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初夏时节,大学临近毕业,身边的人都忙碌于未来的爱情和工作,只有幸海的心里一片澄明寂静。一场凶猛的暴雨经过这座城市,傍晚的天空是病态的灰白。霓虹亮了,灿烂得撩眼。幸海孤独地走上高高的天桥,风裹着雨的气息吹过来,他居然感到冷,身子微微地颤抖,就像一只断了线的被放逐的风筝,无止境地翻飞,忘了来时的路,也无法驻留。
不少同学行色匆匆出出进进,时时刻刻传出某同学通过某人找了县里或局里的某个人,要留到郾城某校任教的消息,这使所有的人心里都荡起波浪,象地震前的一窝小老鼠一样焦躁不安。幸海还听说小芳也奇迹般地留在了郾城,在市里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工作。幸海有些颓然,他搜索遍整个大脑,也没有搜到任何一个能和“权力”沾上边儿的亲戚。
在他人生处于重要转折点时,只有等待,那种不安而又激动的等待。在教育局早就根据种种因素把大家分成三六九等,把大家的派遣单写好的时候,幸海还在梦想着能够因为某种特殊原因,自己被分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好单位。
天上不会掉陷饼。幸海分到了离家十几里地的试马镇的中心小学任教。
去报到那天,正赶上下课,满校园的孩子欢蹦乱跳,从孩子堆里穿过时,心里万分激动。幸海默默发誓,把他们中的任何一群交给他,他都会为他们呕心沥血,鞠躬尽力,死而后已。
从家到学校约有十多里路,幸海极需要一辆自行车。幸海给他爹娘说了,可家里竟然拿不出二百块钱。贫穷再一次刺伤幸海,致使他对着父母竟然发起脾气来。
爹板着面孔说:“咱家的情况你还不清楚么?别说二百,就是二十块钱也拿不出来。这二年,你二哥也不在外边打工了,在家里务农,他二年了连一件新衣裳都没穿过。你现在参加工作了,自己去想办法去,别再来烦老人。”
幸海神情沮丧地说:“爹,我才工作,就算挣钱也要等到月底发了工资,我现在想不出别的办法,路又那么远,我上班实在不方便,你好歹帮我度过这个难关,等我发了工资就补上,现在没自行车,叫我怎么上班?”
幸海娘听说,脸色又变得异常苦涩。
二哥听说了,就出来帮腔:“爹,你就出去给幸海借上二百块,他没车子怎么教书。爹,这钱我来还,我在家里还要做点别的,一两个月凑凑就有了,爹你就不要担心。”
农村找私人贷款要找保人,少不了在人前低声下气,幸海爹找保人的过程中一定是受了些小挫折,一辈子贫穷又死要面子而且脾气暴躁的他,一进家们就把贷到的二百块钱气冲冲地扔到幸海的怀里说:“你这犟脾气得改改了,推日月不像推磨那样简单。弄不好,你只会光着屁股推磨,转圈儿丢人啊。会水的鱼儿也能让浪打死——”
幸海抱着钱,望着爹干瘦的背影,又气又委屈,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半年后,学校为了照顾幸海,特别把另外两位语文老师的一小间办公室分给他当宿舍。刚刚开学,暑假里被人打碎的窗户玻璃还没有换上新的,每到晚上,恶毒的蚊子聚集成堆,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个天棚。幸海只好搬把椅子,就在操场坐着等待天明。同时分到这个镇的还有邻镇的某同学,那天他爹来请镇上的副镇长和教委一班人喝酒去了,整个校园里就幸海一个人。
幸海的脑海里又不安分了。他幻想着一个美丽如小芳的女孩子到身边来陪他,还对他说她是怎样地爱他,两眼含泪无比尤怨。她的泪大颗大颗地滚出来,落到他脸上冰凉冰凉的。他在幻想中安静地睡着了。
幸海醒过来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头顶上啪啪地落着雨点,轰轰的雷声从北边滚过来,闪电撕破天空,周围的树木和房屋显得面目狰狞。他搬着椅子跑到前后院间的门洞里,空气湿润而冰凉,他缩在墙角里又冷又怕,活像一只丧家犬。无奈的思绪跟随着幸海,在如林的往日中漫步,就连每一颗树仿佛都有他目光的折痕,雨季离去与归来的脚步或浓或淡,或急或慢,或悲或喜。雨季来临,幸海渴望变成一座望穿秋说的山峰,任风雨洗礼千遍。在他干渴的双眸里,雨花一无尽处地开放,他打着一枚滴风漏雨的小伞逃离夏日,不经意地,周围的世界就这样渐渐老去。
秋天的蚊子更加凶猛。天亮以后,幸海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蚊帐。衣兜被翻得底朝天,才找出八块钱。幸海问过了,那蚊帐最贱的也要十八块钱。愁眉苦脸的幸海被同事发现了,他在同事的友好提示下去找校长借钱。
