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鞅揖礼,朗声回道:“秦使公孙鞅领旨!”
公子疾看向公孙鞅,神色紧张。
公孙鞅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五大夫,若出意外,即开此囊!”递给他。
公子疾双手接过锦囊:“下官遵命!”
公孙鞅转身,昂首走向台阶,与传旨大夫见过礼,低语数声,向下招手。
公子疾示意随行人员抬上礼箱,步上台阶。一行诸人走进宫殿大门,越过两道内门,方才走至正殿。传旨大夫止住他们,趋进。
不消一时,殿中传出毗人的唱宣声:“宣秦国使臣公孙鞅觐见!”
公孙鞅只身走进大殿,远远望见魏惠侯高坐主席,左首端坐公子卬、龙贾、裴英等数员武将,右首是太子申、陈轸、朱威等数员文臣。
公孙鞅上殿,趋前,伏地叩拜:“秦使公孙鞅叩见魏王天子,祝魏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听到“天子”二字,满朝震动,所有目光“唰”地射向魏侯。
魏惠侯也是蒙了。公孙鞅之言显然大出惠侯所料。尽管早已礼坏乐崩,但“天子”一词仍然不是随便称的。
殿堂静寂,气氛凝滞,掉根针也可听见。
“公孙鞅,”魏惠侯终于反应过来,震几大喝,“你是不知礼数呢,还是成心要做乱臣贼子?”
公孙鞅淡淡一笑:“我王何出此语?”
“公孙鞅,”魏惠侯冷笑一声,“你不必巧言令色。寡人问你,‘天子’二字岂能由你妄称?”
“回禀我王,”公孙鞅侃侃说道,“卫鞅并非妄称。天子即天之子,天之子理当是君临天下、号令诸侯的天下共主。以方今天下论,大王威势足以号令诸侯,大王德才足以君临天下,为何当不得‘天子’二字呢?”
“这……”魏惠侯吃不准公孙鞅的话是故意奉承呢,还是另有目的。不过,无论如何,听起来还算入心,眼珠子一转,身子微朝后仰,语气缓和道,“看来你是不知礼数了,寡人暂不与你计较。说吧,你不辞劳苦而来,恐怕不是只为叫寡人一声‘天子’吧!”
“我王圣明!”公孙鞅探出底数,纳头又是一拜,“鞅受秦公委托,特来请王圣安。秦地虽然贫瘠,所产不足挂齿,秦公仍旧托鞅向我王贡奉土特产少许,望我王不弃!”
魏惠侯不动声色:“是何土特产?”
公孙鞅朝外朗声叫道:“向天子朝贡!”
一行随行人员将十几只礼箱依次抬进殿里,礼箱上面无不写着“秦贡”二字。
抬礼箱的刚刚退去,十名秦女款款趋入,动作优雅地在惠侯面前站成两排,“啪啪”几声裙裾响动,“唰”一声齐跪于地,叩首道:“秦女叩见大魏天子,恭祝大魏天子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殿中一片静寂,在场人等均被眼前的一连串动作搞蒙了。
公孙鞅略略一顿,呈上礼单。
毗人接过,摆在魏惠侯面前。
公孙鞅叩道:“这十名秦女是秦公亲赴民间挑选来的,虽说貌丑体拙,却也能歌善舞,知书达礼,还望我王不弃!”
所有眼睛又都盯在十个美女身上。
魏国尚未发兵,秦国已经屈服如此,这个结局大出魏惠侯预料。
“哈哈哈哈!”魏惠侯陡然爆出一声长笑,将礼单“啪”地掷到地上,慢条斯理道,“秦使听好,寡人一则不缺这些物事,二则不能夺秦公所爱,看来你得再辛苦一趟,将它们原封带回了。”指美女,“还有她们,如此尤物,你还是领回去,让秦公自个儿受用吧!”
“大王,请容臣一言!”公孙鞅沉着应道,“这些物事虽说微薄,却是秦公心意。鞅受秦公重托,特来进献我王,我王若是不肯赏脸,叫鞅如何向秦公交差呢?”
魏惠侯一字一顿:“你就告诉秦公,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哦?”公孙鞅故作惊讶,“卫鞅愚笨,望我王明示!”
“哼,”魏惠侯冷笑一声,“寡人问你,一个月前,你家秦公在做什么?”
“秦公正在走遍秦地,为我王挑选贡品!”
“好一个挑选贡品!”魏惠侯猛拍几案,“寡人早就看出,嬴渠梁自以为翅膀硬了,”指天,“想朝这天上飞呢!”
公孙鞅故作惊恐:“魏王如此动怒,臣鞅不知所为何事?”
魏惠侯再爆冷笑:“既然你假作不知,寡人这就说予你听!寡人发起孟津朝王盛会,也给你家秦公发了请柬。天下列国纷纷捧场,唯独你家秦公身贵腿重,是何道理?”
“哦,”公孙鞅嘘出一口气,给出个笑,“来使途中,但见刀光剑影,车来人往,鞅原还以为是魏人春猎呢,不想却是我王动了雷霆之怒!”
“公孙鞅,”公子卬冷笑一声,“你不要在此摇唇鼓舌,还是尽快回去,披上你的甲衣,领上你的士卒,与我三军决一死战吧!”
“上将军说笑了!”公孙鞅转向公子卬,深深一躬,“大魏武卒所向披靡,上将军更是天下第一虎将,卫鞅不过一介书生,哪里敢接上将军一招半式?”
“算你明白!”公子卬嘴角再出一笑,“这就回去转告你家秦公,大魏铁军明日午时祭旗,让他在咸阳城头伸长脑袋,等好了!”
