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殿里,内臣从笼中取出第二只死鸟:“君上,还剩下最后一只!”
惠文公怔怔地看着他手中的死鸟。
公子华趋进。
惠文公看向他:“华弟,辰光到没?”
公子华拱手:“该是第二通鼓了!”
惠文公起身,拿起佩剑:“走,为老太师送行!”
公子华惊愕:“君兄?”
惠文公没有应声,大步跨出。
惠文公在前,内臣陪着,公子华、车卫君一左一右护在两侧,刚走出殿门,远远望见紫云搀着祖夫人急走过来。
惠文公一怔,假作没看见,拐弯给她个背,大步走去。
祖夫人拐杖捣地,大声叫住:“是驷儿吗?”
惠文公只好住脚,转过身,迎向祖夫人,跪叩:“祖夫人!”
祖夫人气呼呼道:“你还是要杀老甘龙?”
惠文公起身:“祖夫人……”
“你还要在宫门口杀?”
“驷儿……”
老夫人不由分说:“老甘龙是你公父都没杀的人,你能杀他吗?去,给老身放人!”
“驷儿……这就去!”嬴驷转个身,匆匆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紫云怔怔说道:“祖夫人,君兄他……”
祖夫人以拐拄地,泪出:“唉,越来越像那个不称心的逆子了!”
宫道上,第二通鼓声传过来,嬴驷加快脚步。
公子华赶前一步,小声问道:“君兄,放人吗?”
惠文公转对内臣:“传旨,从今日起,所有妇人不许出后宫一步,包括祖夫人!”
内臣拱手:“臣领旨!”
刑场上,第三通鼓响。
车卫法正欲扔下令签,宫门大开,远远传来公子华响亮的声音:“君上驾到!”
车卫法等离席,所有朝臣及观刑人皆朝惠文公叩首。甘龙三人也各睁眼,看向这个年轻的君上。
惠文公健步走下台阶,走到监斩台上。
台上台下,无数目光射向惠文公。
惠文公在车卫法的主席位站定,没有坐下,挥拳有力,声如洪钟:“臣民们,今天,上天降威,诛杀逆臣甘龙、杜挚、公孙贾三人。寡人借此机缘,向天下臣民一诉衷肠!”略顿,挥拳,“二十年前,卫人商鞅离魏赴秦,辅佐先君,变法强秦。我大秦推行新法十余载,民富国强,一战光复河西,二战轻取商於,威服列国。秦国能有今日,皆商君之功。先君薨天,寡人以国父之礼善待商君。然而,逆臣甘龙、杜挚、公孙贾三人,一向视新法为敌,视商君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在多次谋杀商君未果之后,借寡人新立、举国大丧之时,串联朋党,栽赃陷害商君,逼迫商君四处奔逃,最终走上结楚卖国之路。然而,甘龙等人意不在商君,而在商君之法。及至商君遇难,甘龙诸人越发肆无忌惮,频繁密谋,屡屡上奏,以三朝老臣、有大功于秦之资历胁迫寡人废除先君新法,恢复旧制!臣民们,无规不可以成方圆,无法不可以立盛世。商君之法非商君一人之法,乃兴我大秦的根本大法,先君毕其一生,殚精竭虑,方使新法深入民心,秦人循依。今先君尸骨未寒,甘龙诸人竟就这般结党聚众,咆哮朝野,目无寡人,堪称不忠不义!是可忍,孰不可忍。寡人别无选择,只能依法处置!”
众人面面相觑。
“臣民们,如果大家眼睛不瞎,耳朵不聋,定能看得见,听得明,若无新法,我大秦能有今日之盛吗?臣民们,难道你们愿走回头路,愿让大秦再度国弱民贫,如羔羊般任人宰割吗?”
群情激动,异口同声:“不愿意!”
惠文公猛一挥拳:“答得好!寡人在此向先君在天之灵起誓:在寡人有生之年,先君之法,永不改变!”
“先君之法,永不改变!”
行刑台上,背后各插一个“斩”字号牌的杜挚、公孙贾面如死灰,不服地看向甘龙。
杜挚对甘龙道:“老太师,你听听,与那奸贼是一丘之貉啊!”
公孙贾轻叹一声:“本还以为教过他几日,他该念点儿师徒之谊,没想到这是一个比其父还毒的人!”
“蛇生蛇,蝎生蝎,有其父必有其子!”
甘龙睁眼,半是内疚地轻叹一声:“唉,是老朽拖累二位了!”
杜挚、公孙贾泪水流出:“能与甘兄一路同行,我等于愿足矣!”
“老朽聚众抗法,是为秦国,你二人舍生赴义,也是为秦国。秦国或由此法所兴,却也必为此法所累!那一天,我们是看不到了,但我们的后人一定能看到!”
“太师远瞻,我等叹服。为国死义,我二人无怨无悔!”
