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耿萋霞用白色的毛巾裹住湿漉漉的长发,倚躺在精雕细刻的红木大床上,她的脸颊红润,穿着粉红的低胸蕾丝睡衣,黑亮的眼睛目光专注地游弋在字里行间,手里捧着一本《世界名诗精选》。她不是诗人也不是品诗之人,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诗是可以用作催眠的,于是她就在床头柜上搁下了这块沉重的“砖头”。今晚的“砖头”并没有让她沉沉睡去。“等一时太久”,无数的夜晚又是多少个一小时呢?“等一万年太长”,女人的一生又只是万分之几呢?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关掉床头灯,将身子滑进柔软的蚕丝被里。
夜,是冷清的,寂寞的,漫长的,但耿萋霞知道,外面的夜是热闹的,暧昧的,短暂的。只是这一扇刻上了“家”的窗,将她隔在了孤独这一边。尽管她早已习惯早早儿拉上窗帘,但她是知道的,夜,才是人生最精彩的篇章。可她,从没有勇气去掀开那一章,也许,只是习惯。她从没有见过深圳的夜,因为她嫁给了能在深圳安家落户的韩岚。韩岚身材瘦小,笑起来两眼呈一条狭细的线,走起路来步履洒脱。他虽然不是很有财力的大款儿,但衣食住行,全无须耿萋霞操心,她甚至不需要工作,唯一需要的,就是做好一个本分的妻子。安逸舒适的生活是所有女人的梦寐以求,耿萋霞一直为自己掉进了安乐窝而心满意足。
如此,一晃三年过去,耿萋霞出落成一个整日在家养金鱼、养狗养猫,养花养草的闲散小妇人。深圳的太阳很毒,但这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可以一连几天足不出户;深圳的雨很猛很突然,但这与她也没有什么关系,她从不担心刮风下雨;深圳的天气总是热,但这更与她不相干,她是可以一天到晚开着空调,即使是四十度的高温,她仍可以在清凉的空气中盖上滑软的蚕丝被,欣赏电视里精彩的节目。
耿萋霞是能耐得住寂寞的人,但是十天半月还可以,半年一载的才能勉强见韩岚一面,姑且不言心理上的孤寂,就是生理上也难以煎熬。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给他打电话道:“你回来吧,我想你。”耿萋霞不善于表达,这种赤裸裸的表白对她来说是头一次,淡蓝色灯光下,她禁不住脸色绯红,浑身涌起一股无以言状的渴望。然而韩岚的声音犹如他每天接触的钢筋混凝土一样坚硬而冰冷:“我忙着呢,你又不是小孩子,不能忍吗?”耿萋霞似乎被浇了一瓢冷水,蜷缩进被子里瑟瑟发抖,她起身关了空调,咬着被子不让委屈的泪水流出来。这一晚,她第一次想:就算是锦衣豪宅,就算是山珍海味,没有男人的温存和关爱,又能算什么幸福呢?她想起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的《双城记》里的一段话:“因为这些房间尽管漂亮豪华,具有当时最高雅最精美的设计和装饰,实际上已是摇摇欲坠。”
想不到第二天韩岚早早儿地打来电话道:“小霞呀,你去报名参加什么学习班吧,不学点东西会很空虚的,还有,你要多和邻居沟通沟通,你老是呆在家里,也不怕发霉!”他只不过比她大三岁,但总是一副长辈兼领导的口吻。她不吱声,心想,难道他就不想我么?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终于开是开口问道。她的心里纵使有万般柔情蜜意,遇到他公事公办的口气也只能“公事公办”。
“你以为我不想回来么?太忙了,抽不开身。”他轻描淡写地说。总是这个一成不变的理由,她沉默,心想:他这么忙忙碌碌地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无法理解他的想法,自从和他在一起后,他从没告诉过他的内心世界。
韩岚还是回来了,不过事先并没有告诉她,他们有手机和固定电话,可他有意不让她有心理准备,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突然袭击。耿萋霞也不去戳穿他的小伎俩,人嘛,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她不也是因为怀疑他在外面有女人而经常半夜三更打电话给他吗?事实上耿萋霞是没有必要让韩岚防备的,就算是寂寞得要发疯,她也从没想过别的男人,这倒不是对曲安的忠贞,而是她自己的本性:就像养在金鱼缸里的鱼从没想过跳出那潭死水。
韩岚不在的时候,耿萋霞总要设想他回来的情景:他象一堆熊熊燃烧的火焰,倾刻便将她化为灰烬。她总为自己的设想心旌激荡,可韩岚并不如她所想象。他打开防盗门时从没与她惊喜的目光相遇过,他的目光像猎人一样,搜寻的不是猎物而是可疑物的踪迹,他先是走遍家里的角角落落,一瞧二看三摸四闻,然后大模大样地在沙发上坐下,叫她斟一杯热茶。此时的她,就象影子一样紧紧地跟着他,满眼里是热切的欲望,只等他来开启。但韩岚有足够的耐性,他会细细地品茶,久久地看电视,甚至拿出蒙了灰尘的报纸来耐心地翻阅,耿萋霞的欲望就这样被吊在半空中,上不来,下不去,她觉得自己就象一只摇头摆尾的哈巴狗,一心讨好着主人,只等主人一点亲热的表示。
为了让韩岚有好的胃口,她压抑着自己的欲望在厨房里精心地烧制,饭菜端上桌了,他却只吃了一点点,嘴里还不停地说,“酒店里不是这样做的,应该——”她的满腔热情顿时冷却成冰,板着脸不再说话,心里却在对他说:“既然你喜欢吃住在酒店,那为什么要成这个家呢?”她很少问他问题,因为他的答案从没让她满意过,只会让她更难过。
终于到了两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却拿起了小说。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终于恨恨地发誓:不想那事了!就当他没有回来!就在伤心和失望中正欲朦胧欲睡时,他的手却伸了过来,接着身子也压了上来,她恼恨地反抗了两下,便被自己的欲望淹没了。她觉得自己的呻吟震天动地,一切都是因为她等待的太久太久。但他却平淡得如同天天守在她身边似的,一切都是程序化的,连喘息都没有,干净利索,完事了,他沉沉睡去,就象没有开场白一样,也没有结束语。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空空的,比他不在时更空。“为什么?为什么他是这样?难道是自己不正常?难道天下的男人都这样吗?可电视上、书上的男人为什么好象比女人更需要更喜欢那事呢?”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思虑着。
韩岚只呆了一晚便匆匆地走了,毅然走得洒脱利索,一点儿也不留恋。耿萋霞虽然没有得到预期的温存与慰藉,但心里仍是十分不舍,毕竟,他是个人啊,这个家里,实在是太需要一个人来帮她驱逐寂寞了,哪怕是吵架。他们从来不吵架,他也没有给她争吵时间和机会。从这以后,她下决心不再想他,可时间一长,不免又想,想了又对自己说,“不要想他会给你温存。”但还是要按自己的思路设想,于就这样失望复失望,她自己也觉得厌了。
韩岚说得对,是该找点寄托才行,也许把时间填满后才不会觉得空虚了。但是怎么填写这些时间呢?学习,从小学读到大学,她已经厌倦,也不想再去动脑子;找邻居玩,人家一家大小其乐融融,她插进去算什么?再说人家从没正眼瞧她一下,根本没有与她交往的意思;找亲戚朋友吗?亲戚都在家乡,她在深圳举目无亲;朋友吗?嫁到深圳来后她就没交过一个朋友,不仅如此,原来的同学朋友都断了来往,想要重新续上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楼下的麻将台到是很好的去处,她上下楼时,总看见那些和她一样衣食无忧的女人们在摸搓中打发时光,但她不行,她从没打过麻将,对这类娱乐没有丁点儿兴趣。所以她只有继续孤独地呆在家里,逛商场是她唯一的消遣和乐趣,购物与花钱对她来说,就是一种语言的发泄与倾诉。在别人眼里,她独来独往,是一只美丽的高傲的花孔雀,只有她自己明白,她只是一只不愿飞翔的小鸟。
尽管如此,她从来就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她不是个勤奋的人,她不想去为生活奔波操劳,她已经习惯了坐享其成。到深圳三年来,她没有回过一次老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已经习惯了生活在这所富有的花园般的城市,家乡的落后环境令她想起便皱眉。
韩岚的老家也是一个鸟都不愿拉屎的地方,但他是个精明而又善于抓住机会的人,在分配的单位,椅子还没坐热就跑到了广州,先是在一家香港建筑公司打工,负责某工程项目的技术管理,换了是别人也就只挣二千多元的月薪了,他却看准时机狠捞了一把,等这项工程完工,他已是不露声色的百万富翁了。
