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硝华眼神晦涩了一番,他是隐约地听过那个诅咒的。当时剑宗还未成立,药宗夹在了天宗和凡人之间,不偏不倚,却也失了先机。等到在拿到消息的时候,仗着神力扶持的天宗却是败了,依约隐匿山林峰巅不问人间事。人世多出了十二司时长,顶掉了天宗的所有职务。
这司时长是哪里来的,是天宗留下的后手还是人世造出的冒牌,竟是谁也不清楚。至于那所谓的命定之人,硝华瞧了一眼旁边呆呆傻傻的悦然,就这般只知道耍小聪明的孩子,能成什么大气?
命这种事,怪得令人诧异。也难怪了凡人参悟不透。
言絮似乎也不想多说这些,她再一眼不看悦然,却是死水一般地看着硝华,木然地一张一合着嘴唇说道:“关于天命这些,我言尽于此,多说实在是无益。但是天启,我虽是同意了你们拿走,还是要依着规矩办事,三关,过了三关后,自会给你们拿去。”
悦然很是惊异,三关,又是什么死人的关卡?硝华却是咬了咬嘴唇,抬头询问道:“我还有大约十日不到的时间,姑娘能否明示一下,这三关过后能不能物得所用?”
“三关,一文一武一幻,我既是答应了赠与你们,那这三关还有多难?”
硝华舒缓了口气,从地上站直了身子,恭敬道:“那即是如此,还请姑娘开始。”
言絮问道:“我这关卡,只能一人一过。你决定了由你来闯么?”
硝华一惊,转头瞧了身后的同伴几眼。听着前面这般的絮絮叨叨,也大致明白了她的身份,大概是和天启草伴生的守护灵气,千年凝聚成了人形跑来世上走了一遭,机缘巧合地碰上窕窕,死了便回来继续守护,只是心里头生了怨,才借着自己的力量,把璇国变成了她认为的人间地狱。
当真是,千年等一回啊。
悦然不由地瞥了一眼窕窕,这种别人几辈子都碰不上的事,偏偏给她碰上了,是说幸运呢,还是不幸呢?
他转过眼神来的时候,正好眼神和硝华对上了,里头的晦暗把他给严严正正地吓了一跳,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用眼神询问着硝华:“我来?”
硝华心里头千转百回地思量掂量着,若说天启是阴暗之源,那背负了诅咒而生的悦然自是比他更适合去采取天启。令他心忧的便是那所谓的三关,恐怕悦然连这三关都过不去,可如何是好?
悦然胆战心惊地偷偷考察着硝华百变的脸色,心里头是恨不得跪下来祈祷。但是硝华却是转过了身去,平静地对着言絮说道:“我来。”
言絮点点头。
依着话本子的内容,言絮此时此刻该是长袖一挥,周围的景物颠倒了个,时空都不知被传送到了那里。可是言絮却似乎厌烦了这等前奏,只是说道:“那我该开始了。”
硝华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这么快便开始,他很快就恢复了情绪,说道:“请问。”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做很是过分?”
这下子硝华真是结结实实地愣住了,脱口而出了句:“什么?”表情都僵硬在了脸上可不算是装的,这所谓的文关,不该是风花雪月的吟唱风雅么,怎么会扯到这种事儿上?
“呵,我只想问问,”言絮脸上居然冷冷地勾起了一笔笑意,“我只想问问。”
硝华思量了一阵,便说道:“这事儿若是是场报复,其实并不合适。你派着那些亡魂从地下涌出,变作了鬼影子偷取人的心智。但是王室又世世代代怀揣着开国之祖从战场上带下的血腥,坐上了众人叩首的位置便是紫薇星辰,那些鬼东西近不了身,更别说夺了人家的心。你这般,受苦的只是无辜百姓,他们会变得更为迂腐,翻身之谈只能作为笑料。最后受益的还是你控制不得的璇国王室,实在是下下之策。”
“呵!好一个无辜民众,还一个下下之策,你都听得了我的故事,你还觉得那些人无辜?”
硝华听出了言絮口中语气的磨刀霍霍,心里头狠狠地颤动一下,暗地里悔极了自己的直言快语,但他深觉这不该是他应该说出口的东西。但是此时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是,无辜,很是无辜。你的话本子被他们所盗取,请了戏台子演出,欢呼喝彩的人们委实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他们只是觉得这部戏不错,这个旦角很是入戏,却不知道作者名谁,以至于不知道真正的作者为谁。害你的是那些夺了你成果还把你污蔑得下了地狱的官府,而非你如今报复的百姓。”
悦然这般说着,倒豆子一般得噼里啪啦,但是越说,自己的眼睛张得越大。不可否认这是他内心的想法,他怎么就说出来了呢?