“还记得先君跟前的三只小鸟吗?老朽总算看明白了!此君不动声色,一石三鸟,算是能君,只斩我三人,而没有连坐其他,算是明君!无论如何,大秦得一个能君明君,我老哥仨也可安心上路了。”
公孙贾恍然若悟:“太师是说,你也是先君笼中的其中一鸟?”
“我们哪一个不是先君的笼中鸟呢?”
“第三只鸟会是谁?”
甘龙朝台上努嘴:“看,有人记挂老朽,饯行来了!”
公孙贾看去,嬴虔正向惠文公嘀咕什么。惠文公应一声,离开监刑台,大步回宫。公子华等侍从紧跟而去。
嬴虔手执酒爵,侍从提着酒坛,一步一步地走下监斩台,走上行刑台。
二人径至甘龙跟前。
嬴虔从侍从手中拿过酒坛,亲自斟满,捧至甘龙口边:“老太师,嬴虔为你饯行来了。”
“老朽谢过太傅!”甘龙张口,饮完。
嬴虔又倒一爵:“这一爵是代君上的。”看向三人,“君上说,为了大秦的千年昌盛,他只能对不住几位老臣了!”
甘龙饮下。
“老太师,你有什么未了之事,交给嬴虔吧!”
“请太傅转奏君上一句,终有一天,君上会追悔今日!”
“嬴虔一定转奏。”
“还有一句闲话,太傅或可一听!”
“太师请讲。”
“记得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吗?”
“记得。”
“两只小鸟已经死了,下面该是第三只。”
“谢太师提醒!”嬴虔拱手,转向公孙贾、杜挚二人,各倒一爵,让他们分别饮下,转过身,步履沉重地走回监斩台。
望着嬴虔的背影,公孙贾张口结舌:“太师,你是说,第三只鸟是太傅?”
甘龙缓缓闭上眼去。
公孙贾看向他,似是不信:“这不可能!此子再毒,总不能连他亲叔也……”
甘龙睁眼,轻叹一声:“唉,能与不能,你我是看不到了!”
鼓声再响。
车卫法掷下令箭:“时辰到,斩立决!”
三个刽子手快步跨上行刑台。
鼓点紧密。
大刀砍下,三颗人头落地。
监斩台上,甘茂双手捂住几近崩溃、扭曲的脸。
入夜,嬴虔在静室独坐,反复掂量甘龙就义前的劝诫:“……记得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吗……两只小鸟已经死了,下面该是第三只……”
嬴虔老眉越拧越紧,自忖道:“唉,嬴虔呀嬴虔,你怎么看不透呢?一朝天子一朝臣,商君、太师,还有你,无不是前朝老臣,哪一个都是功高盖世,哪一个麾下都有一拨人,让君上怎么放开手脚呢?你总以为驷儿不懂国事,看来是你老了,眼神不够用了!”
嬴虔自语一时,缓缓起身,拄起一根新做的拐杖,敲打着走向宫城。
惠文公正在捧读《商君书》,宫值太监端着一只玉盘,盘上摆着十余个宫妃的牌子,走进来请他点牌。惠文公随便拿起一只,摆手打发走太监,刚刚埋头于书案,内臣引嬴虔趋进。
惠文公转对嬴虔,指席位礼让道:“叔父,请!”
嬴虔搁下拐杖,坐下:“有点儿晚,臣这……还以为君上歇息了呢!”
“才交一更,离歇息尚早!”
嬴虔看向他手中的竹简:“君上得读什么宝书了?”
“是商君临终前写给驷儿的,”惠文公大是感叹,“是个能臣哪!”看向嬴虔,“对了,叔父,你这么晚还不歇息,想必是有要事?”
“后晌臣代君上向甘龙饯行,甘龙托臣转奏君上一句话,算作遗言!”
惠文公倾身:“老太师怎么讲?”
“甘龙的原话是,终有一天,君上会追悔今日!”
“今日什么?”
“甘龙没说。”
惠文公闭目有顷:“想是今日的所选和所弃了!”
“也许是。”
“唉,”惠文公愈加感慨,“细细想来,老太师是个真正的忠臣哪!”
嬴虔拱手:“君上此评,足可告慰甘龙三人的在天之灵了!”
“叔父,你得空去趟甘府,告诉甘龙的在天之灵,就说他在大街上所讲的每一句话,嬴驷全都听见了,”惠文公从案下拿出一册,“全都写在这上面,一个字儿也没落下!你告诉甘龙,嬴驷会将他的话放在案头,”摆在《商君书》旁边,“时时回味。”
“臣一定转告。”
“你再告诉甘龙,嬴驷之所以坚持商君之法,一为守成,二为尽孝,三为大秦国的宏图远略。宏图在何处?在关外。远略在何处?在关外。然而,我东是三晋,南是大楚,出关之路皆被封堵,若无商君之法,莫说是图远,即使图存,即使收回河西,也是不易!老甘龙句句要为老秦人着想,难道我老秦人一定要世世代代蜗居关中吗?老秦人粗鄙不化,最好相斗,没有商君之法,就不可能结作拳头,若是结不成拳头,图存尚且不能,又以何图远?”