许是做贼心虚,韩岚很快就辞了工,回到甘肃老家去避了一段时间,见没有任何动静,又耐不住寂寞南下,这次不是去广州,而是到了深圳。他靠着手中的五十多万元,上下打点一番,很快就笼络了几个掌握着大小工程的人物,哄得人家开心后,他开始收网,这里抓几条小鱼,那里弄一点剩汤,竟也捞了几个小工程干了起来,虽然没挂牌成立什么公司,但至少他也算得上一个货真价实的包工头了,因为他是工民建科班出身的,自己懂技术,所以他的工程总是完成得及时又漂亮,日子一久,在同道中也有了些口碑,生意就渐渐地固定下来。
事业小有成就之后,韩岚自然想到了成家。深圳靓女如云,随便走进哪一家公司或酒店,都可以看到天使面孔魔鬼身材的女孩,但这样的女孩不适合做贤妻良母。对于女人,韩岚自认为可以做到仅凭其一个眼神就可以明察秋豪。他认为大都市就是一个大染缸,在大染缸里呆久了的女人不管身子是否还干净,但至少心思已经不纯了。“深圳的女孩太复杂!”这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为了找一个合适的妻子,韩岚曾经为此专门回了一次老家,并在电视台登了征婚启事。结果引得蝴蝶翩飞,他成了一朵香艳四射的名花。她们太过赤裸的动机令他无法接受,他才发现,落后老家的女孩们的思想早就不落后了,她们为了钱可以出卖自己的一生,这和灯红酒绿的大都市里的那种女子有什么区别呢?他好歹还是个喝过墨水的大学生,如今虽然屡屡被人认为是会挣钱的“粗人”,但他怎么能娶一个眼中只有钱的妻子呢?他又不是糟老头子,要花钱买青春?他三十正当年,有的是资格挑!韩岚的活动范围虽然很广,但总括起来,无外乎两种:施工工地和娱乐场所。这两种地方决定了他不可能找到他想要的那种女孩,聪明人终于遇到了大难题:他想娶的女孩子是不可能送上门来的,但不送上门来的,他又没有机会遇见。
正当韩岚为难以成家而束手无策时,上天给他送来了一线希望。他包工队里有一位安徽省的耿姓民工,干活一直是很卖力的,他因此对他印象很好。可能耿姓民工也看出了他对自己有好感,一日晚上,竟找到了他租住的酒店,他一直是住酒店的,因为酒店的服务很好,他这个单身王老五,只要花点钱,生活琐碎就不用操心了。耿姓民工把自己的韩老板当作了上帝,他愁眉苦脸地说:“我们那地方特穷,但我妹妹读书很用功,人也聪明,我就早早辍学供她读书了,原指望她考了大学有出息,谁知今年毕业了,来信给我说,学校不包分配,家里没有关系,她只能分回家乡的小镇,就一个小镇,她还靠东求西求才分到一个工资都发不出的破产,做一个小工人。我妹妹从小被我和父母宠着,养成了心高气傲的脾气,觉得呆在车间摆弄机器丢了她脸,硬闹着要跑到深圳来找她的什么一席之地,我在深圳呆了五六年,知道深圳的好工作不是那么好找的,她一个大专文凭根本算不了什么,又没有工作经验,她又不愿受气吃苦——所以我就想请您帮个忙,您认识的人多,都是有权有位的人,我想请您帮我妹妹找位稳妥的工作——我和我妹一辈子都感激您!”
耿姓民工是卑微而诚恳的,他还用自己的苦力钱买了大包小包的礼物,虽然韩岚看不上这些不中用的礼物,但他还是被耿姓民工对妹妹的一腔真情感动了,他爽快地说:“好吧,你让你妹妹过来吧,我尽量试试看!”耿姓民工大喜过望,恨不得给他磕头谢恩,出去的时候,还满眼含着泪花,嘴里叨唠着,“我妹妹是有福之人——遇到贵人了——”
耿姓民工的妹妹很快就来了深圳,当她怯怯地被哥哥拉进韩岚的房间时,韩岚禁不住眼前一亮,就象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突然发现了一片绿洲。他情不自禁就放下了“老板”的架子,又是请兄妹坐下又是倒茶又是拿好吃的,弄得耿姓民工受宠若惊,一对屁股老悬在半空中不敢落座。他的妹妹则始终是安静的,除了偶尔露出两个小酒窝,她一直是忧郁而沉默地坐在客房的沙发上。
“你叫什么?”韩岚从未有过的和蔼可亲挂在脸上。
“叫耿萋霞。”耿姓民工替妹妹答,妹妹微微一笑,算作肯定。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韩岚接着又问。
“☆☆大学。”依然是哥哥替妹妹答,妹妹依然无语短暂地一笑。
最后,哥哥拉着妹妹千恩万谢地告别,“韩老板,打扰了,这事就烦您费心了!”韩岚真想留住她多坐一会,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她是那种无声胜有声的女孩,让他丝毫不觉得冷场,短短的半个小时,他就读懂了她所有的忧伤和失落。
“她住哪儿?”她已经下楼了,韩岚突然想起民工工棚里都是男的,而且是十几人挤在一起,让这样一个清纯秀丽的女孩子出入那种地方,太委屈了。
“哦,先到我那儿挤一夜,没事的,我不睡。”哥哥搔着头皮憨笑着说,“我一夜不睡没关系。”
“那怎么行?给她在这儿开间房,干净安全。”他拿出了老板的威严。哥哥支吾着:“这……”
看着哥哥为难的样子,她终于说话了:“不用了,谢谢您!”
她的声音清晰如泉,他好久没听到过这么干净的声音了,他有些激动,一激动便又不似老板了:“不要客气,你们等一下,我去开房!”等他不由分说开了房回来时,只见做哥哥的正在凑钱,嘴里不停地说着怎么能让老板掏钱的话。而妹妹呢,则是一副万分不情愿的委屈模样。他笑了笑,扬扬手中的两块门牌:“你们俩今晚都在这睡吧,我开了两间房。深圳这地方人事复杂,小耿你要多照顾你妹妹啊!”
哥妹俩近在左右,韩岚的神经一直处在兴奋状态,怎么也无法入睡,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多好的一个女孩子啊,一看那双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知道她还是没有被污染的纯净水,可是,怎样俘虏这个女孩子的芳心呢?
第二天,韩岚没有带耿萋霞去找工作,他一看见她就取消了原本给她找工作的打算,这么纯洁的女孩子,怎么能眼睁睁地把她送进混沌的尘世呢?他带她到深圳西武商场,让她试最新款的服装,她不忸怩地依言试了,但她不要,也不说为什么,他于是说:“找工作也要包装一番才行啊。”她于是温顺地穿了新装,没有为上万元的价格惊讶,也没有为自己绽放的夺目光彩而欣喜,更没有什么卑微感激之色,她始终就那么淡淡地跟着他,不询问不质疑不做作,好象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毋须置疑的,连他也去掉了顾虑,一门心思用金钱对她表达起自己的热情。
他为她买服装、鞋子、化妆品、首饰等等,他想的只是买最漂亮的,却一点也没考虑到价格,反正刷完了这张卡再刷那张卡,本来花钱很节俭的他居然没有一点心痛或犹豫。她也不再推辞,但也不说话,他选什么就是什么,他说买什么就是什么。如此一来,一个上午下来,他们居然逛了几家大商场。
午饭是在深圳的标志性建筑——地王大厦的旋转餐厅吃的,耿萋霞一直像一盆散发着清香的水仙,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韩岚的对面,笑不露齿,吃不出声,动不带风,让一向大大咧咧的韩岚也变成了水底的一株青草,只剩下缠缠绵绵、温温柔柔的份儿了。
“这里可以看到深圳全貌,还可以看到香港,你看,那就是香港了!”韩岚有些得意地告诉她,他差点就脱口而出,“这里的消费可是一般人都出不起的哟!”他想她肯定不知道在这里吃一顿饭要花多少钱,要不,她怎么也会表示一下惊讶的,但他强忍着没有说,怕她觉得俗气。对于大多数人皆向往的香港,她也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兴趣,只是出于礼貌望了一下。
真是天生的一个清高尤物!谁能相信她是刚从穷山沟里出来的?这样的女子,就算把她丢进大染缸里,她也不会变色,天性如石!韩岚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感叹。
下午,韩岚开车带耿萋霞到深圳世界之窗去玩,他们不远不近地走着,韩岚一直在解说,耿萋霞一直在轻轻地点头,但她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淡然之色,韩岚不相信这世上没有让她惊诧的东西,于是问:“小耿,你不喜欢这里吗?这可是深圳著名的旅游景点,不到这里就不算到过深圳的!”
“大海在哪里?”耿萋霞望着前面的天空,轻轻地吐出一句,这是她第一次询问他。
“你喜欢大海?!”他惊喜地叫了起来,“走,我带你去!”大海!一个水波不兴的女孩子会喜欢波澜壮阔的大海?!
桑塔那沿着蜿蜒的山路行驶着,越接近大海,空气越新鲜浓郁,她摇下车窗孩童般兴奋地叫了一声:“嗨,大海!啊,大海!”他爽朗地笑了,“这是大梅沙,我带你到小梅沙去,那里的海水干净些!”
