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为负海之国,海边滩涂有一只鹬见蚌而啄之,蚌痛而夹其嘴,鹬不得食,蚌不得水,鹬蚌相争,渔翁并擒之。今有鹬蚌起争,我王何不乐于做个渔翁呢?”
魏惠王恍然大悟:“哦……”竖拇指,“爱卿远谋啊!”
陈轸拱手:“是我王远谋,臣不过是替王说出而已!”
“可这……”魏惠王略觉忧心,“商鞅若是去不了商於呢?”
“我王放心,轸已吩咐朱佗和陈忠二位壮士,要他们不惜代价,确保商君抵达商於!希望他们不负所托,建此奇功!”
“好!”魏惠王转忧为喜,“待二位壮士凯旋,寡人重赏之!”
陈轸拱手:“臣代二位壮士叩谢王恩!”
“听爱卿之言,实在快意,只是,秦国之事仍存悬念,爱卿最好再辛苦一趟,使其落定!”
陈轸叩首:“敬受命!臣这就动身!”便起身退出。
望着陈轸渐渐远去的背影,魏惠王轻声感慨道:“真乃国之栋梁也!”
一队魏卒押解商鞅等人径直走向秦国边关。
秦国关卒以为是魏人侵关,紧急关门,严阵以待。一名魏国军尉走到距关门一箭处,冲关楼大叫:“秦人听好,你们的商君在此,请速开关门,恭迎商君!”
话音刚落,十几个魏卒将商鞅等人推到前面。
秦国一阵惊乱,不一时,关门大开,关令柏将军、关尉曲靖率队迎出。
入得关来,商鞅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在关尉曲靖的引领下走进关令府正厅。柏将军摆手,曲靖会意,向商鞅拱下手,退出。
柏将军指向主位,礼让道:“商君,请!”
商鞅也不客气,还个礼,在主位坐下。
“商君,”柏将军在陪位坐定,倾身道,“前番你凌晨出关,待曲靖告诉末将时,你已走远。末将责骂他,他说是你有急务,不让禀报。这……发生什么事了?”
“唉,”商鞅长叹一声,苦笑道,“一言难尽哪!”
柏将军压低声音:“如果信得过末将,商君只管讲来!”
“其实也没什么。”商鞅又是一笑,“这些年来,鞅为秦国操心过多,有些累了,决定回老家卫地颐养天年。”
柏将军怔了下:“敢问商君,你若颐养天年,为何不到你的封地去呢?”
“唉,”商鞅再出长叹,“鞅请那块封地,并不是为了颐养天年啊!”
柏将军愕然:“哦?”
“河西战后,先君定要割地封鞅,给鞅三块实地,一是河西,二是关西岐山,三是汉中地,鞅一个都没要,反请商於,你可知为什么吗?”
柏将军略想一下:“是……对楚?”
“是呀,未来三十年,秦楚必有大争,商於谷地在谁手中,谁主沉浮啊!”
柏将军长吸一口气,拱手:“末将明白了!”倾身,“是魏人不让你回乡吗?”
“有人拦阻!”
“谁?”
“魏使陈轸!”
“他怎么晓得你……”柏将军顿住。
“河西战后,此人常住咸阳,无时无刻不在盯着鞅啊!”
柏将军恍然有悟:“嗯,是哩。商君前脚出关,陈轸后脚就也到了。他有使节,曲靖也没多想,就放他出关了。唉,商君若是晓谕末将,末将就……”
商鞅苦笑:“鞅也是到了函谷才晓得的!”
“那……商君有何打算,末将能否……”
“既然回来了,就回咸阳吧,一切听凭君上!”
柏将军拱手:“商君高义,末将晓得了!”朝外,“来人,上酒席!”
秦境官道上,一骑飞驰,直奔咸阳而去。
是夜,咸阳复兴殿里,惠文公端坐于席,公子华侍坐。几案上摆着柏将军的急报。
惠文公睁眼,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回视他,目光征询:“君兄,此人又回来了,怎么办呢?”