嬴虔长吸一口气,缓缓点头:“君上远略,臣知矣。臣一定转告甘龙!”
“还要告诉甘龙,甘龙、杜挚、公孙贾三室之人皆是忠良,无论徙至何处,寡人都会惦念他们!待到用时,寡人自会既往不咎!”
“臣一定转告!”嬴虔从袖中摸出一折,“臣另有一奏,恳请君上恩准!”说着双手呈上。
惠文公打开,看向他:“叔父,你要告老?”
“唉,驷儿,说句实在话,叔父老矣,近年来总是头昏耳鸣,记不住东西。君兄在时,叔父尚无感觉。君兄这一走,叔父一下子就觉出了。叔父是真的老了,近些日来,叔父总是思念君兄……”嬴虔说着说着,悲从中来,眼圈红了,以袖遮面。
惠文公鼻子一酸,朝嬴虔缓缓跪下:“叔父心事,驷儿知矣。叔父不是老了,叔父是觉得驷儿稚嫩,需要磨炼,想把这千斤重担全都搁在驷儿肩上,好让驷儿早日磨出老茧来!”
嬴虔对面跪下:“君上,叔父此前错看你了。秦国能有君上,大业必成!”
惠文公直视嬴虔:“谢叔父夸奖!叔父掌管府库粮草,皆为国之重器。敢问叔父,何人可继此职?”
“甘龙之子,甘茂。”
惠文公点头:“再问叔父,商君临终之前,向驷儿举荐疾弟和司马错,依叔父之见,此二人如何?”
“无论何人荐举,这二人都可大用!”
惠文公拱手:“谢叔父!”
甘茂举家治丧,甘龙的灵柩摆在正堂,但门前冷落,除家人之外,几乎没有前来吊唁的亲友。
甘茂眼中无泪,怔怔地跪在棺前,盯住棺木发呆。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老家宰引着嬴虔走进来。
老家宰凑近,拱手,小声:“少主人,太傅大人来了!”
甘茂抬头,看了下嬴虔,依旧怔怔地看向棺木。
嬴虔献上祭品,在灵前跪下,连磕几个响头,敲着甘龙的棺木道:“甘龙兄,你还没有完全睡着吧,嬴虔这又给你捎话来了,是君上口谕。君上的口谕是:‘细细想来,老太师是个真正的忠臣哪!’君上还说:‘甘龙、杜挚、公孙贾三室之人皆是忠良,无论徙至何处,寡人都会惦念他们!待到用时,寡人自会既往不咎!’”
甘茂拍打棺木,如爆发般号啕大哭:“父亲,我的老父亲啊——”
向晚时分,秦宫正门广场,公子疾跳下马车,正要走向宫门,一辆辎车驰来,在他跟前停下,下车的是司马错。
公子疾惊喜道:“司马兄?”
司马错同样激动:“疾公子!”
二人紧紧握手。
公子疾担心道:“司马兄,商於没事了吧?”
“没有。楚人见我守得严密,不敢轻动。”
“你这是……”
“君上急召,要我日落之前赶到,我这……”司马错看看日头。
“呵呵呵,走,在下陪你。”
“君上也召公子了?”
“是哩。”
内臣引公子疾、司马错走进正殿。
二人趋至惠文公跟前,跪叩。
“呵呵呵,二位请坐!”惠文公笑着指向两个空着的席位。
二人起身,见公子华、甘茂已赫然在席,遂朝他们拱手见礼,在对面席位坐下。
惠文公依次扫过四人:“四位爱卿,从今日起,你们就是寡人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了。”
公子华自然一笑,司马错等三人面面相觑。
惠文公转对内臣道:“拟诏,任命嬴疾为上大夫,爵中更,司前上大夫景监职;任命司马错为国尉,爵右更,司前国尉车希贤职;任命甘茂为司徒,爵左更,司太傅嬴虔职,掌管府库粮草!”
三人叩首,齐声:“臣等鞠躬尽瘁,誓死为国,不负君上并前辈厚托!”
“这几封任命,明日大朝时宣诏。至于今晚,寡人召请诸位,不是为了要封你们官,也不是想听你们许什么愿,而是要与你们共组队伍,共商国是。寡人看中的是头狼,你们有幸成为寡人选中的头狼,如何组建你们自己的狼群,就由你们自己决定。你们各自提供一个名单,交给寡人,待寡人审核后另择时机任命!”
三人拱手:“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