“唉,”公孙鞅长叹一声,目光转向魏惠侯,“我王难道真的一意伐秦,而不想知晓秦公为何不去孟津朝王吗?”
“想说你就说吧,寡人眼下倒无大事,不妨听听!”
“方今天下,周室坐拥弹丸之地,空有天子之名,天下诸雄,有哪一家真心礼敬这个天子?”
魏惠侯揶揄道:“这么说来,天下诸侯理应前往咸阳,朝见你家秦公喽!”
“我王说笑了。王者以德、威服天下。纵观天下诸侯,既有德又有威者非大魏之王莫属!”
“此话怎讲?”
“大魏广施仁德之政,屡建赫赫之功,数十年来雄霸中原,服膺天下,中原列国莫不听从,大魏之王实际上早已领袖群雄,是天下的无冕之王。”打住话头,看向魏惠侯。
魏惠侯面上虽无表情,身子却已稍稍趋前,显然是听进去了。
公孙鞅看在眼里,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抛开南方蛮楚不说,中原列国,周室有名无实,魏室有实无名,这是有目共睹的不争之实!”
“公孙鞅,”魏惠侯端正身子,咳嗽一声,接过话头,“你说此话,纯属小人之见!天下虽然名实不符,但礼乐仍在,周天子依旧是天下共主,天下诸侯在名义上依旧是周室臣仆。寡人身为周室臣子,自当为周室尽心,为天下向仁、民心趋义、百姓安乐尽力。除此之外,寡人不存任何妄念。你方才所言,不论有何道理,都与寡人无半点儿干系!”
魏惠侯的这番表白,尤其是其使用“名义上”和“有何道理”等词,实际上已将自己的心迹展露无遗。公孙鞅心知肚明,微微一笑,拱手道:“我王仁义之心,卫鞅敬服却不苟同。仁有大有小,义有厚有薄。商汤不行大仁,夏桀不除;周武不行厚义,商纣不去。夏桀、商纣一日不去,天下一日不宁。天下不宁,何来礼乐?”
魏惠侯长吸一口气,倾身向前。
“周室礼乐,至幽王已坏。平王东迁之后,礼乐更是名存实亡。旧制不治,新制不立,当是今日祸乱之源,灾难之首。盖因于此,秦公认为,为天地大仁厚义计,为苍生安泰福乐计,方今首务是除旧立新,使名实相符,而不是到孟津去朝拜一个徒有其名的天子!大王,孟津之会,诸侯朝见的不过是周室天子,秦公不屑做此无为之事。换言之,如果到孟津朝的不是周天子,而是大王您,秦公他怎么可能不去呢?”
魏惠侯压低声音:“秦公之意是……”
公孙鞅声如洪钟:“秦公愿尊大魏之主为天下共主,以举国之力辅佐魏主南面称尊!”
满朝震动。
魏惠侯面无表情,朝后一仰,两眼瞬间闪过一道亮光。
陈轸看在眼里,眼睛连眨几眨,望向站在对面的公子卬。
公子卬眉头紧皱,面色不悦,正要发话,见陈轸挤眼,强自忍住。
朝廷众臣神色各异,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魏惠侯。
就如变戏法一样,魏惠侯脸色陡变,将几案连击数下,大喝:“大胆公孙鞅,你蛊惑秦公也就罢了,竟敢跑到安邑,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陷寡人于不忠不义之地,居心何在?”
公子卬听得真切,眉头大展,跨前一步:“启奏君上,我大军征伐在即,逆贼来朝,妖言惑众,妄言诡辩,无非是想拖延时日,阻我征程。魏卬乞请君上明察!”
朱威亦跨前一步:“臣赞同上将军所言!秦人与我积怨日久,相互仇视。十八年前,秦人国弱力薄,秦公却敢与我大战河西。今日之秦国力强大,秦公反来示弱求和,可见公孙鞅用心可疑!”
“司徒所言甚是!”公子卬接道,“公孙鞅既为秦贼,又心怀叵测而来,臣请严惩!”
魏惠侯徐徐看向龙贾:“龙爱卿,你怎么看?”
龙贾拱手:“臣赞同上将军所奏,秦使谋逆乱礼之辞,用心叵测,望君上弗听!”
众卿也似明白过来,纷纷点头。
公子卬朝裴英丢个眼色。
裴英会意,跨前一步,单腿跪地,朗声道:“君上,公孙鞅妄言谋逆,犯十恶不赦之罪,与乱臣贼子无异,末将奏请以其血祭我帅旗!”
其他武将皆跨前一步,齐奏道:“我等奏请君上,杀公孙鞅祭旗!”
魏惠侯显然对众将的反应颇为满意,身体朝后微仰,手指轻敲几面,眼睛斜睨公孙鞅。
公孙鞅昂首伫立,一丝儿不动。
“公孙鞅,”魏惠侯嘴角浮出阴阴一笑,“你都听见了吧,还有什么要说的?”
“哈哈哈哈—”公孙鞅的目光依次扫过众臣,最终落在魏惠侯身上,仰天长笑。
众人错愕,面面相觑。
“公孙鞅,”魏惠侯身体前倾,“你为何长笑?”
“大魏朝廷若此,”公孙鞅敛住笑,拱手,“身为外臣,鞅无话可说,徒有一笑耳!”
“好吧,”魏惠侯身子坐直,“你既然无话可说,就不要抱怨寡人了。来人,拿下逆贼!”
两名卫士上前,拿住公孙鞅。
魏惠侯一字一顿:“秦使公孙鞅咆哮魏堂,妄议天子,叫嚣不义,谋逆犯上,堪称大恶不赦之徒,其罪当诛。押下去,明日午时,辕门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