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使馆陈轸庭院里,陈轸边哼小调,边听戚光禀报,指节有节奏地敲打几案。
戚光声音兴奋:“……说是交子夜时开始宫禁的,今晨的早朝也取缔了,连商鞅都不让进宫门。还有太傅,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在宫里,依老奴看,八成是……”
陈轸闭起眼睛,指节更响地敲打起节奏,轻声哼唱:“噫吁兮,山陵崩,噫吁兮,与君绝……”
戚光不解:“山陵崩?与君绝?”
“呵呵呵,”陈轸笑道,“无知了吧?就是说,秦国的主子这就薨天了!”
戚光倒吸一口气:“主公,”压低声,“不会吧?”
“会与不会,你小子等着瞧好了!”
戚光咂舌道:“真要是薨了,商鞅的死期岂不就到了吗?”
“到是到了,可他该是怎么个死法呢?你且说说看!”
“这这这……”戚光挠挠头皮,“主公,奴才想的只是叫那厮死,可这……死有万千扇门,他该走进哪一道门,叫老奴如何猜得出?”
“呵呵呵,猜得出,猜得出!”
戚光一拍脑门:“殿下一即位就抓他下狱,安他个罪,杀他就是!”
陈轸撇嘴:“太简易喽!”
“老太师纠集旧党,诛杀商鞅!”
陈轸摇头:“太粗暴喽!”
戚光眼睛连眨几眨:“老奴蠢笨,实在猜不出了!”
陈轸指节轻弹几案,哼唱道:“噫兮,吁兮,噫吁兮,要走那九曲羊肠,要越那火海滚浆,要受那霹雳冰雹,要进那天罗地网,噫兮,吁兮,噫吁兮……”
“这这这……”戚光挠头,“主公呀,你这越噫兮,奴才咋就越糊涂了呢?”
“哈哈哈哈,”陈轸指他大笑,“你呀,噫兮,吁兮,噫吁兮……”
商鞅焦躁地在厅中来回踱步。
车希贤、公子疾、司马错匆匆走进。
商鞅顿住步子,将一封密函递给司马错:“司马错,你这就进山,亲入寒泉谷,将此信呈送寒泉子前辈!”
司马错接过信,转身急出。
车希贤轻声问道:“商君,宫里出啥事了?”
商鞅语气沉重:“君上危矣!”
车希贤、公子疾皆是一怔。
“征河西时,鞅就察出君上不时咳嗽。河西战后,鞅每见君上,这咳嗽就没绝过。鞅疑君上所患为痨病!”
车希贤、公子疾俱是震惊:“啊?”
“昨夜突然宫禁,如果不出所料,当是君上病危!”
车希贤一脸忧急道:“这该怎么办?”
公子疾急了:“疾这就进宫看望公父!”说罢转身欲走。
商鞅扬手喝止:“不可!”
公子疾顿住,不解地问道:“为何不可?”
“君上病情再重,也不会宣旨宫禁!”
公子疾怔了:“这……”
商鞅苦笑:“能够宣旨的只能是殿下。”
“殿下?”公子疾惊道,“殿下为何要宫禁?”
“为防不测。”
车希贤纳闷了:“朗朗乾坤,还能有何不测?”
商鞅一字一顿:“不测就是我商鞅,”目光依次扫过二人,“还有你二人!”
车希贤、公子疾相视,惊愕。
秦国后宫,太夫人的院子正中搭起一个祭坛,坛上摆着香案,案上是各色供品,案后供着一个形容古怪的布人,是假想的病魔。
大巫祝登坛作法,口中念咒。太夫人、秦公夫人、紫云等公主、宫妃依序跪后,皆在为孝公祈祷。
正作法间,一阵乌云袭来,狂风吹起,太阳瞬间被遮没。
大巫祝急急念咒,传令火烧病魔。
火刚烧起,一声惊雷炸响,大雨倾盆而下,火苗被照头浇灭。
大巫祝惊呆。
太夫人以头抢地,在大雨中叩首悲呼:“苍天哪——”
众人皆哭。
复兴殿孝公的病榻边,几个太医跪候在孝公身边,孝公的腿上、头上扎着数根银针。然而,无论太医们如何折腾,孝公仍旧昏睡不醒,呼吸微细。
嬴驷指向众太医,一脸焦躁地责道:“已经三天了,你……你们……”
众太医跪叩:“我等……请罪……”
嬴驷拂袖出去,走到正殿。殿中跪着嬴虔及十几个公室直系男性,公子疾赫然在列。他们明在为孝公祈祷,实则守候孝公醒来,听他遗言。
嬴驷走到最前面,在属于他的席位上跪下。
公子华急急进来,径至嬴驷跟前,低声道:“商君求见!”
