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坐在他父亲的铁工厂中,面对着经长年使用而坑坑洞洞的巨大铁鉆,他举起锤子,锤打着刚从火焰中拿出来烫得火光的剑。他满头大汗,感到挫折地试图借由敲打来散发怒气。他刚满十六岁,比大多同龄要矮但也比较壮,有著宽阔的肩膀、成长中的肌肉、还有大团纠藏在一起、盖住了眼睛的黑色卷发,亚历克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他的一生都是像这块铁般被严峻锻造的,他坐在大火旁,不停以手背拨开眼前的头发,这时他沉思著,思索著他刚听到的消息。他从没感到如此绝望。他一次又一次地锤打着,汗水从额头滑下,在剑上嘶嘶作响。他想把所有困扰都锤走。
一生中,亚历克一直都能控制生命中的事物和努力改变直到是正确的。但现在,人生中第一次,他必须坐下看着不公义来到他的城镇和家中,而他无能为力。
亚历克一次接着一次地锤著,铁块声响回荡在耳中,汗水刺痛了他的眼睛,但他毫不在乎。他想把这块铁锤到一点不剩,他锤的不是剑而是潘德夏。可以的话,他要把这些要把他哥哥带走的入侵者杀光。亚历克猛击著那把剑,想像著那是潘德夏人的头,心里期望着他能双手抓住命运,再以他的意志雕塑,他多希望他强大到可以自己对抗潘德夏。
今天是寒冬之月,他最讨厌的一天。这一天,潘德夏会扫过每一座艾斯卡隆的城镇,搜捕所有满十八岁合格的男孩看守火炎之墙。亚历克还差两岁合格,目前还是安全的。但他的哥哥艾希顿在上个收获季刚满十八岁,就没那么幸运。为什么在所有人中却选中艾希顿?亚历克疑惑著。艾希顿是他的英雄。就算天生就有只脚畸形内翻,艾希顿永远都面带微笑,他个性比亚历克开朗,总是充分享受生活。他跟总是想太多的亚历克相反,亚历克总是被情绪的乌云垄罩。无论他多努力试着像他哥哥一样快快乐乐,他无法控制情绪,常常发现自己陷入深思。他常常被说他把生活看得太过认真,应该放轻松点。但对他来说,生活就是艰难而认真的一项课题,而且他真的不知道如何放松。
另一方面,艾希顿则是沉著、头脑冷静、和快乐——无论他在生命中的处境如何。他是一个和他们父亲一样很棒的铁匠,自从父亲生重病后,都是靠艾希顿单肩扛起这个家的生计。如果艾希顿被带走,整个家会陷入贫困。在亚历克听完火炎之墙的故事后,整个人都被重重打击,艾希顿被抓去充当役男等于死路一条。在艾希顿拥有一只内翻脚的情况下,潘德夏带走他是既残酷又不公平。但是潘德夏并不以同情心而闻名,亚历克沉重地猜想今天会是他哥哥最后一次住在家里的日子。
他们并不是一个富裕的家庭,也不是住在一个有钱城镇中。他们的家很简单,是一间单层的小茅屋旁边带着个铁工厂,位于索利边缘,距离北方首都一天骑程和南方白森林同样一天距离。这是座内陆的和平城市处於连绵起伏的乡下,离大部分地方都很远,这是一个大多数人们在前往安卓斯路上忽略掉的地方。他们家每天只有刚刚好的面包度过一天,不会多也不会少,这也就是他们所祈求的。他们用他们的技能把铁带到市场卖,每天的所得只够刚好提供他们所需的。
亚历克对生命没有太多要求——但他渴望正义。他一想到他哥哥被潘德夏带走的念头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听过太多关于被征招去看守整日整夜燃烧的火炎之墙和成为看守者的故事。亚历克听说驻扎在火炎之墙的奴隸们都是ㄧ些可怕的人,像是世界各地来的奴隸、役男、罪犯、还有潘德夏最糟糕的士兵。大多数都不是高贵的艾斯卡隆勇士或者高尚的佛理斯守护者。亚历克听说,在火炎之墙最大的危险不是巨魔,而是你的守护者同伴。他清楚艾希顿不会有办法保护自己,他是个好的铁匠,但不是战士。
他母亲尖锐的声音划过空气,甚至盖过他锤子的咚咚声响。
亚历克放下锤子,大口喘著气,没注意到他刚刚有多专心工作,接着用手背抹了抹他的额头。他看过去,看到母亲的头不满地从门框边探出来。
「我从刚刚到现在叫你叫了十分钟!」她严厉地说,「晚餐早就準备好了!我们在他们来之前没太多时间了。我们全都在等你,你给我马上过来!」
亚历克跳出他的空想,放下锤子,勉强站起,闪避地穿越狭小的工作坊。他再也无法拖延这不可避免的命运。
他从开着的门道踏入回到他们的茅屋,经过他不满的母亲,接着他看着晚餐桌摆设了他们并不多的上好餐具。其实就是一块木板和四张木制椅,一个银高脚杯放在中间,这是家里唯一一样好东西。
他哥哥和父亲围着桌坐着,抬起头看他,面前放了一碗炖菜。