一下车,她就甩掉鞋子跳上了沙滩,粗糙的沙子让她爱不释手,她跪在沙堆里,一把一把地抓着,洒着,笑着,多么可爱的女孩啊,她也有惊喜雀跃的时候!海水拍打着海岸,有节奏的拍击声如诗如歌,她撩起裙角,面向大海,让海水一次次地冲击她匀称而又白嫩的双腿。“怎么这么蓝呢?啊,太蓝了!”她始终在重复地呢喃这句话。他为她的激动欣喜而万分地激动欣喜!很自然地,他拉起了她的手,拉着她在沙滩上迎风奔跑,拉着她一步步走向深海,一个浪打来,他们被卷入海中,他托起她,如出水芙蓉,“我不会游泳!”她是那么惊恐地望着他。
“不怕!”他挺起了胸膛,感觉自己就是她的大海。
这一晚,他们在小耿沙宾馆住了下来,他只开了一间房。
耿萋霞并不知道韩岚只开了一间房,能够面海而居是她理想中的仙境,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这种诗一般的幻想。她静立在窗旁,看着不远处深蓝的大海,久久地,越看越爱。
“去洗个澡,海水有盐份,打湿了肌肤很不舒服的。”韩岚冲得干干净净地出来,穿着酒店里的白浴衣,很体贴地对耿萋霞说。耿萋霞没有说什么进去了,当她冲洗干净出来时,发现韩岚居然还在这个房间里,今天玩了一整天,她感到有些倦了,只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但韩岚却显得很有精神,似乎还准备与她倾谈大半夜似的。
耿萋霞坐在沙发上,韩岚坐在床上,屋子里弥漫着海水的气息和沐浴露的气息,他们都没有说话,韩岚不知为什么怎么也找不到话题,只得任由着冷了场。好在他打开了电视,眼睛盯着屏幕,心却在耿萋霞身上飘来荡去。他不知道耿萋霞有没有洞察出他的心思,透过余光他发现她始终在若有所思地倾听着什么。
“呀,我哥会担心的!”她突然跳了起来,“我想回去!”
“这么晚了——算了吧,你哥不会担心的,有我在,他怕什么?”说完了又觉得脸红,便掏出手机拨了个号,递给耿萋霞。
耿萋霞的哥哥在电话里大发脾气:“妹呀,你怎么这么糊涂呢?你怎么能跟老板在外面过夜呢?这还怎么说得清?你呀!”耿萋霞红了脸,委屈地争辩道:“哥,你别瞎想,我们各住各的,哥,你别担心,我明天就去找工作!”
“你还知道找工作?你今天干嘛了?老板凭什么要带你玩?你不知道,现在的老板坏得要死,他不知玩过多少女人!”哥还在那边气愤地责备她太过轻率,她怕他听见,匆匆地挂了。
他接手机的时候突然用力地把她搂在了怀里,她在挣扎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衣领口已经完全散开了,原来打电话时太过专注,拉链松了也没感觉。他如汹涌的海水很快就淹没了她,在他的激情面前,她根本无力抵抗。当他爱怜而又充满着欲望压在她身上时,她定定地望着他问了一句:“你怎么不回你的房?”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只开了这套夫妻房,原谅我,我爱你!”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挣扎,就那么闭着眼,如一枚随波逐流的贝壳。他在开启贝壳的时候,在她的身下垫了一大块纸巾。当快乐癫峰到来时,他发出了一声低吼。结束了她也没有动,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一点声响也没有。但他感觉到她是第一次,他打开了灯清理现场的时候,发现纸巾上并没有血迹,他又不敢确定她是否处女之身了,但他没有问她,她到底是不是处女成了他心中的一个谜。
天将亮时韩岚先醒来的,他望着有婴儿一般柔嫩肌肤的耿萋霞,心中的欲望又奔涌而来,耿萋霞被他弄醒,有点厌恶地皱了皱眉,但她没有反抗,这一次,韩岚就没有那么温柔了,或许认为她已经能够承受他的冲击了吧。当他筋疲力尽地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时,她推开他,起身收拾自己,然后进洗手间去冲洗。她始终没有看他一眼,好象这一切在他们之间已经发生了无数次似的。
韩岚惬意地躺在床上倾听着水声,他真不敢相信,这么清高脱俗的一个女孩子,这么快就委身于他了。而她的态度,就象她的性格一样,仿佛一切都是早已注定,所以她坦然受之,没有委屈,没有惊讶,当然,也没有激动,甚至没有害羞,就象跟着他吃饭买衣一样淡然。
他始终不明白她在想什么,看得出,她并不讨厌他,但,也并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可他已经很满足,只要她不讨厌他,他就很高兴了。
回去后,他没再提过工作的事,她也没提,就那么很自然地跟他住在了一起。他去工地或外出应酬时,她就一直呆在酒店的客房里,连门都不开启一下,她在里面看书看电视睡觉听音乐,并没有烦躁的样子,他发现,她真的是个很耐得住寂寞的人。
韩岚告诉耿姓民工要娶他妹妹为妻时,耿姓民工什么也没说,丢下工具便离开了工地,从此再没有回来,听别人说,他到别处打工去了。妹妹对婚姻的轻率让他深感痛心,他甚至不想再见到这个最疼爱的妹妹。
耿萋霞对哥哥的不辞而别没有表示出一点异样之色,她只是久久地沉默不语,韩岚便说:“我们回去结婚吧!”就这样,离家不到一个月的耿萋霞又回到了家,仅仅一个月,她就由一个忧郁的穿着花布裳的小工人变成了一个坦然的珠光宝气的阔太太,全村全镇的人都为她的归来沸腾了。只在安徽呆了两天,他们便启程去甘肃,在他的家里,她同样受到了众星捧月般的拥戴,他举着酒杯穿梭着,满脸都是幸福的阳光,他用他的心情在告诉着父老乡亲们:能够娶这个女孩为妻,是他一生的荣耀,是他最大的成功。
从甘肃回到深圳后他就马上买了房子,房子的装修全是他亲手设计的,操办完这一切,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一粒飘浮在空中的种子,终于落地生根了。
这便是耿萋霞所知道的关于韩岚的所有故事,她知道仅凭自己知道这一点皮毛是不足以了解一个人的,但她不想去了解他什么,她只用相信,他是个让她衣食无忧并且真心对她好的男人就行。
2
从小到大耿萋霞都是个活泼开朗、人见人爱的美丽女孩,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说她象画中走下来的明星,但她从没有做过明星梦,她唯一的梦想似乎就只有离开她所生活的小山村,过上一种清闲而又舒适的生活,虽然她没有吃过苦,但她却亲眼目睹了父母亲在黑土地上的一切艰辛和困苦,所以她读书很用功,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并不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她所取得的成绩都是刻苦与勤奋所得,这种刻苦与勤奋并不是她的本性,实在是出于一种无奈,故而当她考上大学后,她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她终于丢掉了农民的帽子,大学的她不再用功,只求及格便行。她开始大量地看课外书籍,从那些真实的或虚拟的故事里,她懂得了许多人情世故。由于长得美丽,经常有男生邀请她吃饭游玩等,她很少拒绝,她清楚必须用落落大方来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自卑。
奇怪的是,那么多的追求者中,她竟没有与谁发生恋情,她把这归功于自己太过理性,她无法做到盲目或激情,因为她一直没有忘记:她要托付的,是一个可以让她远离生活的男孩。这样的男孩,在校园里是无法发现的,因为他们都是消费者,不管父母有钱还是无钱,他们都是离生活太近太真实的人。
毕业分配彻底改变了耿萋霞的性情,她无法再做到开朗洒脱,也无法再做到落落大方、自命清高,她就象一个丢盔弃甲的将军,狼狈不堪、失魂落魄地回到了灰土灰墙的家乡,闭门不愿见任何人。大学并没有改变她的命运,虽然有了非农业户口,但她仍然要回到乡镇,仍然要目睹父老乡亲们的贫寒和艰辛,这些,都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
父母整日在家唉声叹息,对她唠叨不止,她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飞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于是她给外出打工的哥哥写了信,她说:“哥哥啊,你带我出去吧,不然,我真的不想活了,只要能远离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哪怕是吃苦,我也愿意!”在等哥哥回信的日子里,她提着父母准备好的鸡、鸭到镇上去找相关领导,经过一番的恳求,她终于落实了工作单位和户籍。
疼爱她的哥哥终于给她带来了好运,第一眼看见韩岚她就感觉好象在前世里见过,很熟悉很让人放心的样子。
对了,就是他了,在他身上,她看不到一丝生活的尴尬,好象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任由他挑选似的,只要他看中的东西,他就可以伸手拿来。她喜欢他给她的这种感觉,喜欢他带她去的每一个地方,她置身那些富丽堂皇或清新悦目的地方,有一种寻觅太久终于得到的归宿感。是的,这就是她所向往的一切,她无须思考、无须付出,只需要坦然地接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哥哥断绝了与她的来往,尽管她写信给他解释了千万遍,但哥哥就是不信,哥哥说世上没有一个真正的好老板,没有一个有钱的男人是真正的好男人。韩岚是不是好老板耿萋霞不在乎,这不关她的事,韩岚是不是个好男人她也不在乎,这同样与她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真心地对自己好,耿萋霞只要这一点就够了。她并不是个糊涂之人,她明白哥哥介意的是什么,但她不在乎他过去有过多少女人,重要的是,他选中了纯洁的她,证明他的心还没有污染,证明他从今以后,只愿意拥有她这片纯净的天空。
耿萋霞的父母对女儿的归宿是欣喜万分的,他们指望着女儿能够把全家都带离那块伤透了他们心的穷乡僻壤,但女儿除了寄钱回来,只字不提让他们离开的话。而倔强的儿子,也赌气不理妹妹,所以虽然他们不缺钱用了,但仍感到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是啊,这个再也不露面的女儿,为什么不来个大手笔,光宗耀祖一下呢?