惠文公淡淡一笑:“回来了好呢!”
“好在哪儿?”
“好在你的君兄可以安枕了!”
“君兄是说,还要用他?”
惠文公盯住他:“你说,这人还能用吗?”
“君兄是说……”公子华做个抹脖子的动作。
“呵呵呵,”惠文公诡秘一笑,“君兄既认商鞅为国父,又怎么能去弑父呢?”
公子华怔了:“这……”
“不要这那了,传令边关,将商君安全送回咸阳!”
公子华拱手:“臣弟领旨!”便急忙出去。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朱佗悄悄潜入商鞅寝处,轻声道:“主公,我朋友搞到几套山民粗衣!”
一阵穿衣声悄悄响过,后窗打开。朱佗率先跳下,商鞅其次,冷向最后落地。三个黑影撒腿狂奔,眨眼没入暗夜里。
翌日晨起,远处鸡鸣。关令府后一块宽敞的空地上,关令柏将军正在晨曦下舞枪,曲靖快步跑来,禀报道:“将军,商君走了!”
柏关令收式:“哦?”
“撬开后窗走的。”
柏关令又哦出一声,似乎并不觉得诧异。
“追吗?”
“追!”
“往哪儿追?”
柏关令沉思有顷:“昨日听商君说,他志在回卫。如果回卫,他可有两条路,一是向东入魏,走函谷道,二是向北入赵,走上党。也不能排除他回封地。这样,我们兵分三路,一路往北,一路往西,一路往峣关方向拦截!”
曲靖略怔:“往西?”
柏关令白他一眼:“万一他回咸阳呢?”
曲靖拱手:“得令!”
“还有,速报君上!”
“得令!”曲靖转身急去。
看到曲靖走远,柏关令望向南面连绵不绝的大山,心中祈祷:“商君,末将能做的就是这个,你保重!”
从边关夜遁之后,商鞅一行三人径入终南山深处。
途经一处山垭,前面现出一个岔道。朱佗拿出山道图,与冷向研究路线。商鞅站在垭顶上,望着一道葱葱郁郁的山谷,眼前浮出与寒泉子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
……
寒泉子:“先圣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你已割地封君,位极人臣,当是功成名遂,可以追寻天之道了。”
商鞅:“非晚辈不知进退,是晚辈退不得!”
寒泉子:“为何退不得?”
商鞅:“一是旧党余孽不会放过晚辈,晚辈无处可退;二是壮志未酬,晚辈不能退!”
寒泉子:“敢问商君壮志?”
商鞅:“鞅之志,让秦法长存于世,惠及天下!”
寒泉子:“唉!”
商鞅:“前辈因何而叹?”
寒泉子:“为痴狂而叹。”
商鞅:“晚辈愚痴,敬请前辈详解!”
寒泉子:“除道之外,天地无长存之物;除德之外,无物可惠及天下。”
……
商鞅思绪回来,泪水盈出。
冷向确定好路线,走过来。
见商鞅泪水滂沱,冷向愕然:“主公,你……”
商鞅擦去泪水,指向那道山谷:“你可知这道山谷?”
冷向摇头。
“这道谷里有一眼寒泉,寒泉边住着一个高人。”
“主公要去拜访他吗?”
商鞅长叹一声,想也不想,走向另一条山道。
那条山道,正是冷向、朱佗刚刚确定过的。
几案上放着公子华送来的边关急报,惠文公在厅中走来走去,眉头紧皱。
公子华解释道:“据关令推测,函谷道走不通了,他有可能向北,由少梁东渡河水,经上党回卫!”
惠文公顿住步子,看向他,厉声道:“糊涂!他只有一个去处,商於!”
公子华吸一口长气。
“华弟,你走一趟,速去商於,敬请商君回来,就说朝中有大事相商,看他作何应对。如果商君不在,就把司马错调回,换防到河西!至于商於,寡人另派能臣!”
