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目光一齐射向公子卬。
三名鼓手扬臂欲敲第三通鼓,龙贾摆手止住。
“上将军,”龙贾走到公子卬跟前,一脸忧容,小声道,“君上怕是不来了!”
公子卬猛一跺脚,大踏步走向辕门,飞身跃上战车,扬鞭催马,朝宫廷方向疾驰。
就在大魏三军整装待发、公子卬心急如火之时,魏宫后花园的凉亭下,魏惠侯正懒洋洋地躺在被几根绳子吊起的竹榻上,似睡非睡。两个宫女一侧一个,有节奏地晃动竹榻。
“君上,”毗人悄悄凑近,低声道,“时辰快到了!”
“什么时辰?”魏惠侯睁开眼,有点儿纳闷。
“君上原定于午时前往校场,宣诏拜将,祭旗伐秦!”
魏惠侯抬头看天:“这不是还早吗?”眼又闭上,不一会儿,竟然起了响亮的鼾声。
毗人搔搔头皮,拿起扇子,站在一侧扇起风来。
魏惠侯的鼾声显然是做作出来的。
他也真的睡不着,心里正在翻江倒海,耳畔首先响起的是公孙鞅的声音:“仁有大有小,义有厚有薄。商汤不行大仁,夏桀不除;周武不行厚义,商纣不去。夏桀、商纣一日不去,天下一日不宁。天下不宁,何来礼乐……旧制不治,新制不立,当是今日祸乱之源,灾难之首……秦公认为,为天地大仁厚义计,为苍生安泰福乐计,方今之急是除旧立新,使名实相符,而不是到孟津去朝拜一个徒有其名的天子……如果到孟津朝的不是周天子,而是大王您,秦公他怎么可能不去呢……秦公愿尊大魏之主为天下共主,以举国之力辅佐魏主南面称尊……”
“南面……南面……”魏惠侯的鼾声越来越响,心里却在一遍又一遍地嘀咕这两个字。
当值宫人引领公子卬匆匆走至。
看到惠侯这般酣睡,公子卬眉头大皱,走至台阶前跪下。
毗人放下扇子,轻声叫道:“君上!君上!”
魏惠侯翻个身,转身又睡。
“君上?”毗人提高声音。
惠侯止住鼾声,眼睛未睁,睡眼惺忪道:“你叫个什么呢?”
“上将军来了!”
“哦?”魏惠侯怔了怔,睁开眼睛,“卬儿吗?让他上来吧!”
公子卬走上台阶,在榻前跪下,叩首:“儿臣叩见君父!”
“卬儿,”魏惠侯揉揉眼睛,缓缓望向公子卬,“大中午的,你不在家中小睡一会儿,来此何事?”
公子卬大怔,略作迟疑,禀报道:“君父,午时已到,我大军征伐在即,逆贼公孙鞅已经押赴祭坛,三军将士正在辕门内恭候君父驾临,杀公孙鞅祭旗!”
“祭旗?”魏惠侯似吃一惊,猛拍脑门,“哦,对对对,今日午时三军出征,寡人说过要去祭旗的。”将头转向毗人,“快去看看水漏,现在几时了!”
毗人应道:“禀君上,已过午时!”
“唉,”魏惠侯不无懊悔地轻叹一声,“寡人一不小心打了个盹,竟然误下大事,这这这……如何是好?”
“君父,不过误去两刻而已,并不妨事!”
魏惠侯瞪他一眼:“三军出征是何等大事,莫说误去两刻,便是一瞬,也错不得!”
公子卬几近哀求:“君父!”
远处传来脚步声,毗人望过去,见跟在值事太监身后的是陈轸,禀道:“君上,上大夫来了!”
“呵呵呵,”魏惠侯笑逐颜开,“他来得好哩,快请!”
陈轸走到,上阶,叩首:“臣叩见君上!”
“爱卿请起!”魏惠侯扬手,转对公子卬,“卬儿,你也起来吧!”
陈轸、公子卬齐声道:“谢君上(父)!”
