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先君薨天、君兄新立的次日,商君把疾叫到他的府上,谋议废君兄,立在下,说是先君遗旨。他若废君,君兄必不答应,他也必杀君兄,兄弟相残的悲剧就会在宫城上演,司马兄呀,你说,疾能应下吗?疾能踏着亲兄的污血去坐享那个大位吗?再说,疾何德何能去居大位?自出生之日起,疾已知天命所在,商君此谋,是让疾悖逆天命啊。疾不惧死,却惧青史上留下兄弟相残、弑兄篡位的污名啊!”
司马错长吸一口气。
“司马兄,你我跟从商君多年,也都知晓商君。可我们知晓的只是商君的一面,而商君的另一面,在下今日方知!唉,商君强硬一生,终了却是软弱。商君不顾一切推行新法,终了却是违法。商君刑人不眨眼,终了却是惧怕!”
司马错憋了许久的气缓缓嘘出。
“与司马兄一样,疾也钦敬商君的勇毅和魄力。商君待兄不薄,待疾更厚。商君谋议立疾,将心腹之语告疾,更是对疾的信任与厚托。商君不只与疾谋,也一并告知了国尉与上大夫!”
司马错愕然,叹喟道:“难怪国尉身殉先君,上大夫告老还乡!”
“是的,疾相信他们都是被商君逼的!”
“错明白了。”
“商君若受楚封,一十五邑就是楚人的。楚人一旦拥有峣关,就可直入秦川!司马兄,你我都是秦人,不能做秦的罪人哪!”
司马错语气坚定:“请问公子,错该怎么做?”
“开关!”
向晚时分,黑云遮天,阴雨霏霏。
於城西城门外,一队秦车不期而至,排在最前面的是司马错的战车。
司马错冲城楼大叫:“开门,我是司马错!”
城门吱呀一声洞开。
司马错对公子疾、甘茂拱手道:“公子,甘将军,你们进去吧,在下……”眼前渐渐浮出在终南山中的往事:
……
“嗯,不错不错!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司马错!”
“司马错?哪儿人?”
“夏阳人。”
“夏阳是个好地方……”
……
画面暗淡下来,司马错泪眼模糊,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滚落。是的,是他司马错亲手将欣赏并提拔了自己的恩人送上断头台!
司马错放声悲泣。
望着哭成泪人儿的司马错,公子疾百感交集,对甘茂道:“甘将军,劳烦你了,疾与司马兄就在这城门楼上听听雨声吧!”
甘茂朝二人深鞠一躬,驱车入城。
天色渐暗,商君府的正殿几案上摆着一个精致的锦囊。商鞅启囊,拿出楚王的封君诏书并一块玉玺、圭臬等封君必配物,盯住它们细看。
冷向跪叩,声音因过于兴奋而哽咽:“君上……”
商鞅轻轻抚摸玉玺,眼中泪出。
冷向的泪水也流出来:“从今天始,君上就是实实在在的君上了!”
“是啊!”商鞅长嘘一口气,朝他拱手,“辛苦你了!说吧,你想要个什么职爵?”
“君上,”冷向应道,“臣不求职爵,只求跟着君上,侍奉君上,君上不弃……”
“商国虽小,不可无相,你就做个相吧!”
冷向啼泣,叩首:“君上……”
一阵脚步声急,无数甲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院中。府中护卫未及拿起武器,就被枪械逼住。
听到外面声音嘈杂,冷向吃一惊,起身走出。
刚到门口,就见一队甲士直冲过来,为首一人,正是甘茂。
冷向惊叫一声,跌倒于地,几乎是爬向商鞅。
商鞅震惊:“怎么了?”
冷向手指外面,声音发颤:“秦……秦……”
屋顶一阵响动,一个人影跳进院子,是朱佗。
朱佗手执利剑,横在甘茂面前,厉声喝道:“何人大胆!”
甘茂以剑指他:“在下甘茂!你是何人?”
“商君侍卫朱佗!退开!”
甘茂低喝:“拿下!”
众侍卫围上来。
朱佗闪身刺倒一人,又一闪身来到商鞅跟前,急道:“君上快走,秦人来了!”
商鞅这才明白发生什么了,许是过于震惊,身子竟不能动。甘茂摆手,数十甲士涌进屋子,枪头指向商鞅三人。弓弩手拉起长弓。
朱佗横身挡在商鞅前面,毫无怯意。
秦卒渐渐逼近,成扇形将他们围在殿中。背后是墙,无路可逃。
商鞅看清了甘茂。
甘茂从袖中摸出秦公诏书,朗声道:“卫鞅听旨!”
商鞅不动。
“逆臣卫鞅密谋篡政,叛国结敌,枉称国父,罪在不赦,特旨革去商君封号,缉拿归案!”
殿堂里静得出奇。
甘茂扫一眼众卒:“勇士们,拿下逆贼!”