其实耿萋霞并不是没有过接父母来尽孝心的念头,只是她发现,韩岚虽然是真心喜爱她,但并没有到“怕老婆”的那种地步,韩岚不是那种爱屋及乌的人,婚后他再没提起过她的父母,就好象她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他不提,叫她如何开口?耿萋霞从不对他要求什么,在这件事上,她也不想去要求他。
新婚不到一个月韩岚便到湖南做工程去了,她以为他三两日便会回来,谁知一去就是半年多,回来呆了一晚便又匆匆地走了。起初她倒巴望着他不在家,这样她才彻底地身心自由,奇怪的是,她虽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屋子里的一切,但她从没有觉得这些东西是她的,所以她总有“做客”的顾忌,没有一点做主人的感觉。
每当晚上到来的时候,她更希望他在家里,偌大的居室里只有她一人,她还真有点害怕,怕什么她也没想过,反正她是本能地恐惧。由于神经高度紧张,愈是夜晚她便愈是睡不着,她不得不调整作息时间,白天当夜晚,夜晚当白天,这样虽消除了恐惧,但却引来了寂寞。寂静无声的夜晚,只有她还亮着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没人说话,没人相伴,简直就象鬼片中的幽灵,空洞地在夜晚游荡。
“饱暖思淫欲”,在没认识韩岚之前,对于性,耿萋霞是浑沌无知,甚至从没想过“性”的存在。韩岚带她进入了一个新世界,原来肌肤之亲是如此的美妙,随着夫妻造爱的次数日渐递增,耿萋霞的欲望也日渐递增了。
偏偏韩岚一点也不知她的心思,到湖南一去就是三年,其间只回来过三五次,而且都是来去匆匆,连一句知心话也没时间留下。她嫁给他本不是图他的柔情蜜意缠缠绵绵,故而也没觉得多么委屈,但时间一长,心里也不觉有了怨气:你当初对我的那份细心和迫切都到哪去了呢?难道得到了就不珍惜?怨归怨,她还是要想他给她的一切温存,就这样,她在回味中慢慢地煎熬慢慢地等待。
她相信韩岚是个正常的男人,一年一两次的夫妻生活肯定满足不了他的生理需要,那他是如何解决的呢?他没有说过,她也不好问,于是她只有想象。她本不是个想象丰富的人,但结婚确实锻炼了她这方面的能力,其实,她的哪一天不在想象中度过呢?
她足不出户,但这并不说明她是个孤陋寡闻之人,电视和报纸能让她看到外面的世界。她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手头有钱的男人绝不会寂寞,她可以想见韩岚在酒店里住、在酒吧、舞厅、桑拿里应酬的情景,但她一点也不吃醋,她坚信自己在韩岚心中无可替代的地位,也相信韩岚是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人,他不会再轻易地把自己已经洗净的身子弄脏。所以她总在设想之后很快地把自己的设想很快地推翻,她没想过这算不算自欺欺人,但起码她比一般的女人明智:假想男人是正人君子总比假想男人是花花公子好。
湖南的工程终于结束了,韩岚回到了深圳,但并没有回到家里,他依然说他很忙。耿萋霞本是从不过问他的工作的,但好奇和疑问占了上风,她禁不住打他的手机问他:“你在忙什么呢?”
“我还能忙什么?当然是工程上的事。”他回答的有些不耐烦。她无话可说,挂了。等了一天,他仍然没露面,她忍不住又打过去:“这么忙是为了什么呢?”她的语气里已经有几分不满泄露出来了,此刻她才感觉自己像个老婆。
“为什么?”他没提防她会这么问,“——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你倒问我为什么了?男人这么辛苦还能为了谁?”
“是吗?”她冷笑一声,“为了我什么?我真的不明白。”她想说的是,“为了我你就回来啊,你这么冷落我能算是为我么?我用得了那么多钱么?”
“我知道你的意思——小耿,你变了,你以前是个很能忍受寂寞的人。”韩岚说,他叫小耿的时候,没有一丝亲昵,就象她的车间主任点名给她分配任务一样,她一直是希望他能叫她霞霞或霞的。
“是的,我变了,你来呆在家里看看,恐怕你一天也呆不下去,我却呆了三年!我都快疯了!这是人过得日子吗?”她突然大声吼了起来,余音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陌生得让她心悸,这真的是自己的声音吗?
“我就不相信,你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如果你心里还有我,还有这个家的话,你怎么也可以回趟家的!”她感觉自己像个骂街的泼妇,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出自于她之口,她不是个从不过问丈夫之事的贤妻吗?
韩岚没有回答,挂了电话,半个小时后,出现在家门前,耿萋霞打开防盗门,看见他既不憔悴,也不温情,有的,只有不耐烦。
“这是你的家,你不愿意回也就罢了,何必回来给我脸色看,难道还要我求你么?”耿萋霞冷笑一声,这是她第一次责备他,第一次给他脸色看。
“我不回来你要说,我回来了你也要说,你说,你想我怎么样?”韩岚脸色阴沉地在沙发上坐下,把真皮小包狠狠地摔在茶几上。
天啊,这像一年多没见老婆的男人么?耿萋霞一直在推翻的假想如泄闸的洪水,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她涌来,顷刻间便将她淹没了,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再也无法在他面前支撑住,她跑进了房间,眼泪奔涌而出。
韩岚并没有追进来,她坐在客厅里喝茶、看电视、看报,她小声地抽泣着,等待着他来抚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始终没有脚步声。耿萋霞终于忍不住,突然从床上跃起,抱起床头的“砖头”诗集,狠狠地向梳妆镜砸去,“哐咣”镜子破了个大洞,“砖头”诗集落在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
“你想干什么?”韩岚跑进来,脸色难看得吓人。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这样冷淡地对她?
“干什么?你该问你自己才对!你在外面有女人,你可以把她娶回家呀,我不怕离婚!”耿萋霞真是疯了,她竟然提到了别的女人,提到了离婚,吼出这番话,她觉得心里好受多了,该来的迟早要来的,哪怕是被赶出去,也不会比呆在这个冷冷清清的家里差!
“神经病!”韩岚只说了三个字便不予理睬。他开始打电话,抽着烟,屋里顿时乌烟瘴气,韩岚打电话从不用拿出通讯本,真不知他脑里装了多少个电话号码,拨起来如打算盘般熟练。
耿萋霞躺在床上,整个身子都缩在被子里,她的眼泪一直没有停过,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个幸福的女人,因为男人已经不再真心对她了。但她也不再闹了,再闹下去也没多大意思,虽然她第一次提出了离婚这个词,但如果真要谈论离婚,她还没有这个思想准备,其实她已经习惯了衣食无忧万事不愁的日子。
韩岚终于无事可干了,他掀开被子钻了进来,一把搂住耿萋霞,并不迫切,只是例行公事般淡然。耿萋霞第一次反强烈地反抗,她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他火了,不容细想便还了她一巴掌,巴掌落在耿萋霞的背上,生疼生疼,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挨打,而且,还是她托付终身的人,她坐起来,伸出十指向他抓去。
韩岚用宽大的手掌接住了,手背上立时出了几个血印,他凶着脸吼出一句:“你不就是想这事吗?给你还装什么纯情!”耿萋霞的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涌出来,她的斗志立即软了,他似乎击中了她的痛处,但不是的,她要的不是交配,而是温存!他不会明白的,她无话可辩,对于这样直接的男人,她还能说什么呢?
冷静,沉默。只有空调的运转之声在头上一成不变地响着。良久,韩岚的手再次伸了过来,语调已变得十分温柔:“小耿,对不起,我知道你寂寞,我想,我们该有个孩子了,有了孩子,你就不孤独了,你说是不是?”
