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咸阳城西门后,驷马辎车奔驰数十里,驰到一个三岔路口,戛然而止。车窗打开,嬴驷探出头来,盯向一棵大树。大树左边,果然有一口废弃的古井。
嬴驷跳下车,奔向古井,缓缓跪下,朝古井连拜数拜。
嬴驷起身,望向古井,不见倒影。
嬴驷扔下一枚石子,传出噗的一声闷响。
是口枯井。
嬴驷松一口气,拿出一段绳子拴在驭者腰上,另一头拴在树干上,吩咐他道:“昨夜本宫梦到井底有件宝物,你下去找找,若有,就取上来!”
驭者顺绳索滑下井,寻找一时,叫道:“禀报殿下,什么也没看到,只有淤泥。”
“往泥里摸!”
不多时,驭者惊喜道:“殿下,找到了,是只石匣子!”
嬴驷兴奋道:“太好了。装进袋中,系在绳上,拴牢!”
“拴牢了!”
嬴驷提上一只石匣子,验看一番,确认孝公梦到的就是此物,耳畔随之响起孝公的声音:“……此事涉及秦国前程,你晓得该怎么去取吗?”
嬴驷环视四周,看到一块百来斤的石头,便拿绳子绑住,朝井底喊道:“我放下个东西,你接好!”眼一闭,朝井底轻轻放下。
嬴驷放有一半,松掉绳子。
巨石砸下,井底传出一声惨叫,再无声息。嬴驷寻来石块扔下,将驭手埋了,把石匣子搬进辎车,摆好,坐到驭手位置,驾车疾驰而去。
秦宫惊变如一石击起涟漪,于一夜间波及咸阳的角角落落。得知细情的甘茂于第一时间赶回家中,将宫中之事细细禀报父亲甘龙。
“你是说,君上醒来,第一个要见的是商鞅?”甘龙盯住甘茂。
甘茂点头。
甘龙闭目深思。
“治好君上的也是商鞅从终南山中请来的仙姑!”甘茂补充道。
外面一阵脚步声急。
老家宰趋进,急道:“主公,太傅大人来了!”
“太傅?”甘龙震惊,“他不是在宫中陪护君上吗?”
老家宰压低声:“还带着礼箱!”
甘龙忽地起身,扬手道:“快,迎客!”
在甘茂的搀扶下,甘龙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出府宅大门。
嬴虔拱手:“嬴虔见过太师!”
甘龙回礼:“甘龙见过太傅!”礼让,“请!”
二人携手进院。
将至大厅时,嬴虔松掉甘龙的手,大步走进,站在厅中最正位,朗声宣道:“太师甘龙接旨!”
甘龙悚然一惊,惶惶跪下,叩首至地:“老臣甘龙听旨!”
“君上口谕,晓谕甘龙,寡人没有忘记他的功劳,也永远不会忘记。自今日起,寡人恢复他的太师职爵,赏金五十镒,绫缎五十匹,御酒一坛!”嬴虔朝外击掌。
几个仆从抬进几只箱子并一坛御酒,上面皆贴着宫中封条,条上书写“御赐”字样。
甘龙重重叩地:“老臣叩谢天恩!”再拜。
嬴虔吩咐众仆从:“开封,请老太师查验!”
仆从开封。
甘龙起身,止道:“君上亲赐,就不用验了!”转对老家宰,“给诸位厚赏,人人有份!”
“好咧!”老家宰应过,吩咐众仆从道,“诸位请随我来!”便走向偏厅。
甘龙心里忐忑,两眼紧盯御酒坛子,小声问嬴虔道:“敢问太傅,君上这御酒……要甘龙现在就喝吗?”
“呵呵呵,”嬴虔猜出他是什么意思,笑道,“老太师甭想多了。君上亲赐,并无他意。至于赐物,既已赐给太师,就是太师的,太师是现在就喝,还是永远珍藏,皆为太师之事!”
甘龙嘘出一口气,抹泪,朝宫中方向深深一揖:“甘龙谢君上厚赐!”
“老太师保重,嬴虔尚有公务在身,这就告辞了!”嬴虔拱下手,转身就走。
甘龙急道:“太傅留步,甘龙还有一事请教!”
“太师有何吩咐?”
“听闻君上龙体欠安,眼下可好?”
嬴虔弦外有音:“君上已无大碍。太师也要保重啊!”
“保重,保重,”甘龙连连拱手,“甘龙这条老命是君上所赐,不敢不保重啊!”
嬴虔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出。
甘龙送至大门外,目送嬴虔的辎车辚辚远去,转对老家宰吩咐道:“召公孙大人、杜大人、白大人及其他旧人,速来府中议事!”
老家宰转身去了。
“父亲,”甘茂小声说道,“还是我去叫吧,显得尊重一些!”
“不可!”甘龙盯住他,“记住,从今日起,你不许插手这些旧人的事!”
甘茂纳闷了:“为什么?”
甘龙白他一眼:“不为什么,你记住即可!”
“这……”
甘龙再无解释,转个身,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回府中。
望着父亲的背影,甘茂愕然。
在这敏感时刻,孝公使嬴虔到太师府传旨赐金,这无疑是个天大的消息。陈轸思考有顷,打个响指,对戚光道:“去,将这事儿透给商君!”
