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山深处,墨家大营里一片繁忙。
这儿既是墨家的总部,也是墨家的培训基地。从列国招收的新墨者都被送到这儿,作至少一到三年的集中训练。
木工坊里,几个新墨者正在习练木工工艺,有老墨者居中指导;讲经坛上,一群新墨者席草地正襟危坐,持册在手,一个老墨者手足并用,侃侃施教。
石板道上,不时有墨者匆匆路过,走进丛林深处的墨家大厅里。
一块大草坪上,一群小墨者(战争孤儿)正在习武。小墨者个个墨装在身,英姿勃发,或习击剑,或习飞刀,或习射箭。一个中年执教墨者在他们中走来走去,时不时地纠正他们的姿势。
从平阳来的木实、木华姐弟赫然在目。
姐弟俩各持木剑对击,一进一退,一击一挡,配合极其默契。
墨家尊者屈将子带着三个孤儿走过来。木实正对屈将子方向,许是分心了,木华寻到空当,一剑刺中木实。剑尖虽被削平,但被狠狠地戳到身上亦是疼痛刺骨。木实结实地倒在地上,疼得哭起来。
木华扔下剑,扶起他,心疼地说:“弟弟,弟弟……”
执教墨者冷冷地看着木实:“木实,爬起来,拿起剑!”
木实爬起来,边擦眼泪边拿剑。
执教墨者将木剑递给木华:“木华,再打!”
木华看一眼木实:“我……”
执教墨者厉声道:“打!”
木华再打,木实不再分心,以剑格击。二人来来往往,配合得天衣无缝。
屈将子停住步子,盯住二人观看。
执教墨者迎上几步,揖道:“弟子见过尊长!”
屈将子拱手还过礼,指着三个孩子:“这女孩子是魏国来的,父亲战死在河西,母亲病死,家里没人了,愿意做墨者。这男孩子是楚国来的,家居商於,父母没了,也没有亲戚认养,这一个是宋国来的。全都交给你了,好好培训他们。”
执教墨者拱手:“弟子遵命!”
屈将子的目光落在木华、木实身上:“这两个孩子长得倒是挺像呀!”
“禀尊长,他们是孪生子,龙凤胎。”执教墨者转对木华、木实,“停!”
木华姐弟停下,看过来。
“哦?”屈将子盯住他们,“叫何名字?”
木华、木实怯怯地看着他。
执教墨者厉声喝道:“尊长问你们话呢,回答尊长!”
木华鞠躬道:“弟子木华见过尊长!”
木实跟上:“弟子木实见过尊长!”
“呵呵呵,”屈将子冲姐弟俩笑道,“说说看,你们从哪儿来的?”
姐弟俩齐声应道:“卫国平阳。”
屈将子审视二人,微微点头:“嗯,不错,”转对执教墨者,“这两个孩子,给我留下!”
执教墨者为难道:“这……”
“怎么了?”
“他二人是巨子收留的,他们的名字也是巨子起的!”
屈将子眼珠子连翻几翻:“是吗?”
一个墨者飞跑而来,径至屈将子跟前,鞠躬道:“屈将尊长,巨子有请!”
屈将子拱手应道:“屈将遵命!”转个身,快步随来人走向草厅。
墨家议事大厅位于墨家大营的正中,依山就势,由竹、木、山草等构成,可同时容纳一千人,中间无一立柱,工艺精美。
大厅中,墨者屈将子、告子、宋趼、高孙子、胜绰、田俅、唐姑、史定、相里子、相夫子、邓陵子等数十尊者围坐于席,巨子随巢子居中端坐。
随巢子朝与会墨者拱手一圈道:“诸位同道,随巢传请大家回山,只为聚议一事!”说着从袖中摸出冷向送来的丝帛,二尺来宽,七八尺长短,缓缓展开,抖落给与会墨者。
所有目光唰地射向丝帛,上面整齐有序地写满墨字。
“诸位墨者,谁还没有看过它,举手。”
几个刚到的墨者举手。
随巢子将丝帛递给宋趼:“你们到那边阅之,阅完再来参加聚议!”
宋趼接过丝帛,将之递给其中一个墨者。那墨者手捧丝帛,招呼几人一边去了。
随巢子扫视众人:“你们是全都看过了的,它叫‘商君书’,是秦国商鞅的家宰冷向千里迢迢送给我们墨者的大礼。他为什么要送给我们墨者呢?因为义。”
听到义字,众墨者无不敛神、凝目。
“冷向是带着一个盲妇来的。那盲妇年逾七旬,是商鞅的生母,先卫公的媵妃。商君受死,冷向以子礼事媵妃,堪为大义。商君之死使冷向心灰意冷,赡养商君生母亦让他无心于天下,故而赠送此书,寄厚望于我墨者,使此书弘扬天下。他的这个厚望是怎么寄的呢?随巢在此转述冷向的原话:‘……商君志在天下,非在秦一隅。在向心中,有天下之志者,非墨者莫属。能使此书弘扬于天下者,亦非墨者莫属,向是以冒昧入谷,以此书敬呈巨子!’”