待二人入席,魏惠侯看向陈轸,轻叹一声:“唉,爱卿啊,寡人真是老了,今日午时三军出征,寡人说好前去祭旗的,不想打了个小盹,竟把大事误了!唉,你说这……”
陈轸心知肚明,当下回道:“这是天意,君上何必自责!”
“是吗?”魏惠侯眼睛睁大,“爱卿说说,为何是天意?”
陈轸眼睛眨巴几下:“敢问君上,午前可曾打过盹儿?”
魏惠侯摇头。
“君上午前从不打盹,今日却打盹儿,且这个盹儿打得不早不晚,恰在这个辰光,难道不是天意?”
“嗯,”魏惠侯捋须应道,“爱卿说得是!看来,今日祭旗,有违天意!”
“君父,”公子卬表情急切,“若是今日不妥,改在明日如何?”
“什么明日不明日的?”魏惠侯横他一眼,大声呵斥,“军机大事,岂容儿戏!”
公子卬浑身一个哆嗦,扑地跪下:“儿臣知罪!”
“你回去吧!”魏惠侯缓一口气,“转告三军将士,就说今日祭旗有违天意,推迟待旨!”
公子卬叩首:“儿臣领旨!儿臣告退!”恨恨地剜了陈轸一眼,起身退去。
没走几步,魏惠侯喊住他:“卬儿,顺便把那个叫什么鞅的,押入刑狱,吩咐他们好生看管,莫要饿得瘦了!”
公子卬应了声“儿臣遵命”,扬长而去。
望着他渐走渐远,看不到影子了,魏惠侯轻叹一声,转对陈轸:“爱卿此来,可有事体?”
陈轸起身,就地跪下,连叩三下:“君上,臣犯下了大罪!”
“哦?”魏惠侯惊问,“爱卿犯何大罪?”
陈轸击掌。
两个卫士抬上一只箱子,退下。
魏惠侯不无惊疑地望着箱子:“陈爱卿,此是何物?”
“君上,”陈轸指着箱子,“有人将此箱送至臣府,说是内有足金五十镒。臣推托不开,只好收下!按照大魏典律,卿、大夫私收一镒即犯死罪,何况是五十镒?臣诚惶诚恐,特将此箱原封不动转呈君上,请君上圣裁!”
“是何人所送?”
“秦国五大夫,副使嬴疾,秦公庶出!”
魏惠侯思忖有顷,缓缓道:“他送这份厚礼,想必是要你为公孙鞅求情!”
陈轸叩首:“君上圣明!”
“爱卿你说,这个情寡人是准呢,还是不准?”
“君上自有圣断,臣不敢妄言!”
“你呀,”魏惠侯扑哧一笑,“总是在关键辰光躲三躲四!说吧,寡人甚想听听你的看法!”
“臣以为,以君上圣明,不会去杀公孙鞅祭旗!”
魏惠侯似吃一惊:“哦?”
“秦人已成大势,不可不除。臣以为,除秦之势可有二途:一是兴师征伐,彻底根除;二是巧借其势,为我所用。若是兴师征伐,可能两败俱伤,当为不得已之举。若能巧借其势为我所用,则不失上上之策。秦人闻我征伐,已自丧胆,不战先降。我正求之不得,怎能拒绝呢?”
“嗯,”魏惠侯缓缓点头,“爱卿所解,甚合寡人心意。只有用其势,方能卸其势。待其势竭,寡人自无西顾之忧矣!”
“君上圣明!”
“陈爱卿,你可拿上寡人金牌,到刑狱里放出公孙鞅,将他安顿在馆驿里!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此人是来请降的!”
毗人将一枚金牌递给陈轸。
陈轸接过,叩道:“臣告退!”起身欲走。
“陈爱卿,”魏惠侯叫住他,指着礼箱,“这箱黄物既是人家送你的,你就拿回去吧!”
陈轸跪叩:“臣不敢!”
“呵呵呵,”魏惠侯摆手笑道,“就算是寡人赐你了!”
陈轸再叩:“臣谢君上厚赐!”
毗人击掌,转出二人抬走礼箱。
陈轸再叩,退出数步。
魏惠侯再次叫住他:“爱卿留步!”