他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这张嘴呢!
他怎么就这般不管不顾地说出来了呢?
“你说的,倒是很有道理。”言絮道,声音很轻,比鹅毛轻;声音很柔,比绸缎柔,但周围却是一阵罡风得呼啸,排山倒海之势地拦腰吹倒了半片的竹林,他们三人都将将稳不住自己的身子,只能微微地弓着,衣袖只能满满当当地遮住了自己的脸,因为风如刀锋,一片片地割着面颊,每吹一下便是鲜血淋漓一丝表皮悬挂着块皮肉的剧痛,言絮的声音依旧是没什么起伏,但是字字泣血,“你们可知,我捧着自己的墨宝看着搭建得繁美的戏台,看着他们惟妙惟肖的表演,听着台下一声一句地赞叹,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压上了行刑台,每一眼都是一刀子,不痛不痒,我却不知道多少刀之后自己还能活着。你说他们无辜么,也是,他们被蒙上了双眼,他以为他们只是杀了头牲畜或是连命都没得木头人,但是谁蒙上了他们的眼睛?谁有是刀刀地沾血?每个人都是有些东西,那是比命还要珍贵的存在!我的话本子与我而言便是如此,你们看似不起眼的东西,每盗去一句,我呕心沥血思量半响的语句,便如生生地挖了我的心,掏我的肺一般,无知不是借口,他们就是一群手上满是鲜血的刽子手!我既是报复了,也是他们罪有应得。”
看这这么长的一串,也难为了言絮面无表情一张一合的嘴,硝华低下头,嘴巴动了动,却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既是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为何还要以关卡之名来窥探我?”
罡风蓦然止住,被折断了的枝桠恢复原处,白衣女子敛着铜镜一般的眼眸,不言不语。
“姑娘只是心中有愧罢了,干了这般多的事儿,心中冲不出个煎熬,”硝华叹息了一声,“说到底,还是良心在作祟,这个东西最无用也最多情,姑娘既是认为被抢夺的东西比之生命还要重要得多的东西,迁怒于旁人,本来也是使当的。”
“谁叫,他们愚蠢不堪地辨不清真伪,这是种最为低下的恶意,却依旧是个恶意。”
言絮沉默了好些时间,才复又启唇说道:“不错,我以关卡之名询问你,不过是自己的私心罢了。我只想让你回答我是对的,但你给的答案却十足地出乎了我的意料。”
她缓缓将脑袋低垂了下去,手掌慢慢抬起,伸展五指摊开在了自己的眼前:“我恨他们,又人偷盗了我的东西,他们却将这个东西捧得很高很高,神圣得不容亵渎一般。我不过是想要回我的东西,我不想它被捧得很高也不想变得神圣,可是那时候,我每多说一句话便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是妒恨,我想不明白,至死都不曾想的明白。直到回到了自己的地方,拿回了自己的力量,心里头除了恨便没有了其他东西。但是说起了恨,我不算恨那个贵族女儿,我却很是恨那些打着无知的幌子的百姓,我想让他们变得畜生一般的活着,不明善恶,不知礼义,旁人说些什么便跟着做什么,我觉得自己真实太过仁慈了。”
这句话硝华倒是真心实意地赞同:“不错,实在是太过仁慈。”
言絮那般平静地说完一长段,平静得和她如今的身份很是一致,她放下了自己的手说道:“这一关算你过了,只是还有一事,须得你来回答。既然你本性不坏也辨得清正邪,何必甘做伥鬼,做尽他事呢?”
硝华怔了一下,本想以“只一个问题在下已经回答完毕”来搪塞过去,毕竟他如今的身份,他现在所做之事实在是见不得人,他却还是回答道:“私心罢了,我身后,可是不止我一人,自是要选择看起来值得让我背依之处。”
言絮眼神微微动了动,张口说道:“但愿你的选择是对的。”
言罢,头顶一片阴沉的天空好像是被什么给生生撕裂开来了一般,阳光在地上射出了一条缝隙,亮的让人眼睛涩涩的疼。周围的景物被阳光一照射,便像雾一般地散了开来,仿佛这里不过是雾中的海市蜃楼,阳光一到,自是连渣渣都不存在一分。
言絮避开了光源,依旧用着自己惯用的语气说道:“你们该走了。用幻境来招待了各位,实在是礼数不当。”
她说这里是幻境,却极难想象苦守了千年的地方是和样子。眼瞧着言絮随着周遭的景物一齐得变淡,窕窕急的想要朝那处扑过去,她大声唤道:“言言!”