孩子?耿萋霞一直以为自己还是个需要人疼的孩子,她也想过生个孩子,但韩岚总说要等到她二十四岁再生,他不知从哪里听说女人二十四岁时是生孩子的黄金时间,生出来的孩子会健康又聪明,她今年才二十三岁。
女人就是这么的不争气,韩岚的一番软言细语很快便将耿萋霞融化了,她在他的身下惬意地闭着眼,就象躺在大海里随波逐流,海水的冲击是那么的有力,又是那么的柔软,她全身的肌肤都兴奋了,陶醉了。
可惜快乐总是那么的短暂,第二天早上耿萋霞睁开眼,韩岚已经走了,屋子里是死一般的沉静,而窗帘外面,却是阳光普照,行人匆匆。第一次的吵闹,就这样不了了之。
孩子果然是想要便来的,三月后,耿萋霞有了很强烈的反应,吃什么吐什么,总要吐到黄水出来才罢休。耿萋霞觉得十分辛苦,身体的不适令她心情十分烦躁,拿起电话来便是火气十足。听说有了自己的骨肉,韩岚高兴得不行,三天两头的便往家跑了,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把耳朵凑在耿萋霞的肚皮上聆听,而且手里总是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家里提,那种恩爱和关心的感觉又回到了耿萋霞身边,她感到十分满足,有时也不免为自己说过“离婚”这话感到可笑,离什么呢?这不是很好么?韩岚那么的关心她和肚子里的孩子!
3
然而事情还是在耿萋霞毫无戒备的情况下发生了。
自从耿萋霞有身孕后,韩岚虽然隔三差五地回到家来过夜,但他是个理智得有点过份的男人,不管耿萋霞如何撒娇,他就是不与她亲热,甚至不睡同一张床上,他说孕妇不能做爱,否则胎儿就有流产的危险。耿萋霞对这些一点都不懂,她开玩笑说,“你是不是结过婚做过父亲啊,怎么比生过孩子的女人还懂的多?”韩岚连忙发誓说没结过婚,更没有过孩子,他那认真劲儿把耿萋霞都逗笑了。
怀孕的耿萋霞仍然渴望得到韩岚的温存,哪怕只是抱着她睡觉,但韩岚坚决不碰她,他的理由是,“避免肌肤接触产生冲动,以致于酿成大祸。亲热嘛,来日方长,但孩子却不能有任何闪失。”他要的就是她的第一胎,他认为只有第一胎最好,跟处女一样,是最珍贵的。
韩岚如此自控,耿萋霞自是佩服得五体投服,先前对韩岚的种种猜疑,都随着这有力的证明化为乌有,她相信像韩岚这样理智的男人天下少有,她不再怀疑他长年累月不在她身边的日子。
一天晚上,小区因电路检修突然断了电,耿萋霞被燥热弄醒,决定到韩岚房间去睡,家里只有一台备用风扇,是放在韩岚那边的。
耿萋霞蹑手蹑脚地走到客房门口,正欲推门进去,突然听到韩岚的笑声和说话声,她也偷偷地笑了,韩岚一定是说梦话了。
她推开门,愣住了,韩岚不是说梦话,而是在打电话,开着昏暗的彩灯,韩岚半倚在床,满脸是柔情蜜意的笑容,声音温柔得象被糖滤过,她瞥了一眼他头顶上方的钟,时针指向午夜三点。
三点,谁还这般缠缠绵绵地与他说话?耿萋霞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就那么呆呆地站在房门口,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如刚上市的小西瓜。
韩岚的反应就比她快多了,见到她,他只是惊愣了一秒,然后毫不犹豫地放下了电话,慌乱也只是在脸上一闪而过,马上他伸出了双手,随时准备要迎接她扑向怀里的样子,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失,但已经变了味道,是皮笑肉不笑的了。
耿萋霞没有走进房去,她猛地一转身,径直朝阳台上走去。阳台外,夜色灿烂,彻夜不眠的灯光在向每一个睁着眼的人招手,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女人是属于夜晚的,她们是夜晚的鬼魅,是夜晚的幽灵,不知有多少个男人,被她们迷倒在石榴裙下荒唐风流。她听见韩岚又拨通了电话,好象在解释什么,随后,他带着极不自然的笑走了出来,站在她身边说,“怎么,睡不着?”他的手说着就朝她的肚子摸去。
她一转身躲过了,但她没有说话。“你怎么了?我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他又伸出手来拉她的手,仍然抓了个空。
“不要骗我了,其实我已经听了半天了,许多的亲热话——”她昂着头很冷静地说,她想,对这样一个深藏不露的男人,不能慌乱无措,她需要的是胸有成竹。韩岚听他如此一说,不容多想便相信,耿萋霞房间里的电话是可以听到他谈话的内容的。
“我——对不起!她——”他说不下去,到客厅去点燃了一支烟再出来,仍是想拉她:“进房去睡吧,不要吵醒我们的宝宝了。”
耿萋霞不理他,索性在阳台上坐了下来,一副不解释清楚就不睡觉的派头。她的呼吸很急促也很沉重,他看出来了,很温柔的声调说,“不要生气,会气坏小宝宝的。”
“姓韩的,你不要把我当傻瓜!今天你不说清楚,我肚里的家伙就没必要活着出来了!”耿萋霞尖叫着,声音划破夜空,像一道骇人的闪电,又似平地一声惊雷,炸得韩岚心惊肉跳,他软软地跪在耿萋霞的脚旁,开始了沉痛的自我剖析。
“小耿,对不起,我没想过伤害你,但我控制不了自己……”韩岚第一次向耿萋霞展现自己的内心世界,耿萋霞内心里波涛怒吼,但表面上却风平浪静,她并没想过要了解他多说,她只是想知道她到底是谁,能令他半打电话到深夜三点,她相信韩岚除了她还有别的女人,但她不相信还有哪一个女人能令他用情比对她还深,她只是想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深更半夜地还在与他缠绵,她一定是爱他的,耿萋霞从没想过这世界上还有爱韩岚的女人,在她的眼里,韩岚不是个谈情说爱之人,他只是一个男人。
“我刚出来到广州打工的时候,还是个童子之身。”韩岚刚开了个头,就被耿萋霞声嘶力竭地打断了,“你不要想扯开话题!你为什么不敢说出她?你爱她?怕她受到伤害?我能伤害她么?只有她伤害我!”耿萋霞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知道自己是吃醋了,她从没想过,她会为韩岚吃醋的。
“我和她,就是在那时相识的——”韩岚怵着,低下着那平时高昂的头颅,目光始终落在地上。
初到南方来的韩岚是个老实本份的小伙子,除了工作挣钱,他对其他事情一无所知。但此香港建筑公司里的技术人员十有七八都是香港人,他们的月薪每月都是几万港币,这笔钱在广州来说是笔不小的收入,这帮香港人在香港虽然都有妻室,但在广州却是嫖妓包二奶照玩不误。那时公司给技术人员租住的是酒店里的客房,两个人一间,给这班香港人嫖妓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妓女一个电话打来,他们便开始了莺歌燕语,或者他们到酒店大堂里去随便挑一个小姐带到客房来,也是一晚的鸾颠凤倒,一晚五六百元对他们来说是“湿湿碎”。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话一点不假,两三个大陆员工看在眼里,痒在心里,除了韩岚,其余两个大陆员工都是有妻儿的,但都远在家乡,本来就憋着一团火,见香港员工在眼皮子底下欲仙欲死,自然也蠢蠢欲动。香港同事对他们也是同情加鼓励,亲自为他们点来了小姐,其中一位年纪约五十岁的老工程师却偏要装正经,小姐来了不要,小姐走了又后悔不迭,瞒着同事们到天桥下去找妓,又不想带到客房去让同事们知道,便到另一家酒店去开房,谁知倒霉的很,被突击扫黄的捉了个正着,罚了六千多元才得以出来,此事便成了公司上上下下的笑话,无聊的时候大家总要引出这段子来乐一乐。
韩岚也没能入俗,他正处在对异性的渴望期,香港同事们一鼓励,他就半推半就地下了水。和同事们不同的是,韩岚找妓从来不自己花钱,他一直抱着钱要用在刀刃上的理财宗旨,嫖妓当然不是他人生的重要,他哪舍得把钱花在生理发泄上呢。
技术人员每天都要和大大小小的包工头接触,他们掌握着包工头们工程质量的发言权,所以平时包工头们都要巴结着他们,给点小恩小惠的,如洗头啦吃饭啦唱歌啊,他们也都是有邀必到的。
唱歌的时候免不了要叫小姐,一人一个搂着摸着。分给韩岚的是一个长发女郎,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一双眼睛带着电,辟辟啪啪地就把韩岚点燃了,但他并没有把她摁在沙发上做了,他只是摸了她的手,亲了她的嘴,吃了她的奶。他毕竟还是个没有性经验的童男,在那种公开场合,他还是不能完全放开。走的时候,她含情脉脉地给了他她的抠机号。
“天哪,她是一个妓女!”耿萋霞听到这里忍不住惊叫起来,就是一个妓女,居然让韩岚三更半夜地打电话?她一阵阵冷笑,她一直以为他是一个讲卫生的男人呢!