嬴驷烦躁道:“不见。”
“他带来了终南山的林仙姑,就是给周王后诊病的那个女人!”
嬴驷眼睛一亮,看向嬴虔。
“林仙姑?”嬴虔凝眉,“听说寒泉子有个弟子叫什么仙姑,传闻不少,是不是她?”
“正是。”嬴驷点头,“在洛阳时见过她,貌似有些神通。”
嬴虔微微点头。
嬴驷看向公子华:“让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内臣引领商鞅进殿。
嬴驷迎上去。
商鞅躬身深揖,低声道:“臣鞅叩见殿下!”
嬴驷回一揖,声音沙哑:“公父在榻,驷不敢远迎,请商君见谅!”
“敢问殿下,”商鞅关切道,“君上龙体……好些了吧?”
嬴驷指向孝公的寝室:“一直在昏睡。”
“前日不朝,臣忖知或是君上龙体有恙,甚为忧心,即使司马错赴终南山请来林仙姑。仙姑医术想必殿下已经晓得,臣叩请殿下,允准仙姑为君上诊治!”
“谢商君操心。有请仙姑!”
商鞅走出,陪林仙姑进殿。
嬴驷迎上,拱手道:“嬴驷见过仙姑!”
林仙姑鞠躬:“民女叩见殿下!”
嬴驷伸手礼让:“有劳仙姑为公父诊治!”
“民女尽力!”
嬴驷吩咐内臣:“请仙姑入内!”
内臣引仙姑径至孝公榻前,几位太医退后,候立于侧。林仙姑距孝公一步处,闭目发功有顷,收功,款款走出。
这样就算是诊过了,几位太医看得目瞪口呆。
内臣引林仙姑走到殿中一间静室,室中只有二人,商鞅与嬴驷。见仙姑进来,嬴驷迎前,拱手:“请问仙姑,公父他……”顿住。
林仙姑还礼:“恕民女不敬,君上已是油尽灯枯!”
商鞅面色煞白,看向嬴驷。
嬴驷没有睬他,仍旧盯住林仙姑,淡淡说道:“还请仙姑施展神功,只要能治好公父,秦国不惜代价!”
林仙姑语重心长:“叶落归根,人去飞天,与代价无关。”
嬴驷出泪,掩袖哽咽。
商鞅转对林仙姑,问道:“请问仙姑,君上他……还能醒过来否?”
林仙姑看向他,点头:“小女子或可一试!”
商鞅看向嬴驷。
嬴驷对林仙姑重重拱手:“有劳仙姑!”礼让,“仙姑,请!”
林仙姑迟疑一下:“请殿下屏退杂人!”
嬴驷转对内臣,吩咐道:“叫他们全都出来!”
内臣请出几个太医,带林仙姑入内。仙姑拔下孝公身上的所有银针,扎下架势,面对孝公,微闭双目,运神发功。有顷,仙姑额上汗出,热气蒸腾。孝公面色渐转红润,呼吸渐渐均匀,加重。又过一时,秦孝公的眉头和眼皮分别能动了。
林仙姑收住功,从袖中摸出一粒药丸,转对内臣道:“拿水来!”
内臣端来水,稍稍抬起孝公的头。林仙姑拨开孝公的嘴,将药塞进。内臣喂水,让孝公就水服下丹药,再扶他躺下。
林仙姑转身,款款走出,来到静室。
嬴驷迎上:“怎么样?”