公子华拱手道:“臣弟领旨!”便匆匆离去。
郢都至宛城的衢道上,马蹄嘚嘚,楚旗招展,战车扬起冲天尘土。楚王终于腾出手来,派遣楚卒开往宛城,欲从秦人手中重新夺回商於。
与此同时,返乡养老的景监一行十几辆车马,在历经六百里山道的长途跋涉之后,也终于抵达宛城西郊。
几辆战车反向驶来。
双方车队停住,各自跳下一人,是景监、景翠。二人相向而走,相距数步时,景翠跪下,激动不已,颤声叫道:“叔父……”
“贤侄……”景监急走几步,扶景翠起来。
叔侄二人紧紧拥在一起。
二人亲热一阵,景翠不无兴奋道:“叔父回来得正好,秦国大丧,商鞅失势,眼下是收复商於的最佳时机,”说着从袖中摸出楚王的诏令,“大王已发诏令,三万大军正从郢都开拔,同时调遣叶城、方城、项城等城邑约五万兵马,陆续集结于宛城、丹阳、邓城等地,与秦人决战!”
“叔父正是为此而来!”
“太好了!宛城、方城小侄已备能战之士五万,邓城、丹阳也有守卒三万,再加外援八万,合兵一十六万,当可与秦一战,彻底收复商於!”
“此事颇大,我们叔侄慢慢商议!”
陈轸马不停蹄再赴咸阳,夜访太傅府,候立于大门外面。
嬴虔迎出来,见是陈轸,吃一惊道:“陈上卿?”
“呵呵呵,”陈轸拱手道,“这个辰光登门造访,轸冒昧了!”
嬴虔拱手还礼:“不是这个,是……前几日寻你,说是你走了,没想到……”
“轸是走了,可走到半路,这又踅回来喽。”
“为什么?”
“因为在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谁?”
“指使谋杀太傅的那个人!”
嬴虔倒吸一口气:“商鞅!”
“除了他还能有谁呢?轸与东周公相善,近闻他贵体欠安,赶去探望,途经函谷关时撞上几个宋商,仔细一看,嘿,其中一人竟是商君!”
“听说那厮逃了,没想到他会……逃往函谷关!”嬴虔携其手径至客堂,与他分主次坐定。
“唉,”陈轸半是遗憾地轻叹一口气,“人哪,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嬴虔急切问道:“那厮要去哪儿?”
“说是回他老家颐养天年!”
嬴虔愕然:“什么?他回……卫国?”
“是呀,刚好与轸是同路呢。”
嬴虔吸一口气:“可上卿……”
“唉,”陈轸又是一声轻叹,“我们正说要上路呢,不想巧遇安国君巡察防务……”
“安国君?”
“就是上将军公子卬,和商鞅一样,在河西战后被魏王封君喽!”
嬴虔咂舌。
陈轸微微一笑:“嘿,真叫个冤家路窄呀!”
嬴虔的心吊在嗓眼子上:“那厮……可是被公子卬抓走了?”
“公子卬当下就要抓他,要将他做成肉酱,祭扫河西英魂!”
嬴虔一拳击案:“上将军威武!”
“可上将军未能威武到底呀!”
“哦?”嬴虔颇为失望。
“是轸劝阻了他!”
嬴虔面现不悦道:“你……为何劝阻他?”
陈轸半是自责道:“当年商君使魏落难,轸曾救他一命。商君为谢轸恩,向轸磕过头,拜作兄弟。既然是兄弟了,轸怎能眼睁睁地见死不救呢?”
“唉,”嬴虔长叹一声,摇头,“你呀……”唏嘘有顷,接问,“那厮回卫了?”
“他想的当然是回卫,可上将军不许呀。上将军要他再领兵马,兵对兵,枪对枪,在沙场上决一死战!”
嬴虔兴奋道:“他……回来了?”