陈轸站住。
魏惠侯笑笑,手指席位:“爱卿可再小坐一时。寡人想起一事,还想问问爱卿呢!”
陈轸以为是元亨楼的事,忐忑不安地返回几前坐下,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惠侯。
魏惠侯语速极缓,似是刻意吊人胃口:“方才打盹时,寡人恍恍惚惚中竟又回到孟津朝会上了。你猜周天子在干什么?他在寡人面前炫示身上的衣饰!寡人此前从未注意过天子穿何衣饰,经他这一炫示,寡人心里真还一动,打眼看去,果真华贵啊。寡人甚想问问爱卿,天子服饰可有讲究?”征询的目光直盯陈轸。
陈轸眼珠子连转几转:“按周礼所载,天子服饰讲究颇多。概而言之,可分两类,一类是吉服,一类是凶服。”
“凶服暂且放下,只说吉服!”
“吉服分为十套,一是裘服,二是衮服,三是羽服,四是毳服,五是希服,六是玄服,七是韦弁服,八是皮弁服,九是……”
不待他说完,魏惠侯摆手打断:“什么韦弁服皮弁服的,周室的名堂太多了。据寡人所知,上古贤王只有三套服饰,一是弁服,二是丝服,三是麻服。弁服祭天地,丝服理朝政,麻服举丧凶!”
“君上圣明!”陈轸拱手道,“按古书所载,上古三服,夏五服,商七服,及至周室,吉服丧服加起来,就有十几服了。”
魏惠侯打一哈欠:“周礼实在烦冗。依寡人观之,天子有三服,足矣!”
陈轸心领神会:“君上效法上古贤王,去繁就简,体恤民情,堪称当今贤王!”
“呵呵呵,”魏惠侯轻笑几声,再次打个哈欠,“寡人也就说说而已,爱卿忙活去吧!”
陈轸叩首:“臣告退!”
陈轸回到府中,让戚光拿着魏惠侯的金牌前往驿馆,与五大夫公子疾赶赴刑狱。司刑验过金牌,令狱卒将公孙鞅押出监牢。
向晚时分,几名狱卒陪着一身囚服的公孙鞅走出牢门。连戴两天脚铐,加上狱中折磨,公孙鞅的身体十分虚弱,没走几步就是一个踉跄。
公子疾迎上去,搀住他,哽咽道:“大良造,下官来迟了!”
公孙鞅稳住身子,目光移向站在门外、手拿金牌的戚光:“这位是……”
公子疾介绍道:“上大夫的家宰戚光,就是他拿金牌救出大良造的!”
“大良造受惊了!”戚光长揖道,“戚光奉主公之命,请大良造暂回馆驿安歇!主公还说,晚些时候另备薄酒,为大良造压惊!”
公孙鞅回揖,跳上马车,吩咐公子疾道:“回驿馆!”
到驿馆时天已黑定,公孙鞅接过仆从端来的热汤,一饮而下。一个仆从拿来一套干净服饰,作势换去公孙鞅的囚服,公子疾白他一眼:“还没沐浴呢,更什么衣?”转对公孙鞅,“大良造,热水备好了,请沐浴!”
公孙鞅摆手。
公子疾略怔。
公孙鞅问道:“还有多少金子?”
“五十镒。”
“其他珠宝呢?”
“就剩君上临别时送的这箱,我没让动。”
“全都带上。备车。”
“这么晚了,去哪儿?”
“上大夫府。”
车马停在陈轸的府门外面,公孙鞅一身囚服,在公子疾的搀扶下跳下马车,走向大门。
早有下人禀过。听闻公孙鞅不及换装即来拜见,陈轸甚是感动,在戚光陪侍下匆匆迎出,朝公孙鞅深深一揖:“大良造—”
公孙鞅回揖:“上大夫—”
陈轸跨前几步,携住公孙鞅之手,径往客堂。戚光给了公孙鞅个笑,转对公子疾礼让道:“五大夫,我们这厢品茶用点!”
公子疾随他走向偏厅。
公孙鞅与陈轸并肩跨进堂门,二话不说,两膝弯下,叩首道:“卫鞅叩见上大夫!”