众秦卒逼近一步。
朱佗威风凛凛,持剑怒目。
商鞅缓缓拔剑,闭上眼睛,将剑横在脖子上。
冷向大惊:“君上……”
商鞅用力抹脖子,剑却不动。商鞅睁眼一看,是朱佗把剑抓住了。
朱佗反手夺下剑,扯住他胳膊:“君上,快,随我杀出去!”拖他就走。
商鞅一动不动。
朱佗惊愕:“君上……”
商鞅似乎在一霎时把什么都想明白了,淡淡说道:“朱佗,放下你的剑吧!”
朱佗急了:“君上?”
“放剑。”
朱佗放下剑,秦兵拥上,将三人拿住。甘茂走到案前,将案上楚王的诏书并玺印等悉数收走。
得知好友蒙难,陈忠急到陈轸处,声泪俱下:“主公,朱佗他……”
“呵呵呵,你哭个什么?”陈轸笑道。
陈忠语不成声:“他……他被押入死牢了!”
“起来吧,陈忠,无论押到哪儿,他都死不了!”
陈忠怔了:“为什么?”
“因为他是甘家的人!”
陈忠吸一口长气。
商鞅被抓之后,旧党欢欣鼓舞,闹腾了整整一夜。太师府里更是宾朋满座,杯盘狼藉。
酒过半酣,公孙贾捋一把胡须,长笑几声:“哈哈哈,想不到他卫鞅也有今天哪!”
杜挚恨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嗯,”公孙贾看向他,“杜兄说得是!杜兄,你这猜猜,卫贼会是怎么个毙法?”
杜挚目露凶光:“凌迟也是便宜他了!”
公孙贾摇头。
“炮烙!”
公孙贾摇头。
“剥皮!”
公孙贾摇头。
“抽筋!”
公孙贾仍旧摇头。
杜挚纳闷了:“咦,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公孙兄,你且说说,他该怎么个毙法?”
公孙贾阴阴一笑:“依据那厮的新法,谋逆之罪是车裂!”
“不仅谋逆,他还叛国!”
“叛国腰斩!”
杜挚恨道:“嘿,都很痛快呢,倒是便宜了那贼!”
宴会的另一角,甘龙看向甘茂:“茂儿?”
甘茂应道:“茂儿在!”
“那个叫朱佗的,怎么样了?”
“一并关在死牢里。”
“死牢?”甘龙一怔,“君上可有旨意?”
“君上要亲审!”
甘龙吸一口长气:“你……可对他讲过如何供述?”
“讲妥了!”
甘龙嘘出一口气:“讲妥就好!”
深夜,刑狱刑讯室里一阵响动,冲进来一队卫兵。在公子华、司刑的陪同下,一身便服的惠文公大步跨进,在审讯席位坐定。
公子华对司刑道:“带朱佗!”
朱佗被带进来,绑在刑柱上。
惠文公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会意,对司刑及众卫兵:“都出去吧!”
众人走出。
惠文公对公子华道:“为壮士松绑!”
公子华走到刑柱前,解开绑索。
惠文公看向朱佗:“你叫朱佗?”
朱佗看过来:“你是……”
“嬴驷。”
朱佗震惊:“秦公?”
“正是。”惠文公指指前面席位,“壮士请!”
朱佗拱手:“谢秦公!”走过去,坐下,两眼直射过来。
“听说你是甘茂的朋友,能否讲给寡人,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回禀秦公,佗可以不讲这个吗?”
惠文公一怔,不由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先是震惊,继而生气道:“朱佗,你怎能这般对君上讲话?”
朱佗闭目,没有应他。
惠文公追问道:“朱壮士,能说给寡人为什么不想讲吗?”
朱佗睁开眼,反问他道:“敢问秦公,为何要问这个?”
“寡人想听听真实的声音!”
朱佗略一沉思,起身,单膝跪地,行武卒军礼:“大魏武卒朱佗觐见秦公!”
惠文公、公子华俱是震骇。
惠文公回过神来,喃声自语:“大魏武卒?”
朱佗朗声:“正是!”
惠文公吸一口长气,缓缓嘘出,拱手:“嬴驷今日见到了真正的武卒!”
朱佗再礼:“谢秦公褒奖!”
惠文公礼让道:“武卒请坐!”
“谢秦公!”朱佗坐下。
“讲讲你的故事!”
“朱佗遵旨……”
朱佗遂将自己如何受命及被抓入死牢的过程细述一遍,惠文公、公子华听得张口结舌。
走出刑讯室,公子华不无感慨道:“君兄,真没想到甘茂他……”
不待他说下去,惠文公问道:“华弟,在寡人问及如何得到商君的通楚证据时,如果你是甘茂,该怎么回答?”
“我……”公子华挠头皮,“真还想不出呢!”
“你绕不开朱佗,你的最好回答就是甘茂所讲!”
“可这……欺君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