艾希顿高高瘦瘦,皮肤晒黑的,而坐在旁边的父亲则是一个巨大的男人,比亚历克宽上两倍,有著一个大肚子、低眉头、粗眉毛、和一双属于铁匠长满茧的手。他们两人长得很像,但都不像亚历克,人家说有著不羁而卷曲的头发和亮绿色的瞳孔亚历克比较像母亲。
艾希顿看着他们,马上发现弟弟脸上的恐惧和父亲的焦虑,两人看起来都在为死亡倒数计时。当他走进房间时,他感觉胃好像多了一个洞。现在每人前面都有一碗炖菜,随着亚历克坐在他哥哥对面后,他母亲放了一碗在他前面,接着帮自己也盛了一碗后坐下。
通常亚历克在这个时间已饿得半死,因为早过了晚餐时间,但他现在连味道都闻不到,他的整个胃正在翻滚。
「我不饿。」他嘟哝著打破沉默。
他母亲给他了一个锐利的目光。
「我不在乎,」她厉声说,「给你什么你都要吃下。这可能是我们家最后一次一起吃饭,不要对你哥哥不敬!」
亚历克转头面对他母亲,一个五十来岁、相貌平平、脸上被困苦划了许多皱纹的女人。他看见母亲绿色眼睛中有股决心直射著他,他自己也有一样的决心在脸上。
「我们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他问。
「他也是我们的儿子。」她厉声说道,「你不是这里唯一的。」
亚历克回头看着父亲,感到一丝无助。
「父亲,你会让这发生吗?」他问。
他父亲皱著眉头但保持沉默。
「你毁了这美好的一餐。」他母亲说道。
他父亲抬起头,而她马上安静下来。他转向亚历克看了他一眼。
「你会要我怎么做?」他认真地问。
「我们有武器!」亚历克坚持说,早已期待像这样的问题,「我们有铁!我们是少数拥有铁的人!我们可以杀死任何靠近他的士兵!没有人料得到!」
他父亲不同意地搖着头。
「这是年轻人做的梦。」他说,「你,一生中从来没杀过一个人。假设你杀了抓着艾希顿的士兵,那他后面那两百个呢?」
「那我们把艾希顿藏起来!」亚历克坚持道。
他父亲摇摇头。
「他们有一份城镇上每一个男孩名字的清单。他们知道他在这里。如果我们不把他交出来,他们会把我们都杀了。」他懊恼地叹了口气,「小子,你觉得我经历的还不够吗?你以为你是唯一在乎的人吗?你认为我会想我唯一的儿子被送走吗?」
亚历克困惑的因父亲所说的话而打住。
「唯一的儿子?什么意思?」他问道。
他父亲脸转红。
「我没说唯一的——我刚刚说最大的。」
「不,你刚刚说唯一的。」亚历克咬定说,同时疑惑著。
他父亲胀红了脸,提高声音。
「不要紧抓着一点不放!」他大吼。「不要在这种时刻。我说最大,那就是我的意思,就到此为止!我不希望我的儿子被带走,跟你不希望你的兄弟被带走一样多。」
「亚历克,放松点。」一个和蔼的声音说,房里唯一冷静的人说道。
亚历克望过桌子,看到艾希顿对他微笑着,一如往常心平气和和镇定。
「我的兄弟,没事的。」他说道,「我会服完兵役后回来的。」
「回来?」亚历克重覆著说,「当看守者要七年的时间。」
艾希顿笑着。
「那我们就七年后见,」艾希说着,脸上带着大大的微笑,「我猜你那时该比我高了。」
那就是艾希顿,总是试着逗亚历克,就连在这种时刻也一样,总是为他人著想着。
亚历克感到心碎。
「艾希顿,你不能去。」他继续坚持道,「你活不过火炎之墙的。」
「我——」艾希顿开始说。
但他的句子被外面的吵杂骚动打断。马匹奔驰进入城里和人们叫嚣声传了过来。全家人害怕的互看着对方。人群开始在窗外来回奔跑着,而他们僵坐在原位。亚历克已经看到所有男孩们和家庭在外面排队站著。
「现在没必要再拖拖拉拉了。」他父亲站著把手掌放在桌上说,他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我们不该遭受他们冲进我们家中然后把他拖出去的汙辱,我们应该跟其他人一起排队,骄傲地站著。也让我们祈祷当他们看见艾希顿的脚时,他们会做一个人道的决定并放过他。」
亚历克缓缓从桌子站起来,跟著其他人拖著脚走到屋外。
在他踏入寒冷夜晚的一瞬间,亚历克被眼前的景象冲击:他的城镇从来没如此动荡过。火把照得满街灯火通明,所有超过十八岁的男孩全站成一排,他们的家人在一旁紧张地看着。随着一台潘德夏的大篷车开进了镇上,数十个身著潘德夏猩红色铠甲的士兵骑在由公马拖拉的战车上,尘烟盖过大街小巷。在他们后面拖了一个由一条条铁棒组成的马车,在路上颠坡著。
亚历克观察著马车,发现里面装满从各地带来的男孩,惶恐和面无表情地往外盯着。他看着眼前景像,咽了一口口水,想像著到底什么在等待着他哥哥。
他们在镇上停了下来,一阵沉重的沉默降下,所有人大气不敢喘地等待着。
