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如昼,耀星无月,盛夏蝉鸣杳杳,楼下却跟节日晚宴一般的喧闹,生生地把悦然从睡梦里头吵醒,他住在三楼,上房中的上房,一个劲地翻身起床,暴躁地打开窗子的铜锁,窗沿被颤抖得咔吱地一声脆响,抖了一地的酥酥木屑。
他倒是要看看什么打搅了他,三天的舟车劳顿,还不让人睡个好觉么?
悦然的手已经贴在了膜窗户的薄纸上,脑袋却一个灵光,当时和小二安顿好安水以后,浑浑噩噩地一阵乏力,脚步当真是漂浮着被领到房里头去的,路上小二多了句嘴,他提醒了什么,他提醒了什么来着?
小二说:“有些个大人物,可真是娇贵的,这里璇国的习俗未免太过沾了眼睛。像公子这般,食了仙火,近了仙人久了,晚上就好好呆在被子里,蒙上头,睡上一觉吧。”
这小二是越国人,或者说这整个归来客栈是司时长手下的千机阁的财富,千机阁财欲关的产业遍布陆中,在璇国发现了一家倒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既是老师下头的人,自然是不会害他的;既是不会害他,那么这句看起来调侃的提醒它就当真是个关键的提醒,可是下面锣鼓喧天的热景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呢?
人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有人提醒了下头的危险,你却偏以为那处是个金山,不要命地往那处冲去,非要撞得个头破血流才好。
悦然按在窗纸上的手微微的颤抖,频率再大些,怕是直接就一个五指印给捅出去了。
“咚咚咚。”
悦然当真是被后头的敲门声给吓了一跳,手从窗纸上挪开的时候,那个五指的湿影子已经沾在了上头,他咳了两声,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询问道:“是谁?”
“我们。”硝华的声音从外头传了出来,带着些许疑惑些许不耐,“不是说好了子时在我房里商议么,怎么睡得这般死?”
“就是就是,”无措咀嚼得含糊不清的声音传来,“妩笑姐姐都吃了三盘桂花糕了,再不来可没了啊。”
悦然是当真不想出去,奈何这几日风餐露宿没吃上什么东西,今天晚上又是闷头就睡,肚子实在是饿得有些抽筋,脚步往门口挪着,嘴巴里还不忘嚷嚷:“别介,给我留点。”
门被吱呀一声拉开,悦然的表情僵硬在了脸上,眼睛瞪大得几乎要弹出眼眶,他的手不停地颤抖着,紧握着粗糙的门框,却没了半分力气再用力合上。
外头飘着的都是些什么啊?灰黑的透明的人形,悬浮在半空上佝偻着腰在他们门口来回地晃荡,密密麻麻地几乎占据了三层楼的每一寸空间。
“这,这些是什么东西,”悦然颤抖着身子,忙看向这些怪异的东西里唯一的两个正常的人洗洗眼睛,“你们,你们。”
根本就在说不出一个字来。
硝华沉下了脸色,无措也停止了咀嚼,他们对视了一眼,几乎是一口同声地询问道:“你也看见了?”
廊上几步一个灯台,啪的一声炸响了几朵灯花。
侍女披着轻帛,悄无声息地拿着剪子剪了黑色的烛芯,厅中刹那间便亮堂了起来,那女子发髻高高挽起,松散地插了只四蝴蝶银步摇,整个过程上头的蝴蝶仿佛死了一般,半分弧度的翅膀都不抖动。
跪倒在厅正中的男子,一脸的平凡相,厚唇宽面地老实人样子,仔细换个角度揣摩揣摩,还隐约看到了几分清秀,这种样子的人很容易让人产生第一面的好感,毕竟是一个漂亮的老实人。他瞧了几眼灯烛,又抬头看了几眼伏案工作的司时长,踌躇地低下了头。
“元宝,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下首跪着的是千机阁财欲关的掌司,姓袁名贝,字宝。他这名儿也是有意思,若是按照现下的习惯,用名和字唤人,那就是元宝;若是为显亲密,首字,后名,那他便是宝贝。自然身为一个男子,他宁愿被唤作元宝或者袁贝,也比被叫做宝贝要好。连司时长都说,这真是天生与财为伍的名字,与商为伍的命数。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大人,”袁贝说道,“烛光伤眼啊。”
“继续。”
“属下手里刚从辉煌两国交接处拿到了批夜明珠,货色一等一的好,比这烛光不知亮堂了多少倍,只要放在那,蒙层薄纱,灯光柔和又不刺眼,属下先给大人送上两颗,大人试试便明白了。”
司时长锐利的鹰眼一瞪,勾起了嘴角骂道:“还真是心野了啊,放你出去做生意,回来了也不忘从我身上捞一笔,恩?”