“不是,不是她,你听我说嘛——”韩岚低沉地解释着,拍了拍耿萋霞的肩,让她冷静下来,而他自己,已经下了决心要把自己的隐密完全向她敞开。
从歌舞厅回来韩岚失眠了,这是韩岚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近女性,在这之前,他只是暗恋过几个女同学,那只是情感上的,而且还没有机会表白,但今晚,他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肌肤之亲,女人真是天生的尤物,实在是妙不可言!他一遍遍地回味着在包房里的一切,生理和心理上也一遍遍地达到痉挛的颠峰,他知道,他需要女人了!
但是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一个久经沙场的妓女,实在是有点亏本了,韩岚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做这种不公平的交易,他付出的不仅是处男之身,还要欠包工头一个人情,而残花败柳的妓女呢,既占了童子之身,还可得一笔不菲的快乐费,实在是太不划算了。这也许也是他在歌厅里一直与她聊天、摸捏而始终不进入实质性阶段的最重要的心理原因。
她的故事和她诱人的肢体一样动人。她说她叫阿花,四川攀枝花人,生在一个小工人家庭,家中虽然只有她和弟弟两个孩子,但贫困潦倒,她只读完初中便辍学了,为了供弟弟读书,她便南下打工,但工厂流水线没日没夜地干,一月也只能落个三五百元,如此下去,她根本不能赚钱养家,于是她进了歌舞厅,但她的心是纯洁的,她一直希望能爱上一个人或被一个人爱上,现在她终于遇到了,那就是他韩岚。
这是韩岚第一次听到女性说爱他,尽管是那种身份的女人,他仍然激动得难以自持,都说女人是天生的爱情家,男人何尝不需要爱?不管怎么说,被人爱着都是值得欣喜的。
接下来,韩岚开始频繁地暗示包工头请他的客,而他什么也不要,只要去阿花所在的歌舞厅,指定要她便心满意足。随着去的次数增多,他成了常客,也成了阿花的老相好,小姐们一看他来了,必定会叫,“阿花,你的阿哥来了!”而阿花也必是含苞怒放,举手投足都显出十足的女人媚态。
毕竟是人家请客,不可能天天请。三天两头的去已经不足以满足韩岚对阿花的留恋,他恨不得天天看着她,与她同床共枕,他开始为她吃醋,一想到他不在的时候她躺在别人的怀里发情,他便象被人割肉一样难受,不行,他已经对她动了真情!他是她的第一个女人,他无法做到与她逢场作戏,他要正正经经地和她谈恋爱,和她结婚生子!
“你的第一次是给了一个妓女?”耿萋霞忍不住又冷笑着打断他。她感到阵阵悲哀:自己的第一次,竟然给了一个嫖客!公平何在?何在公平?!
“——是的——”韩岚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耿萋霞的冷笑勾起了他的耻感辱,但他仍忍不住要为自己辩护:“你不知道,我们这种与钢筋混凝土打交道的人,哪有机会认识好女孩?我们只能在那种场所才能找到愿意满足我们的女孩——”
韩岚开始为阿花自掏腰包,为了能与阿花过安静的二人世界,他在外租了个一房二厅,把阿花从歌舞厅带了出来,别人笑他没结婚便包二奶,他解释说他是认真的。事实上他确实是认真的,他为阿花买了戒指项链等,并请阿花带他回四川,他要向她的父母求婚。
阿花以为他是开玩笑,便开玩笑找他要彩礼,他便取了二万元到邮局去寄,写地址的时候,她支开了他,他也没有多心。阿花也接受了他的求婚钻戒,但她就是迟迟不带他去见父母。
春节到了,韩岚正好有两个星期的假,便力求阿花回四川和甘肃去结婚,阿花此时才知道他是认真的,终于说了心里话,“我不能嫁给你,你这么好的人,我不能伤害你,我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堕胎次数太多了。”
韩岚痛苦万分,经过强烈的思想斗争,他觉得自己还是无法放弃她,于是他对阿花说:“我们可以去抱养孤儿做孩子,这还是为社会做贡献呢!”
阿花哭了,她说一辈子能遇到一个如此用情的男人,她就算一辈子不结婚也够了,她还是不愿意嫁给她,理由仍是那个:她不能生孩子。
“哼,妓女的话你也相信?如果她真的不能生孩子,早就嫁给你了!她是嫌你不够大款!”耿萋霞看到韩岚说到此处竟然动了真情,气愤地插嘴道。
“不,她说的是真的,我相信她。就这样,她离开了我,我也离开了广州,并在公司里狠狠地捞了一笔。因为她还在广州市的那家歌舞厅里做,所以我必须离开,只要我在广州,我就会控制不住去找她。”
“她很美吗?”耿萋霞昂着头问,她不相信一个经历过很多男人的女人还能美得让人不可自拔。
“不是很美,说实话,她没有你美,但她的手很美,柔若无骨,握着她的手,我全身都感到舒服——”韩岚沉醉在描述中,并不由得看了一下耿萋霞的手,耿萋霞的手颤抖了一下,一丝自卑涌上心头。耿萋霞的手不美,甚至算得上难看,小时候她的手被火烧伤过,如今还留有大面积的难看伤疤,而且她的手也不秀气,又厚又大,与她秀美的容颜很不相称。她从没想过一双手会有多么重要,更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为自己的手自卑。一双女人的手,竟会令韩岚如此深情,真是不可思议!
“离开广州到深圳后,我发现自己得了性病,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体感到深深的厌恶,同时也从对阿花的迷恋中清醒过来。其实阿花对我并没有感情,我只是她的赚钱工具,她只是逢场作戏,即使在我和同居的时候,她也仍没放弃她的其他客户,和我分手后,她跟着一个香港老客户到香港发展去了,是继续做妓还是成了二奶,我不得而知。
性病花了些钱治好了,但我内心的伤口还是没有愈合,在那种声色场合,我不再和任何妓女发生关系,虽然我控制不住要亲她们抚摸她们,但我内心里对她们已经十分厌恶,她们就象我自己的大便,我对她们深恶痛绝但我又不能没有她们。”
“贱!”耿萋霞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个字,韩岚没有辩解,抽了一口烟,继续他的独白。
经历过一次失败的恋爱,韩岚比过去更渴望爱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告诉自己,绝不能再对那类女人动真感情!但是,到哪里去找一份纯真的感情,又怎么样才能去结识一个纯洁的女孩呢?
韩岚同村的一个男孩在附近的工厂打工,工厂放假时他常到韩岚的住处来坐坐。直到有一次,老乡忽然带来一个女孩,幸福地说是他的女朋友时,韩岚才突然醒悟:为什么不到工厂去找呢?工厂的女孩比起色情场所的女孩,那就是没有开垦的土地啊!
老乡对韩岚的委托表现得很热心,第三天就打电话告诉他物色好了一个,是他的车间组长,也是甘肃人,人长得,啧啧,那可没得说的!韩岚一听就动心了,兴奋得当即要老乡请假把女孩子约出来,还拍着胸脯保证说付他工资。
见面的地点是麦当劳,女孩子细皮嫩肉,该丰满的地方丰满得让人一望便眼晕,该苗条的地方苗条的如风摆杨柳,一点儿也不比坐台小姐的姿色差,而且更添了几分傲气几分纯朴自然,韩岚一见便心花怒放,连忙屁颠屁颠地去点了三个套餐,还一个劲儿地问人家还想吃什么。
女孩子叫潘晓萱,她始终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让韩岚心里七上八下的,分别的时候,韩岚一直把她送到厂门前,但她连再见也没说句便走进了厂里,只留一个浑圆的屁股让韩岚怅然若失了好久。
从这以后,韩岚一有空就往潘晓萱所在的厂门前跑,潘晓萱有时出来见他,有时便让门卫把他打发走了,但韩岚请她吃饭游玩时,她从不拒绝,包括他给她买的一切礼物。这令韩岚魂不守舍的心安慰了许多,他相信一个女孩子如果愿意接受异性的礼物的话,那至少证明她是不反感他的,至于她总是若离若即的,那也许是她的天性,这或许也就是女孩的稳重吧。
韩岚也常常把潘晓萱带到他租住的酒店去,他们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看电视、听音乐、洗澡甚至睡觉,但韩岚却从没碰过潘晓萱,他是如此地爱她,以至于从没对她产生过那些非份之想,在他的眼里,她就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圣洁女神,他愿意别无企图地为她做一切她高兴的事。因为潘晓萱的存在,他竟然不再到那种色情场所去,在这一年多里,他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竟然轻松地做到了没有与任何女人发生关系,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啊!