潘德夏军团的指挥官从他的马车上跳下来,他是个高大的士兵,黑色的眼中毫无仁慈,一道很长的疤痕划过一道眉毛。他缓慢地走着,察勘著男孩们的排列。整个镇安静到可以听到他的马刺随着他走动叮当作响。
这个军人一个一个地检查这些男孩,他抬起他们下巴、盯着他们眼睛、戳他们肩膀、每个都轻轻推一下来测试他们的重心。他边走边点头,随着他的动作,他等待中的士兵会马上抓住男孩,把他们拖入车内。有些男孩安静地去了。但有些却反抗,而这些则会立刻被群殴接着跟其他人一起丟进马车内。有时有的母亲会嚎啕大哭,而有的父亲会忍不住喊出来,但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止潘德夏人。
指挥官继续走着,把镇上最有价值的财富一扫而空,直到他们走到队伍的尽头,停在艾希顿前。
「我儿子是瘸子。」他母亲马上喊出来,拼命的求情著,「他对你来说一点用都没。」
指挥官上下打量著艾希顿,目光停在他的脚上。
「卷起裤管,」他说,「也脱下你的靴子。」
艾希顿照着做了,靠在亚历克身上保持平衡。亚历克看着他,他太瞭解他哥哥,知道他现在一定很羞愧。他的脚一直带给他耻辱,其中一只脚比另一只小,而且还扭曲和变位,迫使他必须蹒跚地走。
「他也在铁工厂为我工作。」他父亲帮腔道,「他是我们唯一的经济来源。如果你把他带走,我们家就什么也没了。我们活不下去的。」
指挥观看完艾希顿的脚后,指挥他把靴子穿上。他接着转身看着他们的父亲,黑眼珠既冷冰又坚决。
「你现在住在我们的领土上,」他说道,声音听起来像砾石。「你的儿子属于我们,我们想做什么都可以。把他带走!」指挥官叫道,而士兵们马上听令往前冲。
「不!」他母亲悲楚地喊道,「不要是我的儿子!」
她往前狂奔,一把抓住艾希顿,紧紧扒住他。当她这样做时,一个潘德夏士兵上前反手打了她的脸。
亚历克的父亲抓住士兵的手臂,他马上被几个士兵扑倒在地上揍。
亚历克站在那,看着士兵们把艾希顿拖走,他再也无法忍受。一切的不公正杀死了他——他知道他没有办法带着这一切活下去。他哥哥被拖走的影像将会永远印在他脑海中。
他心里某个东西突然断了。
「不然你带走我吧!」亚历克发现自己喊了出来,接着不由自主的往前奔,挡在艾希顿和士兵之间。
他们都停下来看着他,很明显地都猝不及防。
「我们都是同个家庭里的兄弟!」艾利克继续说,「法律说每个家庭中带走一个男孩。让我当那个男孩!」
指挥官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小子,那你现在几岁?」他质问。
「我满十六岁了!」艾利克傲然喊道。
士兵们都笑出来了,而他们的指挥官冷笑着。
「你对于征兵来说年龄太小了。」他下结论后赶他走。
但当他要转身离去时,亚历克往前冲,拒绝离去。
「我是一个比他更好的军人!」亚历克坚持著说,「我掷矛可以掷得更远,用剑可以砍得更深。我的手臂更加结实,而且我比同龄的男孩还壮上两倍。拜托,」他请求著,「给我一个机会。」
指挥官瞪着亚历克。亚历克假装充满自信,其实内心里害怕得要命。他知道他冒了一个很大的风险,他非常可能因此关牢或被杀。
指挥官看着他像永恒般久,而整个城镇都是一片肃静,直到指挥官终于向他的手下点了下头。
「留下瘸子。」他下令,「带走男孩。」
士兵推开艾希顿,往前抓起亚历克,在那一刻,亚历克感到他被拖著走。一切发生得太快,不像是真的。
「不!」亚历克母亲哭喊道。
他看见她正哭泣著,而他则是被拖拉着,然后被粗暴地丟入装满男孩的马车中。
「不!」艾希顿喊叫著,「放开我兄弟!抓我!」
可是已经太晚了。亚历克被推到马车深处,到处都是体味和恐惧,其他男孩粗暴地推挤回去使他蹒跚地穿越他们。铁门在他身后重重砰地关上,金属的撞击声回响著。救了他哥哥,亚历克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甚至超越了恐惧感。为了他哥哥,他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相对并不那么重要了。
当他坐下背靠著铁杆时,马车开始在他脚下移动,他对上其他男孩正在黑暗中打量他的生气眼睛,他知道他大概活不过这关。随着在路上颠坡著,他知道在紧接下来的日子,会有几百万种死法。他猜想着哪一种会是他的。被火炎之墙烧焦?被某个男孩刺死?被巨魔吃掉?
或者是所有事情中最不可能发生的:他会不会不知何故,突破重重难关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