“这这这—”陈轸吃一惊,扯他起来,“大良造何等贵体,叫在下如何承受?”
二人分宾主坐定。
公孙鞅再次拱手:“大恩不言谢,在下就不说谢了!”
陈轸亦拱手回礼:“是大良造福大命大,陈轸不敢居功!”
“常言道,仇大莫过于弑父,恩大莫过于救命。上大夫大恩,在下别无他报,只想叫一声陈兄!”公孙鞅抱拳拱手。
陈轸心里“咯噔”一响,细看公孙鞅,见他情真意切,并无做作之嫌,心中感动,亦抱拳道:“公孙兄!”
公孙鞅颤声道:“陈兄!”
陈轸起身,亲手为公孙鞅冲上茶水:“公孙兄,请用茶!”
公孙鞅接过茶杯,轻啜一口,仰脖一气饮下,拿手抿一把嘴:“啧啧啧,陈兄好茶啊!”
陈轸笑道:“是公孙兄口渴了!”
公孙鞅亦笑:“渴倒是渴了,茶也是好茶呀!”
陈轸再为公孙鞅斟茶,举杯共饮毕,目光斜向他:“公孙兄贵为秦国权臣,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下日后多有仰仗,还望公孙兄提携!”
“哎呀,”公孙鞅责怪道,“既然称兄了,陈兄又说此话,这不是见外吗?”
“好好好,”陈轸赔个笑,“不说不说!公孙兄,请用茶!”
公孙鞅端杯品茶,目视陈轸,敛神道:“无论陈兄作何感想,自今日始,在下只将陈兄视为兄弟!”
陈轸拍拍胸口:“公孙兄此言,亦为在下心声!”
“作为兄弟,在下喜欢直抒胸臆,不知陈兄愿不愿听?”
“公孙兄但说无妨!”
“陈兄眼下虽得君心,但地位却不稳固。”
陈轸略略一怔:“请公孙兄明言!”
“说轻一点是不稳,若是说得重一点……”公孙鞅打住话头,歪头直盯陈轸,见他屏气凝神,胃口全被吊起,这才缓缓吐出下文,“是危如累卵啊!”
陈轸身子朝后微仰,神态稍显不屑:“公孙兄何出此言?”
“依陈兄之才,早该居于相位,可事实上,陈兄至今仍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上大夫,其中原委,陈兄可知?”
陈轸略一沉思,抬头望向公孙鞅:“请公孙兄明示!”
“以在下观之,原因有二:一在老相国嫉贤妒能,视陈兄为敌,在君上面前处处打压,造谣中伤,以争君宠;二在君上本人!”
“君上本人?”陈轸听进去了,身子前倾,“此言何解?”
“赴秦之前,在下在魏多年,深知君上。君上纵有万般贤明,却有一处在下不敢恭维,就是用亲不用能,用庸不用贤。譬如说白相国。白圭先祖原是先君文侯宠臣,白圭先父与先君武侯名为君臣,情如兄弟。也正是仗恃君上之力,白家才能在魏游刃有余,经商富可敌国,从政位至卿相。再譬如朱司徒。朱司徒的姐丈是前相国公叔痤,而公叔痤又是君上的妹丈。眼下君上重用二人,使一人掌管百官,另一人掌管百姓!试问陈兄,君上若不是任人唯亲,如何能将朝中实权放于他二人之手?”
“对对对,”陈轸迭声道,“公孙兄一语中的!”
“据在下所知,朝中百官无不与魏室外连内勾,唯独陈兄是以才华取胜。以才华胜人者,必遭人妒。莫说是白相国,即使朱威,他真心服你陈兄吗?方今陈兄尚得君上宠信,万一有所疏忽,陈兄处境,岂不是危若累卵?”
陈轸倒吸一口凉气,探身道:“以公孙兄之见,在下可有出路?”
“呵呵呵,”公孙鞅轻笑几声,“在下所说,其实陈兄早已明白,不然的话,陈兄何必冒险去搞那个什么楼呢?陈兄是有大志之人,若不是图个交结方便,难道真的在乎几个小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