言絮的身子已经接近地成了半透明的样子,她最后还是把眼神全数放在了窕窕身上,毕竟人世间走一遭,这是唯一一个赠与了她温暖之人。她很努力地想要把两边的嘴角挑起来,却总也学不会窕窕当初教她笑时候的漂亮样子,但是还是挂着不伦不类的笑脸,对着窕窕,用纤细柔弱的十根指头比了几个串起来的复杂图案,她说道:“姐姐,愿你安乐一生!”
硝华狠狠地拉住了窕窕,让她看着言言再一次的从她面前消失,又一次感受到了来不及赶到姐妹身边的无能为力,她爆红着眼眶,揪着硝华的衣衫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身边,怒道:“为什么不让我过去,你为什么不让我过去抱抱她!为什么!!”
她愤怒到了极致,空闲下来的另一只手就当做了个手刃想要狠狠地朝脖颈上的动脉削去,硝华瞳孔一缩,还来不及反应,面对这突如其来地杀招根本是无力抵挡。若是在这种地方被自己同行带来的同伴给杀了,那真是死都没什么颜面了。
硝华甚至已经准备好接手脖颈上的剧痛和粘稠,却只惊讶于只感受到了一阵风的力度。他从头到尾的眼神一直是放在了窕窕身上,看着她从暴怒到怨怼再到无奈,表情一次比一次鲜明得让人胆战心惊。
窕窕的手掌停在了硝华大动脉的半寸处,也辛亏她收回了力道,不然哪里轮得到硝华在这里想来想去?
她低垂着头,说道:“抱歉。”
“哼!你难道还是没有懂么?”硝华竟是冷笑了一番,“言絮她根本就是不属于这个世间的存在,这里已经不是创世大神所创的世界,这里更不是那些身怀神脉的天宗所掌握的地方,如今是人,是人在统治这处啊!为神者尚有贪念,何况是人呢,他们有什么立场去拒绝利益。这般污浊之地,没得让白棉花沾染了一身霉斑,言絮魂归所致,你该高兴才是。”
“是啊,我该高兴呢,”窕窕将头更偏过去一些,也兀自笑了几声,“况且那也是言言自己想要选择的路,身为一个外人,当真是没得立场去指责,去干涉。”
这话虽说是大实话,但说的委实很难过。
“言絮到了自己的地方,自然会继续去做自己的事儿,”悦然很是爷们地拍了拍窕窕瘦弱的削肩,“我们的事儿还没做完,先别想这些无关紧要的有的没的了。”
这句宽慰,还是不说的好。
硝华更是疑惑地看了悦然一眼,就这样的脑子,他真是带着诅咒的命定之人么?还是不如相信了窕窕是男扮女装的好?
此刻他们所站立的地方已经和刚刚全数不同,到处地阳光烂漫,仿佛光源就是悬挂在了正头顶上不挪动一分一般,脚下一大片花海草田,蜂蝶都打着旋得绕着他们转,丝毫不避生人,若说奇怪,恐怕就是所有的东西,都没了影子。
悦然是其中最没什么心思的,他哇了一声感叹道:“这个地方比刚才,可是能称得上是个仙境了!当真是漂亮,这都是些什么花儿啊?”
问起这个,硝华还是最有权力说道,他蹲下身子来仔细探查,又随手捏了几朵放在鼻翼间嗅了嗅,然后丢弃到了一旁,把悦然拉了起来,对着他的脸很是严肃地说道:“别再贪玩,且听我说。”
悦然被这严肃地面容吓得不敢多说一句话,老实巴交地恭敬地听着说道:“恩,你说罢,我在这听着呢。”
“若是我没有猜错,”硝华道,“这些花儿是野雏菊。”
悦然的脑子一时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紧接着询问道:“晔楚菊,是什么东西?是剧毒还是大补之药?”
“……”
悦然的脑子不算灵光,也不代表窕窕亦是如此,她接口道:“野雏菊不就是路边和杂草伴生的野花么,若它是剧毒之物,你是怎么活得这般久的?”