“哼!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今天——是她?”耿萋霞听到自己的丈夫口口声声地说着多么爱另一个女人,她的心里不禁阵阵反胃,强忍着心中的酸辣问他,韩岚点点头:“是她,我忘不了她。”
“忘不了她那你去娶她啊,你为什么要娶我?!她三更半夜的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嫁给你?”耿萋霞突然站起来去抓韩岚叼在嘴里的烟,在夜色中,那烟火分外地刺眼,耀眼的如一团燃烧的火焰,耿萋霞无力沉受它的光芒。
“她已经结婚了——”韩岚躲过耿萋霞的手,但烟火还是烧到了耿萋霞的手,耿萋霞的心一颤,天啊,她从没想到,丈夫心中会一直藏有另一个女人。她可以接受丈夫昔日的放纵与荒唐,但她不能接受丈夫心中爱的是别人,她不能接受精神上的背叛!丈夫的爱,一直是她坚守寂寞的支柱!现在,支柱轰然倒塌,她摔得伤痕累累!
“结婚了可以离啊,我成全你!成全你们!她结婚了才明白你的爱对不对?好啊,我成全她,你现在就告诉她!你给她打电话啊你!”耿萋霞不顾一切地喊着,只有空气在回应着她,她感到自己的声音如同自己,是那么的孤立无援!天啊,她一直以为自己得到了很多很多,原来,她什么也没得到,这屋子里的人连同一切,没有一样是属于她的,除了她自己,还有没完没了的孤寂。
耿萋霞没想到韩岚真的会去拿起电话,他拨得很熟练很熟练,这个号码,也许他到坟墓里去后也不会忘记。天哪,耿萋霞觉得自己的头好痛好痛,天开始旋转,地开始旋转,她开始旋转……
耿萋霞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韩岚躺在她身旁望着天花板发呆,她刺猬一般缩起身子,大声喊道:“滚!滚!”
韩岚往床边移了移,用充满柔情的声音低声安慰她:“你放心,我不会碰你的。”
“哼,你当然不会碰啦,你有了别的女人!同床异梦,哈哈哈,想不到同床异梦会发生在我的身上!”耿萋霞冷笑着就要跳下床去,她一秒钟也不愿意和这个男人呆在同一张床上!
“好,你不要动,我下去,我下去!”韩岚妥协地跳下床,跪在床下,诚恳地对耿萋霞请求道:“请你原谅我!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已经打电话告诉她,我们到此为止,我保证不会再和她有瓜葛了,从今以后,我只爱你和我们的孩子!”
耿萋霞一直冷笑着听他的表白,她绝对不相信他能说到做到,因为她已经发现,他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好。
“孩子?孩子是可怜无辜的,你为什么要让我怀上他?”
“小耿,你相信我,我和她真的没有什么,连手都没摸过!忘记今天吧,我们好好开始过日子,从明天开始,我再也不到外面过夜,除了出差。”韩岚竭力想挽回昔日的平静,但在耿萋霞听来,却是那么的可笑,明明爱着另一个女人,却要和自己生儿育女,这算什么男人?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和她结婚?我并没有拖你的后腿!”耿萋霞冷笑一声,她已经想清楚了,这样一个男人,不值得自己为他独守寂寞。就算他能给她安乐窝,但她呆在这里又算什么呢?只能算一具行尸走肉,这是她不愿意的。只可惜过了三年多,自己才幡然醒悟。
“我和她不可能结婚!她丈夫是研究生,在深圳也买了房买了车——她爱的是她丈夫!”韩岚痛苦地抓着床沿,把头深深地埋进床垫里。
“哼,她不跟你结婚关我什么事?我凭什么要为你守着这个名分?”耿萋霞已经打心眼里瞧不起韩岚了:娶不到爱的女人,就放着不爱的女人不松手,这样的男人,简直不是人!
“对不起,小耿,我是喜欢你的,你是个好女人,我能娶到你这一生也够了!”韩岚抬起头,脸上挂着两行泪珠,这是耿萋霞第一次看见男人的眼泪,她的心不由得软了几分:“既然她不爱你,又为什么要三更半夜地打电话?如果我半夜给她丈夫打电话,看她好不好受!这样的女人能算好女人吗?”耿萋霞的茅头掉转方向,直指韩岚念念不忘的女人。
韩岚无话,他说不出指责潘晓萱的话,也不敢为她辩护。就在这时,电话响了,韩岚颤抖了一下,把目光投向耿萋霞,耿萋霞没有看他,把目光投向墙上的时针,四点半。
电话固执地响着,韩岚拿起来便把话筒放到耿萋霞耳旁。“喂喂喂。”电话里是一个女声,音质很不干净,使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难听,这能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人吗?耿萋霞厌恶地推开它,话筒摔在床上,无声无息,唯有那端的“喂喂”之声,如鬼魅一般在房间里左右突围。韩岚默默地把它挂断,抽泣着请求耿萋霞道:“你不要想那么多了,好好睡睡吧?你心情不好会影响到宝宝的——”
韩岚的声音被电话声打断了,太猖狂了,韩岚明明告诉了她发生了什么事,她竟然这么明目张胆地打电话来!不管怎么说,我才是她老婆啊!耿萋霞心头一股旺火窜起——这女人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三更半夜的,你找死啊!”耿萋霞猛地拿起话筒,劈头盖脸地甩出一句,对方也不示弱,“你凶什么呀凶,我又不找你!”
“这是我家的电话!”耿萋霞气得肺都快炸了,这就是韩岚眼中的女神?就这德行?连做人起码的羞耻感都没有!
对方不再吱声,但也不挂断,仿佛要与耿萋霞进行一场无声的战斗似的。耿萋霞心里想:他妈的韩岚算什么东西,值得我为他争风吃醋吗?但意志就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她火药味十足地责问:“你也是有丈夫的人,干嘛半夜三更地给别人丈夫打电话?!”
对方立即接话了,“我没有老公。”理气十足的,一下子就把耿萋霞打愣了,她瞪了韩岚一眼,结巴着说,“韩岚说——你结婚了的,儿子——都三岁了!”
“没有,绝对没有。”对方仍然是斩钉截铁的,耿萋霞不由得不信:“你——不是潘晓萱么?”
“什么范小萱的,我叫毛毛雨!我找韩哥!”对方的声音里透出一股玩世不恭的味道,这显然不是已婚女人的口气,难道韩岚什么时候又认了个干妹?耿萋霞的一腔火药突遭一顿大雨,无声无息地便哑在了肚里,她说不出话来,狠狠地把电话挂了。
“你到现在还在骗我?她到底是谁?你把我当三岁小孩!”耿萋霞的怒火干燥了雨水,火药刹地点燃,朝韩岚发射过来,韩岚一把死死地抱住了她,“小耿,你不要这么大声说话,这样宝宝会很危险的!”他始终只是顾着宝宝,却一丁点儿也没考虑到她的情绪!
“你说呀!”文静柔弱的耿萋霞变成了一只发怒的母狮,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叫着,然后失去理智地捶打自己的小腹,她心里告诉自己不值得为这个男人发怒,但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好好好,我说,我把一切都真实地告诉你——只要你不再发火,你安静一会儿吧!”韩岚心疼地抱紧了她,不让她动弹,她终于累得筋疲力尽,软软地瘫在了他怀里,但她的嘴还在说:“放开我!不要弄脏了我!”他只得放开了她,但一双自责和关切的眼神,却是牢牢拴在了她身上。
“你听我说,我刚才之所以没说真话,是怕你笑话我——”韩岚狠狠地打了自己几下,忏悔地开始了真实的坦白。
4
潘晓萱终是没有嫁给韩岚。突然有那么一天,她打电话冷冷地对他说:“不要再来找我了,我男朋友知道了不高兴。”男朋友,难道自己就不是她的男朋友么?从天而降的第三者打碎了韩岚的美梦,他去找潘晓萱讨个明白。
“我一直把你当作老乡,你又不是傻子,难道看不出我不爱你么?”潘晓萱直言不讳地说,韩岚在恋爱路上再遭重创,痛苦中不免心灰意冷,他冷笑着责问潘晓萱:“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这些日子,我一直把你当作最心爱的人——”
“我怎么说?你并没对我说过爱我啊,我怎么知道你爱我?我又怎么告诉你我不爱你?”潘晓萱连珠炮弹,步步为营,三言两语便把韩岚逼到了无可争辩的角落。啊,这就是他眼中纯洁美好的女孩?她分明是在玩弄他的感情啊,她利用他对她的真情,肆无忌惮地来伤害他——她分明是在诡辩!
