着了她的道儿不可。
不料这个汉子虽然貌似鲁莽,手底的功夫却是非同凡响。只听得“咔嚓”一声,那汉子一手抓来,檀香匣子开了五个小孔!这还是他恐怕抓烂兵书,未敢用上全力的。
云中燕的点穴功夫虽然精妙,但见对方的大力鹰爪手如此厉害,只怕未曾点着他的穴道就给他抓碎腕骨,于是连忙缩手,一个“细胸巧翻云”,倒纵出数丈开外。
那汉子抓不着她,也是不禁吃了一惊,心道:“吓,好快的身法!看来这云中燕确是名不虚传,我不能看轻她了。”
云中燕虽然没有给他抓着,但藏书的匣子给他抓裂,总是输了一招。她是个从来不肯吃亏的脾气,刷的便拔出剑来,说道:“黑炭头,亮出兵刃吧。打得过我,匣子给你。”
那汉子早已扑上前来,大怒说道:“哼,你这妖女敢捉弄我,我本来不屑和娘儿打架的,今天可是要破戒了!我何须用什么兵器,你尽管刺来吧!”
声到人到,双臂箕张,左臂长拳捣出,右手向她抓去。一拳一抓,全带劲风,势道的凌厉,实是非同小可!
云中燕知他拳脚的功夫了得,焉能让他近身搏斗。一个移形换位,剑如飞凤,立即斜刺他的左胁。
那汉子陡地一声大喝,双掌齐推,掌力激荡,隐隐挟着风雷之声,云中燕的剑尖竟然给他荡歪。云中燕吃了一惊,心道:“这黑汉子的内功之强,竟似还在黑旋风之上。打下去未必胜得过他,不如走吧。”
不料这黑汉子竟似知道她的心意,喝道:“小妖女,你想走可是不成!”七步之外,连环掌发,强劲的掌风震得云中燕脚步踉跄!
以云中燕的轻功,本来要走也不难的。但对方的劈空掌实在太过厉害,她若然转身一走,背后全无防御,只怕纵然能够逃跑,也是非得受点伤不可了。
云中燕一来是恐怕受伤,二来也咽不下这口气,冷笑说道:“你以为我当真怕你不成,看剑!”
再度交锋,剑掌争雄,云中燕的剑法奇诡无比,往往从那汉子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那汉子的招数相形见绌,可是他却胜在内力雄浑,拳打掌劈,宛如巨斧开山,铁锤凿石。云中燕剑法精妙,却也近不得他的身子,总是给他迫得离身八尺开外。还幸亏那汉子也要防她奇诡的剑法乘虚而入,亦是不敢太过迫近。
剑掌争雄,各有千秋。那黑汉子杀得性起,高呼酣斗,一掌接着一掌,刚猛无伦。掌力催紧,势如排山倒海,荡得云中燕剑光流散,身子亦是飘摇不定,好像一叶轻舟在狂涛骇浪中挣扎一般。
云中燕使出了绕身游斗的战术,俨如惊鸿掠水,柳絮轻扬。虽是涛惊波紧,她仍是进退自如。不过,究竟吃亏在气力不及对方,数十招一过,剑法与身法的配合,已是不及初时的妙到毫巅,渐渐感到有点力不从心了。
幸亏那汉子对她奇诡莫测的剑法也有点儿顾忌,只怕稍有不慎,就要给她乘虚而入。云中燕给他迫得离身八尺开外,他也不敢太过躁进,双方各有顾忌的情形之下,云中燕这才能够勉强和他扳成平手。
雾散云开,阳光普照,芦叶滩头,蓼花汀畔,水色山光,俨似画图,在阳光之下,都豁然显露了。云中燕是一大清早下山的,不知不觉已是将近中午的时分了。
云中燕瞿然一省,心里想道:“再打下去,只怕黑旋风就要追来了。这黑汉子我已是胜他不了,怎能再加上一个黑旋风?嗯,三十六着,还是走为上着吧!可是怎样才能摆脱这黑汉子呢?”
那黑汉子似乎知道她的心意,双掌盘旋飞舞,攻得越来越紧,喝道:“你不把这部兵法交出来,就想走吗?哼,你走到天边,我追到天边!”
云中燕心里想道:“只要我能跑出百步开外,你要追也是追不上的了。”可是问题就在于:怎样才能摆脱对方,跑出百步开外呢?那汉子的劈空掌力十分厉害,云中燕只怕未跑出十步之外,就给他在背后来一记劈空掌,逃得脱也要受伤了。
激斗中那汉子一抓抓来,云中燕横剑一封,左手提的那个匣子几乎给那汉子夺去。云中燕蓦地得了一个主意,心道“有了”,当下使出一套绵密的防身剑法,逐步后退,边战边走,到了水泊旁边,忽地身形一个盘旋,冷笑说道:“好,给你这部兵法!”冷笑声中,把手一扬,那个藏着兵书的檀香匣子已是给她抛在水泊之中!
这一下大出那个汉子意料之外,他怔了一怔,抢兵书呢?还是追云中燕呢?眼看那只匣子已是荡到波心,再不抢救,就来不及了!这汉子无暇思量,“卜通”一声,就跳下水去。
幸亏水泊不比江河,水流平缓,那黑汉子也还粗通水性,匣子在水面载浮载沉,他游出十数丈之遥,终于把那只檀香匣子抓到手中。
可是打开来一看,里面却哪里有什么兵法?
羽生按:宋江事见《宋史·张叔夜传》:“叔夜再知海州,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官兵莫敢撄其锋,声言将至,叔夜使间者觇所向,‘贼’径趋海滨,劫巨舟十余,截虏获。于是募死士得千人,设伏近城,而出轻兵距海诱之战,先匿壮卒海旁,伺兵合,举火焚其舟,贼闻之,皆无斗志,擒其副贼,江乃降。”这是“官书”,自然要为官军粉饰,诋毁梁山义军,而夸大官军战功,但即使是“官书”,也不能不承认“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官兵莫敢撄其锋”的事实。其中说卢俊义(“副贼”)受擒“江乃降”,大概是可信的史实。不过,稗官野史所说宋江受招安之后,“征四寇”(以方腊为首)的事却是假的。此事见《宋史·侯蒙传》:“宋江寇京东,蒙上书,言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今青溪盗起,不若赦江,使讨方腊以自赎。帝曰蒙居外不忘君,忠臣也。命知东平府,未至而卒。”(方腊,睦州青溪人。“青溪盗”即指方腊。)是则赦宋江以讨方腊,不过侯蒙曾有此议,并未实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