林仙姑应道:“半个时辰后,君上当可醒来。只是……那粒丹药只可使君上延缓三日,至于三日之后,民女……”顿住了。
嬴驷深揖:“嬴驷谢仙姑了!”转对走出来的内臣,“为仙姑安置雅室,好生款待!”
内臣转对仙姑,礼让道:“仙姑,请!”
仙姑跟在内臣后面款款走出。
约过半个时辰,孝公果然悠悠醒转,眼睛眨巴几下,继而闭合,头也微微扭动。
内臣喜极而泣:“君上……”
孝公吃力地问道:“寡人这……怎么了?”
内臣抹泪道:“君上已昏睡三天,这……总算是醒过来了!”
“哦,是吗?水。”
内臣伺候他喝水。
孝公轻啜几口:“真舒服!”
内臣泪水又出:“君上……”
“驷儿他们……可在?”
内臣指向外面:“都在殿里候着呢!”
“商君可在?”
“在。正是商君请的仙姑诊好君上的!”
“是吗?谢谢仙姑了。有请商君!”
内臣拱手:“臣这就去!”
内臣疾步走到正殿,对众公子道:“殿下,诸位公子,君上醒过来了!”
嬴驷、嬴虔等皆出一口长气,叩首于地。
内臣清清嗓子,朗声道:“君上有旨,宣商君觐见!”
孝公醒来,第一个要见的竟是商君,所有公子,包括嬴虔、嬴驷心头无不一震。有顷,嬴驷缓过神,扭头对公子疾道:“快,商君就在殿外,请他觐见!”
公子疾走出,引商鞅进来。
内臣引他直入孝公寝处。
商鞅趋进榻前,扑通跪地,泣不成声:“君上……”
孝公慢慢伸手,商鞅也忙伸手。两只大手紧紧相握,孝公眼中出泪。
良久,孝公颤声道:“寡人这要走了!”
商鞅涕泣:“君上……”
“临走前能见爱卿一面,于愿足矣!”
“君上龙体……好着呢!”
“呵,”孝公苦笑一下,“好与不好,寡人心里有数。爱卿想必也早猜到了,寡人患的是痨病。唉,寡人本想与爱卿携手再干一件大事,不想上天不怜,这就来唤寡人了!”
商鞅擦把眼泪:“敢问君上是何大事?”
“我已东据河水,南扼商於,只要再得函谷、崤塞,就可成为四塞之国,雄踞关中,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此为万世立业之基,也是爱卿早先谋划的,可惜寡人没有时日了!”
“君上所念,也正是臣近日所思。君上放心,臣定当殚精竭虑,谋取函谷!”
孝公苦笑:“眼下看来,函谷已是小事了。寡人见你,是有大事相托!”
“君上但有吩咐,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寡人此生大幸,是得商君。秦因有商君,方有新法;因有新法,方有今日之盛。寡人要托的是,寡人之后,无论发生何事,商君都要忍辱负重,勿使新法中途夭折!”
商鞅泣道:“臣……记下了!”
孝公两眼盯住他,许久,缓缓道:“寡人还有一托!”
“臣敬听!”
“驷儿孱弱无断,贪玩乏术,不知操心,易受左右。寡人将驷儿托付于商君,望商君全力辅佐,教会他治世理国之方,秦国前路是否坦荡,寡人这就指靠在商君身上了!”
商鞅叩首于地,久久没有回应。
孝公怔了:“商君?”
“君上重托,鞅不敢不应。只是,鞅有一惑!”
“何惑?”
商鞅抬头:“君上嘱鞅守护新法,这又托鞅辅佐殿下。鞅之惑在于,殿下对新法素抱成见,又与旧党过往甚密,如果殿下弃守新法,鞅如何是好,请君上裁决!”
孝公眉头微皱,郑重应道:“一切以新法为上。寡人之后,无论何人鼓动新君,朝新法发难,商君都可依法诛之。至于殿下,如果他敢弃守新法,商君就……废而代之!”