就这样放走了潘晓萱,但他仍控制不住自己要打听她的一切消息,听人说,潘晓萱不久便离厂嫁人了。真的是一个十分有心计的女孩,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竟然真的嫁给了一个帅气的研究生!这不仅仅是靠缘份和美丽能办到的,韩岚想到自己只不过充当了她寂寞时期的一种调味品,甚至是她选择路上的一个道具,他就不由得对她充满了愤恨,但真要刻骨地仇恨,他又恨不起来。
老天总算有眼,把耿萋霞这样一个没有心计又美丽纯洁的女孩子送到了他身边,他真的很满足,觉得自己此生无憾了。为此他多次告诫自己,千万要珍惜耿萋霞,不要做出对不起耿萋霞的事来。
说的容易做起来总是那么的艰难。做工程免不了应酬,应酬项目里少不了小姐作陪,遇到正经的客户还好说,说说唱唱便打发了,遇到想寻找艳情的客户,那就要看他的表现了,如果他不先做示范,客户不会轻举妄动,示范的好,客户高兴,事做了,他的事也就办成了;示范的不好,客户一肚子怨言,失望也写在脸上,他的事也就泡汤了,哪怕花了多少饭钱也是白花。
在应酬场所,韩岚算是久经沙场的人,客户一个微妙的眼神他就可以洞察出客户的所有心思。他给客户每人点了一个小姐,自己也不能例外,为了活跃气氛,他不得不对小姐动手动脚,为了让客户安心做事,他不得不给自己也点一个包厢,清醒时,他可能和小姐什么也不做,但遇到无可抗拒的小姐或是他喝多了酒时,难免也要风流一番。
起初韩岚也觉得无脸见耿萋霞,但次数多了,见耿萋霞一点反应也没有,也就安了心,并由此而尝到了瞒着妻子偷艳的乐趣来,久而久之,也就心安理得了。
“都是你对我太放心了!”韩岚说到这里,去抓耿萋霞的手,耿萋霞躲开了,不耐烦地吼道:
“别在这里婆婆妈妈了!说了半天,毛毛雨到底是谁?你就那么爱她?那么在乎她?你为了她竟然拿潘晓萱当拦箭牌?你就把她藏得那么深?!好了,你不愿意说算了!再也不要说了!”
“不,我要说,今天我要全部向你坦白!你听我慢慢说来——”
上个月韩岚的一个同学到深圳来出差,同学说要亲自尝尝深圳“特色”,晚上韩岚便带他到发廊去洗头,去的是他经常去的那家,因为老板娘也是甘肃人。说是老板娘,其实也不过二十五岁,长得风姿绰约,同学一进门就被老板娘迷了魂,但老板娘是不轻易陪客的,韩岚看出了同学对老板娘的痴迷,但对老板娘开玩笑说:“大家都是老乡,你也不照顾照顾?价钱嘛,我绝对少不了你的。”
老板娘是何等精明之人,她能看不出他们的心思?她抛了一个媚眼,对他们说,“先洗头嘛,呆会松骨(按摩)的时候,我叫我妹妹侍候!”为了让他们放心,她朝里间叫了一声,马上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白嫩的象刚从地上冒出来的竹笋,姑娘对他俩笑了一下,又折进里间去了。
姑娘这一露脸,马上就把老板娘给比下去了,一个是残花败柳,一个是新鲜出炉,同学见了心花怒放,一个尽儿催洗头小姐快点快点,韩岚取笑他:“急什么,我又不跟你抢。”
说是这么说,韩岚心里还真想跟同学抢呢,为什么?这姑娘长得太象潘晓萱了,公平点说,她的姿色比潘晓萱更胜三分!但长得颇有几分神似,一下子就勾起了他对往事的追忆。或许男人就是天生的贱货,得不到的东西总是好的,他突然才发现,其实潘晓萱一直在他的心里,他一直为当初自己付出而没得到在耿耿于怀着,只是没人来触动这块心病而已,现在,这个姑娘向他的心湖里投了一粒激石,他的心中泛起了阵阵涟漪,他能不心猿意马吗?无论如何,他要占有这个姑娘的身子!占有她就等于占有了潘晓萱,他的心病也就了了。韩岚心不在焉地想得起劲时,同学已经先洗好了头,连招呼都没跟他打声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里间,他痛苦地闭上了眼,就象当年听说潘晓萱嫁作他人妇一样。
“她就是毛毛雨?一个妓女?天啊,你刚才还让我跟一个妓女讲话?呸呸!一个妓女居然让你三更半夜地发骚?!哼!”耿萋霞平静了一会,又重蓄升势,就要暴跳起来,韩岚见状连忙用力地打自己,这样也许能让耿萋霞得到发泄,心里好受些。
是的,那个姑娘便是毛毛雨,送走同学后,韩岚发誓再也不理他了,他要与这个同学彻底断交!这是除了阿花之外,他第一次为妓女吃醋。第二晚,他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这个发廊,点名要毛毛雨松骨。别看毛毛雨只有十七八岁,但对付男人已是游刃有余的老手,她根本就不会按摩,一双葱白的手左捏右摸,直奔主题地停留在了他的私处,一对呼之欲出的乳房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动,他甚至闻到了它们的气息,他再也按捺不住,把她按在了按摩床上。
临走的时候,他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还有真实姓名,这是他第一次在那种场合暴露他的真实身份。但他毕竟也算是风月场所的老手,他最终还是留了一手,那就是家庭住址和家庭电话,他很清楚游戏规则,知道一旦破坏这个规则,他必然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然而,韩岚从此就忘不了毛毛雨,起初他还欺骗自己只是把她当作潘晓萱的替身,但一次又一次的身不由己后,他终于明白,自己迷恋上了毛毛雨的年轻、风骚还有妩媚,他甚至觉得一刻也离不开她了。
韩岚知道这样下去非完蛋不可,于是他尝试着去找别的女人,但不凑效,和毛毛雨相比,其他的女人无论多风情,都只是一杯白开水,无滋无味,只有毛毛雨才是他的烈酒,让他沉醉。他甚至无法与耿萋霞躺在一张床上,因为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毛毛雨。
他每天晚上都要给毛毛雨打电话,她没有生意的时候,会和她一直聊到天亮,她会在电话里呻吟,“韩哥,你过来吧,我想你!”弄得韩岚神魂颠倒,恨不得立即溜出去与她厮混。每次打电话他都是用手机,但一天晚上,他一时情难自禁,竟顺手拿起床头电话科了她,于是,她知道了他家的电话,无聊的时候,她也会主动打过来,韩岚时常自我安慰:“她不知道家庭地址,不会发生什么事的,耿萋霞不会知道的!”
“既然你这么爱她,那你娶她好了,我让位!”耿萋霞再次从床上跳下来,到衣柜里去拿衣服换,想到这个男人竟然去搞一个连同学都搞过的妓女,她真的一刻也不想看见他了。此时,天已亮了。
韩岚跪过来,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腿:“我知道你受不了,我本不想告诉你,我也无脸告诉你,但我真的是想痛下决心,和你重新开始的!”他的眼泪哗哗。
事已至此,让耿萋霞还能相信他什么?他自己下过决心不再找妓女,但他管不住自己,既然已经有了若干次背叛自己,他又怎么能做到不背叛对她的誓言?也许,这就是“本性难移”。
背对着韩岚,耿萋霞把头伸进衣柜里,她想起了亲爱的哥哥,眼泪不觉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她一直忍到现在,终是没能守住自己的悲伤。哥哥是对的,哥哥说过,韩岚不值得她嫁,哥哥说过的,韩岚的女人多得数不清,哥哥说过的!可她没有听,她伤了哥哥的心,最终也伤了自己!
“不要,我不会娶她的,她也不会嫁给我!”韩岚在她身后说。
“为什么?”耿萋霞冷笑着问,“这么感人的赎身故事,为什么不会?”
“我怎么能娶一个妓女?要是让客户知道,我还怎么接工程?她也知道我不会娶她,所以她也没有这个想法。”
“没有这个想法她又为什么要找你?还这么理直气壮!”耿萋霞的语调在一声声提高。
“你虽然年轻,但你的心已经落后了,你不知道,外面现在流行情人二奶——”韩岚竟然在指导耿萋霞,耿萋霞仰天大笑几声说:“是的,我落后了,我不知道!但我开明,我要离婚,她不必做二奶,她可以堂堂正正地做大奶!”耿萋霞说的是心里话,这样的男人,不管他多么有钱,她也没有必要留在他身边了。
韩岚是害怕失去耿萋霞的,他始终拽着她的大腿不肯松手:“不要,小耿,不要离开我,否则我只有去死!”
“死?哈哈,你会为我死?姓韩的,你太让我瞧不起了,你睁着眼说瞎话!就算背叛,也该背叛得光明磊落!”
“不管你怎么说,我是不会和你离婚的!”韩岚喃喃地呜咽着,耿萋霞厌恶地抬脚踢了几下,他竟然没有躲避。
这一天,韩岚没有出去,整整一天都守着耿萋霞,为她做饭,为她倒茶,但耿萋霞不吃不喝,就一直闭着眼那么躺在床上,好似睡着了一般,但韩岚知道,她并没有睡着。
一个多么可爱的女人,他却如此重地伤害了她!韩岚一直处在自责中,一夜竟憔悴了许多,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必须支撑着,否则,耿萋霞就会从他身边毫不留恋地走出去,永远不再回来。
他告诉自己:不能失去这个女人!只有这个女人,才配做他的妻子!是的,只有耿萋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