袁贝讪笑两下。
“本座不用,夜明珠看着碍眼,”司时长一挥手,旁侧的几根灯烛刷拉一声,火光竟是亮堂了许多,袁贝不由地肃正了脸色,听得司时长接着说道,“你在璇国开了那么久的饭店,怎么,只学到了璇国的菜氏?”
“大人息怒。”
司时长说道:“罢了,你且说道说道。”
袁贝回禀道:“属下派了数人在璇国国都天启开了家归来客栈,收益不高,还时常有碰瓷的讹人的,若不是总关的援助,早已开不下去,这还是小事,可不提;但是每到夜晚,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声响,外头似乎在举行着什么重大的祭祀,但是往往最热闹处,却空无一人,等混熟了问及旁邻,他们却说是这几年君上宫里头举行的祭祀,传的远了些,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我从你之前送来的密报里读过,你觉得呢?“
袁贝肯定道:“非也,属下派去的人岂是庸碌之才,功夫不说一等一的好,耳力还是好使的,自然能听到这些声响的源头便是来源于四通八达的街上。但是看得乡邻如此,也不是故意骗人,应该是被璇国给死死地蒙在了鼓里。”
司时长道:“璇国,不信天不信地不信因果不信报应,他祭祀个什么东西。”
“所以属下怀疑,这和传说的天启有关,”袁贝道,“且属下今日刚刚得到传来的消息,陛下一行已经到达了天启,栖身于归来,几人却说,他们看见了妖魔,整个天启城中,满满的都是飘着走的魂魄,但是我们旁人却是半点都没有看到,也不知是什么。”
司时长一蹙眉。
“陛下那一行人中,陛下,无措姑娘,硝华公子都称自己能看见,安水公子尚在昏迷不知其状况,妩笑丫头,窕窕姑娘却没这惊讶,想来也不曾见到,不知是何缘由。”
司时长冷哼了一声:“不知是何缘由?天启这东西,被禁锢了太久,要开始报复了,这时候把人引到了这处,也不知用心何在。”
袁贝大惊,赶忙请示道:“可是需要属下将陛下接回?”
“不需要,”司时长道,“且看看再说,若是事态超乎了预想,你自然是应该知道怎么做。“
袁贝垂头称是,领命退下。
“天启啊!”司时长叹道。
被禁锢了这般的久远,你当真也忍不住了么。倘若再现人世,你是站在他们一方,还是站在我这一方,为何老友我的心里,没有底呢?司时司时,掌半神之力,握一地之脉,这形容当真是可笑无比,谁能知晓,他们才是被抛弃得彻底的一类呢?
千年前的赌约,沦为千年后的实现,为何其中的关键人物,却是这般的不开窍。
远在璇国的悦然打了个喷嚏,惊得仅剩的一根蜡烛晃得厉害。
窕窕赶忙起身护住了烛火,眉眼飞了悦然一下。悦然被这波澜看得心神恍惚,只得将眼神偏向了别处,揉着鼻子说道:“意外,意外。”
窕窕咬了咬嘴唇说道:“若不是你们三人这般认真的描述,我还以为是绘声绘色地编了个鬼故事来吓唬我和妩笑的,毕竟太过荒谬,而且怎么就你们三人看得到?”
一句问话几乎让这边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的确,为什么就他们三人能看到。
悦然想着,自己有哪般的过人之处呢?内力么,和他们这些人比起来,也只能算是个三角猫,王室成员这个身份么,好像也没多大用处,那么,司时长的半神血脉是否与此有关?
硝华说,他受过他师父虞阖的传承,虞阖为药宗之首,上琅虞家的家主,占据福地,吞噬了上古神火曌焱,硝华也这般说过,若说神,偌大陆中,也只有虞阖,才能称得上神这个称谓。如此说来,他两的血脉相近吗,是一类货色。
那无措呢。
他们从上琅附近捡到了无措,先前以为是他们撞上了无措而导致她的失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若说初见,恩赐寺那次才该是初见,若说关系,她看来硝华关系匪浅,甚至可是说是骨肉亲近。
若是她和无措师出同门,岂不亦是传承了虞家的血脉?
那他们三人,岂不都是神之血脉?
好像一切都解释得通,但是这个解释也把悦然生生地吓出了一身冷汗,自己的身份,起码现在不可让别人知晓。
几人诡异的沉默,各有所思,说来也是奇怪,几人各有各的心思,居然也能凑到了一起。虽然悦然觉得,若是有次再选择的机会,自己肯定是死都不会来到璇国,但也毫无办法。
妩笑却在这时候开口问道:“莫不是因为,你们都是男人?”
无措鼓起了腮帮子,怒吼吼地说道:“那我呢,我再爷们,那也是个女的呀。”
窕窕噗嗤一声,笑的花枝乱颤。
硝华瞥过来一眼:“我若说,今晚我们得去闯一次王宫,你们还能笑得出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