“回来了,上将军要轸押他回秦,轸只好……”
嬴虔一拳震几:“太棒了!他在哪儿?”
“过秦关时,柏将军是他旧部,留他叙旧,请他喝酒,想必这辰光仍在关上呢。”
嬴虔起身:“我寻君上去!”
“呵呵呵,太傅不必着忙,”陈轸扯住他的胳膊,“轸奔波一路,正口渴呢!”
商鞅三人扮作山民,一路跋山涉水,抵达商城时终于松下一口气。
向晚时分,三人沿大街径投商君府。
然而,还未走到府门,一阵马蹄声急,几辆车马疾驰而来,在府前停下。几人下车,直进府门,其中一人赫然是公子华。
商鞅吃一大惊,看向朱佗、冷向。
冷向压低声道:“是公子华!”
商鞅点头,吩咐冷向:“府里去不得了,你速去置办车马,连夜赶往於城,与司马错会合!”又转对朱佗,“你打探一下,公子华带有多少兵马,我们在东城门外候你!”
“好咧。”朱佗应一声,转身疾去。
天色黑定,一辆驷马辎车在商城东门候立,冷向亲做驭手。朱佗赶至,跳上车。
商鞅看向他道:“问到否?”
“问到了,”朱佗拱手,“没带兵马,只这几人!”
商鞅嘘出一口气,看向冷向,打个手势。冷向挥鞭驱车,径出东门。
经过一夜奔波,商鞅三人终于在天亮时分驶进於城。三人下车,在守令府大门外静静站着。
司马错走出,见是商鞅,惊喜道:“商君!”
商鞅伸手,二人紧握。
二人寒暄几句,商鞅道:“走,府中说话!”
二人进门,在厅中坐定,司马错急不可待地禀道:“商君来得正好,有大事哩!”
商鞅盯住他:“什么大事?”
“楚军三万正朝丹阳开拔,叶城、方城诸地也有军马陆续至宛,加上宛、邓、襄、丹水诸城邑原有守备,总量不下一十五万,几乎是我四倍!”
商鞅反倒嘘出一口气:“来得好!”
司马错略是一怔。
商鞅给他个笑:“呵呵,人多了热闹呀!”
司马错亦笑起来。
商鞅敛笑:“还有比这更糟糕的!”
“哦?”
“华公子已到商城,若是不出所料,明日或抵於城!”
司马错吸了一口长气,亦敛起笑。
“他是冲鞅来的!”
司马错面色凝重起来。
商鞅看他一眼:“鞅不会拖累你,不过,朝中情势确实对鞅不利了。”
“商君想多了,”司马错急道,“先君既然已将商於之地封给商君,这儿就是商君辖地,错在这里执差,也就只听商君吩咐!”
“有将军此话,鞅心安矣!将军放心,鞅不会背叛君上,鞅只是自保而已!”
“应对方略,商君可有考虑?”
商鞅一字一顿:“封关,和楚!”
司马错惊愕:“封关?”
“封死峣关。只要封死峣关,旧党就奈何鞅不得。至于君上……”商鞅略顿,“先君临终之时嘱鞅守护新法,想必亦嘱托君上了。就鞅所断,君上不会轻易废法。只要新法不废,鞅就有生路!”
司马错担心道:“旧党会不会……”
“旧党目标不在鞅,在废新法。鞅不在朝,旧党或会恃宠而骄,要求废除新法。废法即否定先君二十年心血,断送大秦未来,君上必不允准。旧党不甘,或争君上。争多必失,失则不得君心,届时,鞅或有说话处!”
司马错叹服道:“商君远瞩!敢问商君,和楚又作何解?”
“我无后援,寡不敌众,战必死!”
“楚人看准的正是这个机缘,不会轻易讲和!”
“景监是否已到宛城?”
“应该到了,听说他一家老小半个月前就过了於城。”
商鞅嘘出一口气:“有景兄在,这仗就打不起来!”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