“现在这些师范生是越来越狡诡,刚毕业就知道有钱不花借着花。”校长抬起满脸胖乎乎的肉,双眼挤成了一条钱,半认真半玩笑地说。
听了校长的话,幸海并没有生气,反而知足地笑笑。校长的话毕竟满足了他其实“有钱”的虚荣心。
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家是多么贫穷,在所有的人面前,幸海有一种自卑和忧郁。他宽慰自己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就好好儿工作,要被人看得起,你就必须努力,而且别无选择。”
走上讲台,幸海有一种鱼儿入水的喜悦和自信。
面对一双双明澈的眼睛,放轻脚步在他们沙沙的书写声里巡回。
下了课幸海常常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男孩子在教室前的空地上飞跑,看女孩子在教室前边的白杨树下跳皮筋,一边跳一边唱。幸海从来没把自己当作学生的老师,也不去学其他老师那样板着的面孔,更不去研究如何让学生怕他。他是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伙伴,有许多的时候他在思考如何讨得他们的喜欢。
他不想逼着他们去学习,而他更多的是检讨自己,如何能让学生喜欢他的课,喜欢学习本身。幸海不想树立作为老师那种非同一般的高明形象,反而还经常拿他自己和学生们对比,他对学生们讲自己上五年级的时候,曾经把人家的南瓜挖上洞,填进石头去,自己还经常扎破别人的自行车的轮胎,还往别人家的锁孔里塞过泡泡糖。
幸海相信自己带的学生懂事早,相信他们现在就不做这样拙劣的事情。他在老师们的眼里也许不像是个好老师,但他自信自己在学生眼里是最好的老师。工夫不负有心人,幸海通过努力,以自己的勤奋和智慧证明了他在教育工作方面的才能。他带的第一班学生语文成绩原来在全镇是第十二名,第一学期结束时,全班的成绩就成了全镇第一,可以说,他的课堂改革进行得十分顺手。
第二年春天,县教育局组织各乡镇的教师代表来学校听课,对幸海的课给予了高度评价,并且点名要他参加了全县小学语文教师讲课竞赛。在这次竞赛中,幸海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一等奖,教育局教研室还带他巡回十五个乡镇为老师们上示范课。
幸海没有放弃当作家的梦想。
每次进县城,他首先去书店里。面对一橱橱散发着墨香的书籍,他就象贪婪地看着一堆金币的葛郎台,两眼放光。他的手指在书脊上滑过,心里涌起亲切和激动。可惜他手里的钱不多,只恨不能把整个书店都搬回家去。虽然书价太贵,可是每次他总要狠狠心买几本。在细雨斜织的夜晚,或者在冷气逼人的冬夜缩在被窝里看书,总是让他心里有着莫名的幸福和充实。
幸海在枕边备下纸笔,一边看一边想,受到启发就立即爬起来把那些句子记下来,有时会为自己的构思激动得彻夜难眠,披衣下床,伏案写作。他几乎什么都写,散文、小说、诗歌、通讯,只求能变成铅字。
终于有一天他的名字变成了铅字印在市报上。
幸海的处女作叫《一帧照片》,是他在某个深夜突然想念实习时教过的学生齐莉时而一气呵成的。同事告诉他时他正在上课,竟然禁不住旁若无人般地哈哈大笑。学生们都露出了胆怯的目光,他当时的失态一定吓坏了他们。
从此幸海的名字时时在市报上出现,那些小小的豆腐块给他带来了莫大的信心。他隔三岔五就要去邮电局寄出一摞稿子,每天都心急火燎地等邮递员。他的文章断断续续地发表着,收到报刊社的用稿通知时,他兴奋得坐立不安,狂妄得无所畏惧,甚至又象当初读师范时那样,梦想成了轰动全国的大作家,不计其数的青春少女纷纷给他寄来洋洋万言的情书。
幸海囿于校园坐井观天,编织着许多浪漫的爱情故事。
凝望窗外/有谁能指给我重返光明的路/那永远的月光/温柔的牵引我的幻想/浴我不安的灵魂/随波逐流的日子里/日渐蒙尘/一生的流浪泊在月亮河/终不能拥达彼岸
如雪的友谊/朴素而浪漫的爱情/连同雨后黄昏的散步一起走进忆的世界
所谓美丽人生/这童话般的传说/在现实里一闪而过/窗外的世界很广袤展示无穷的诱惑/而我的诗在其中起落/仿佛忧郁的眼神
现实总是喜欢和缅于幻想的人作对。在报刊上发表几篇小文章,除了收获点儿仅够买邮票的稿费外,并没给幸海带来多少实际的东西。而和他同来的那位与副镇长有点儿拐弯抹角的亲戚的同学,虽然教学一般,但却被调到镇上当了公务员,尽管干得是提水扫地的活儿,也让学校老师们刮目相看,幸海终于相信了那句“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的至理名言。
至于幸海,在大家眼里只是个书呆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