商鞅以头抢地,悲泣道:“君上……鞅本为一介寒生,得蒙君上恩遇,方有今日荣盛。鞅纵使身死万段,也不会做此忤逆之事啊,君上!”不停叩首,磕得山响。
孝公任他磕一会儿,淡淡说道:“商君真心,寡人岂能不知?只是……商君,依你之见,可有两全之策?”
商鞅停止磕头,抬头凝视孝公,拱手道:“臣请在诸公子中择贤而立!”
“诸公子中何人为贤?”
“在臣眼里,诸公子无一不贤。”
“那……商君欲择何人呢?”
“公子疾。”
孝公心中咯噔一下,依旧淡淡道:“疾儿贤在何处?”
“臣对其他公子所知不多,不敢妄议,唯有公子疾从臣多年,臣对其所学所修所言所行所悟,耳闻目睹。臣可以保证,君上百年之后,若是由公子疾执掌秦柄,君上所愿定能成为现实,秦国亦必将雄霸列国,独步天下!”
孝公闭目有顷,应道:“疾儿确实不错,只是……疾儿为庶出,若是立他为君,就是秦国大事,容寡人再行斟酌,如何?”
“臣候命!”
孝公手指榻边:“商君,来,坐寡人身边!”
“这……”商鞅诚惶诚恐。
孝公轻拍榻沿,目光坚持。
商鞅迟疑一下,起身,挪过去,坐在榻沿。
孝公看向外面,颤声道:“来人!”
在门外候命的内臣闻声趋进。
孝公看向他:“传太子!”
内臣引嬴驷趋进。
嬴驷叩拜:“儿臣叩见公父!”
孝公执商鞅手:“嬴驷听旨,自今日始,你当以国父之礼侍奉商君,不可怠慢!”
嬴驷迟疑一下,叩拜:“儿臣遵旨!”
“驷儿,拜国父!”
嬴驷再次迟疑,沉思少顷,转对商鞅叩首:“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一拜!”
商鞅急急下榻,与嬴驷对面而跪,泣不成声道:“万万不可呀,殿下……”
商鞅跪着转身,朝孝公叩首:“君上,一旦山陵崩,殿下即位,就是秦国新君,商鞅卑微之躯,何敢以国父之尊谒见新君?君上,君臣之礼不可僭越,臣斗胆求请君上收回成命!”
孝公淡淡地反问道:“既是成命,岂有收回之理?商君,有你辅佐驷儿,寡人九泉之下,可安心矣。好了,你俩……退下吧,寡人……累了!”便缓缓闭上眼睛。
商鞅再拜,涕泣道:“君上保重,臣鞅告退!”
嬴驷叩首:“儿臣告退!”
二人起身,退出。
商鞅辞别嬴驷,走出宫门,大步下阶,一脸凝重。
冷向迎上,压低声道:“主公?”
商鞅低声吩咐:“请车希贤、景监、司马错速到府中议事!”
冷向拱手:“遵旨!”便快步走开。
商鞅大步走向卫队,朱佗迎上,护他上车。
车队辚辚而去。
商鞅、嬴驷走后,孝公微微睁眼,声音微弱:“有请太傅!”
内臣急引嬴虔趋进。
嬴虔执孝公之手,跪泣:“君兄……”
孝公泪出,抚嬴虔手道:“为兄先走一步,国事家事,这都托给虔弟了!”
嬴虔紧握他手:“君兄……”
孝公拍拍榻边,嬴虔坐下。
孝公抬手,抚摸嬴虔被劓过后装起来的假鼻子。
想到当年施刑的过程,嬴虔潸然泪下。
“虔弟,寡人此生若有什么憾事,就是那年劓了虔弟的鼻子。”孝公长叹一声,“唉,寡人……寡人不该呀!”
嬴虔越发伤心,哽咽道:“君兄,是臣弟不肖,是臣弟该受罚啊!”
孝公感慨道:“不是你该受罚,而是寡人要罚你,秦国要罚你。虔弟呀,那时,你不是在代驷儿受罚,你是在代寡人受罚,在代秦国受罚啊!”
嬴虔泣不成声:“君兄,臣弟晓得,臣弟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