“好咧。”戚光答应一声,匆匆出去,使陈忠传令朱佗。
朱佗于当日晚间密报商鞅。
商鞅震惊,盯住朱佗:“太傅何时去的?”
“后晌,当是申时。”
“共有几个箱子?”
“三只,还有一坛酒,上面写着御赐。”
商鞅闭目有顷:“你又没出去,怎么知道这个?”
“佗有个朋友,是他密告我的。”
商鞅睁眼:“他为何密告你这些?”
“是佗让他盯住太傅!”
“到冷向那儿支五金,代鞅谢他了!”
“不用。”
“为什么?”
“我们为结义兄弟,佗年长为兄。我们兄弟义字当先,若是给他钱,反增误解!”
商鞅盯住他:“好像你从未提起过这个义弟呢!”
“君上从未问过,再说,兄弟之事,不值一提!”
“你既然来到寡人身边,兄弟之事就是大事!”
“佗晓得了!”
“说说你的这位义弟。”
“佗这义弟姓陈名忠,煮枣人,与我家隔得不远,曾当过魏武卒,为裴英帐下军尉,平阳战后,他私逃了!”
“哦?”商鞅吃一惊道,“他为何私逃?”
“真正的大魏武卒决不屠戕妇孺!”
“好样的!”商鞅重重点头,语气和缓,“既为同乡,就请他也来府中吧!”
“谢君上厚爱!”朱佗拱手道,“佗之意,还是留他在外面的好。”
“为什么?”
“一则他是逃兵,自惭形秽,心中有障;二则有他在外,佗也多个耳目。君上放心,有佗在此,无论义弟身在何处,也都是君上的人!”
“好。你这就去,请他盯住甘府!”
朱佗拱手:“佗受命!”
向晚时分,一辆接一辆的轺车在甘龙府门前停下,公孙贾、杜挚等世族贵胄纷至沓来。老家宰立于门口,笑容可掬地躬身迎客。
甘龙站在院中,一身新装,朝众人逐个揖礼。
“呵呵呵,”杜挚拱手笑道,“老太师,有个大喜讯哟!”
“哦,”甘龙盯住他,“是何喜讯儿?”
杜挚压低声音:“那个人……终于……”打个响指。
“哪个人?”
“就是那个……主宰一切的人!”
“唉,你呀!”甘龙轻叹一声,转对众人,“诸位大人,老朽请你们来,不为别的,是有一事相求。”
公孙贾大声应道:“老太师,要我们做什么,吩咐就是!”
“诸位大人,”甘龙眼中出泪,“我们的君上龙体有恙,老朽请诸位来,是求大家共同向上天祈祷,为君上增寿!”
见甘龙竟要为秦孝公增寿,众人莫不惊愕。
公孙贾摸了摸脸上被黥的那个罪字,恨道:“祈寿?为那个昏君?哼,在下恨不得他十年前就死!”
“太师呀,”杜挚也是不解,“你怎么也……唉,十几年来,昏君一味偏袒奸贼,诛杀功臣,害得我等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不咒他早死就算便宜他了,太师为何还要我等为他祈寿?”
“就为这个!”甘龙走向摆在院子正中的条案,“诸位大人,请看吧!”
条案上面蒙着一块黑布。甘龙揭开黑布,现出三只箱子和一坛御酒,一看就知是宫中赐物。甘龙打开箱盖,两箱是绫罗绸缎,一箱是五十镒金饼。
院中一片唏嘘声。
甘龙激动不已:“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太傅大人亲至老朽府上,宣君上口谕,口谕是,转告太师,自今日起,寡人恢复他的太师职爵,赏金五十镒,绫缎五十匹,御酒一坛!”
“老太师,这……”公孙贾盯向御酒,不可置信道,“君上这坛酒里装的是什么药?”
甘龙微微一笑:“诸位大人,有药没药,我们先饮一爵!来,我为诸位开封!”打开封条,倒出一爵,扫向众人,“谁来饮?”
众人面面相觑,无一人出头。
“你们无人来喝,就便宜老朽了!”甘龙一扬脖子,饮下。
杜挚急了:“甘兄……”紧紧盯住他。
众人无不紧盯甘龙。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哈哈哈哈,”甘龙扬扬酒爵,大笑道,“都看到了吧,酒是真酒,没有什么药。老朽告诉你们,我等出头之日,这就到了!”
杜挚吸一口气,仍旧不可置信:“太师,这……怎么可能呢?”
“依老朽所断,只有一个可能,这道旨意不是出自君上,而是出自殿下!”
众人皆是一震:“殿下?”
“卫鞅怂恿君上推行新法,戕害忠良,首先反对的是殿下,领头抗法的也是殿下。君上中风,想是上天报应。殿下是个孝子,这正忙于尽孝,只好使叔父前来,以君上名义为我等昭雪冤情,代君上向上天赎罪啊!”
众人纷纷点头。
“殿下既已恢复老朽职爵,就不会不管你们。再过几日,待殿下大位落定,老朽就以太师身份上奏,提请殿下起用旧臣。你们当中,无职的授职,无爵的授爵,虚职的转实,一切都被削去的就恢复一切!”
众人大喜过望,跪地叩首:“谢太师提携!”
“老朽乞请诸位大人,看在殿下面上,为君上祈寿吧!”甘龙率先跪地。
众人纷纷跟着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