悦然哦了一声,说道:“是野花啊,这个幻境倒是奇了怪了,不种奇珍异草倒是开辟了这么大的一块平地去种路边上的野花,当真算是糟蹋了。”
“糟不糟蹋可不算你说了算的,”硝华对悦然的拆台可以算是毫不留情,“别说这是创世大神所遗留下来的幻境,就算是在我们上琅,随手在路旁一摘下来的草根,没准都是你们外头千金难求的奇珍异草呢!”
当真是打了他一脸又默不作声地炫了次富贵,悦然觉得这一巴掌摔得脸真疼。
窕窕走在花丛中,满满当当的野雏菊充斥了目光,跟跟都茂盛生长得到了腰间的部分,她的手掌拂过了一朵朵的花,眉头却是没有放松过:“若是依着言言所说,这边是三关中的第二关了,这关是武关,如今却只有一片花海,这算是让我们怎么通关?”
悦然笑道:“莫不是让我们从这里面逃出去吧,那难度可是大了去了。”
两道目光直窜窜地朝悦然那处射了去,悦然悻悻然地独自闭上了嘴巴。剩下的两人沉默良久,硝华却先打破了沉默,朝窕窕说道:“或许这个傻小子还猜对了。”
窕窕却是极为决绝地摇头,她说道:“你不认识言言,自然是不知道她那种说一不二的一根筋认死理的性子,说是武关,那便肯定是有个什么决斗争斗,不可能让我们像走迷宫一样去寻个什么的出路。”
“呵呵,这位漂亮姐姐看来和言絮那个丫头相交很是亲密啊,”一阵急促的鼓掌声从一片花海中的某一处传来,他们三人的眼睛聚到了那处,却不见任何身影,只听到声音不停地传来,“言絮也是的,非要去人间走上一遭,这下好了,回来了之后跟死人差不了多少,整天板着个臭棺材脸给老娘看,老娘才不看呢!”
这声音实在是有些稚嫩,却一口一个粗鄙的脏话蹦跶得欢腾,硝华向前踏了一步,还是极为讲理地先行行礼:“若是阁下是这第二关关卡的执掌人,还请出来相见一遭,在下几位实在是有要事在身,不便多为在此停留。”
“真是个不知礼数的小子,”恍然间声音又窜到了他们几人的身后,“朝哪儿行礼,我可是在这里呢!”
三人定了心神朝那处看去,却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蓬松得波浪卷的长发俏皮地扎成了一对双马尾,这女孩子生的是眉目灵动,隽秀可爱,嘴巴真是小的可怜,跟轻轻地抿住了颗小殷桃一般。她翘着二郎腿,神情很是魅惑地朝他们看着,身下坐着一张全全由雏菊花制成的椅子,身上也是戴着满满当当的花朵。
那女孩子偏头朝他们望着,眼神闪了一下:“这第二关可是有三十六种关卡,金木水火土各占五样,关关都是能让你们褪去一层皮的存在,都不知道是几百年还是几千年了,头一次有人依着规矩闯到了这里,言絮那丫头居然还把你们扔给了我?”
她扬起尖尖的下巴,用下巴头指点着悦然,又点了点硝华:“是你,还是你,给言言那丫头施了美人计,让她这般的放水?”
这小丫头实在是有些让人值得玩味,悦然心底下起了玩心,便是询问道:“倘若我也对着你色诱一番,那么你放的水会不会比上言絮还要多得多?”
老实说,悦然还是太过年轻,太过幼稚了。他比不上窕窕日日厮混在市井烟花之地,单单是从眼神就可以读出这个女孩子踹着一副稚子的身体,心下可不是面上看上去的那般简单;当然也是比不上硝华这等功力高强,凭借气息的强弱就足以断定对手的强弱,越是厉害得,气息就越是稳而不乱,内敛在身体之内,至于这个小女孩,硝华就根本没从她身上读出几分气息来,自然是心中警铃大作。他两都是采取了观望的态度,断断不敢先踏出一步,偏偏悦然踏出了这步的禁忌。
那女孩子听到了这句话,单脚一勾站起了身子,边放肆怪诞地仰天长笑边转着圈,裙边点缀着的流苏锦缎都跟着在她身边打着旋,她慢慢地减下了速度背对着三人停住,半侧过脸朝他们看着,眼睛一眨便将目光锁在了悦然身上,她勾着唇角问道:“公子~可当真要来勾引奴家么?”
周围细碎的花瓣卷着一簇又一簇的雏菊,放肆地在女孩子身边飞舞,宛若一个屏障,隔绝了里头所有的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