众墨者无不动容。
“不瞒诸位,随巢得到此书,连读数日,既兴奋,也遗憾。兴奋的是,此书中相当一部分,譬如说重耕、节欲、尚俭、轻葬、祛斗等等,与我墨道趋同。遗憾的是,此书中的另一部分,譬如说壹民、杀力、弱民、重罚、连坐、愚民等等,与我墨道相左。对于冷先生厚望,随巢前思后想,难以决断。”
众墨者纷纷点头。
“据冷向所讲,商君已将此书献予秦公。若是不出随巢所料,秦公必奉行之。秦公奉行之,结果必是举国壹民耕田,民弱国富。富必杀力,杀力必伐国,天下灾难必至。由是观之,对于此书,我等墨者不可等闲视之。随巢苦思无解,这才急召诸位前来,谋议应策……”
自此时起,众墨者七嘴八舌地一连争论三日,或赞同之,或反对之,各执己见,生不出任何结论。
到第四日,众墨者纷纷离去,只有屈将子坐在地上迟迟不走。
随巢子看向他。
屈将子拱手道:“屈将有一请,望巨子恩准!”
随巢子朝他笑笑,示意他说出来。
“屈将看上两个孩子,想把他们带走。”
“是木华、木实吗?”
屈将子眼睛大睁:“咦,你怎么晓得?”
“如果不是他俩,你无须求到我这儿!”
屈将子挠头:“呵呵,是哩。”
“你不来求,我也会让你带走他俩!”
屈将子再度惊愕:“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更大的使命!”
“呵呵呵,”屈将子憨憨一笑,“这就对了!”便高兴地离去。
随巢子将《商君书》收起,纳入袖中,转对宋趼:“宋趼,收拾一下,随为师走一趟!”
宋趼问道:“去哪儿?”
“云梦山!”
鬼谷里,鸟鸣声声,水流潺潺。
随巢子二人走近草舍。
宋趼敲门,见无人应声,看一眼随巢子,扭头又敲。
仍无应声。
二人退到草地上,正自纳闷,随巢子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四子草舍,脸上浮出欣慰的笑。
就在这时,童子从小溪上游回来,手里拿着一大把野菜。远远看见随巢子,童子惊喜地扬手大叫:“随巢爷爷!”边叫边大步跑过来。
随巢子、宋趼肃立,朝童子拱手。
童子走近,还个礼,高兴道:“随巢爷爷,你走之后,童子可想你了!”
“呵呵呵,爷爷也想你呢。尊师可在?”
“家师一早就与师姐进山云游去了。”童子指向大山深处,“就是那个方向!”
随巢子看过去,苦笑一声:“他不是云游,是躲老朽哩。”
童子急切说道:“不不不,肯定不是,家师时常念叨爷爷呢!”又压低声,“童子琢磨家师是与师姐采药去了,天黑前肯定回来!”
“呵呵呵,不打紧的,爷爷慢慢候他就是。对了,孙宾可在?”
“你说三师弟呀,在在在,你稍候,童子寻他去!”
“一起去吧,反正无事,爷爷正想在山中转转呢。”
童子引路,三人上山。走有一程,童子冲一个方向叫道:“三师弟,三师弟!”离开山道,走向一块巨石,“咦,孙师弟呢?”
不远处转出庞涓。
庞涓打个礼道:“大师兄!”
童子回礼,急问:“孙宾呢?他不是常在这儿吗?”
庞涓瞄向随巢子:“方才还在,半个时辰前上山去了。”指远方,“就在那上面,雄鸡岭!”
“谢四师弟!”童子转身欲走。
庞涓扯住他,朝山道上的随巢子二人努一下嘴,压低声音:“他们是谁?”
“是随巢爷爷,要寻孙宾哩!”童子转身去了。
庞涓暗忖道:“随巢子?墨家巨子?孙宾几番讲起他呢,他这进山,想必是为孙宾来的!不成,我得跟上看看去!”便悄悄跟在后面。
童子带着随巢子师徒一路走到雄鸡岭,果然寻到孙宾。
孙宾跪下,激动道:“巨子前辈,真没想到会是你!”
“呵呵呵,”随巢子弯腰扶起他,乐得合不拢嘴,“早说来看看你的,一直拖到现在。来来来,老朽这得好好看看你!”
随巢子、孙宾就地坐下,相互凝视。
“随巢爷爷,你与孙宾在这儿说话,我带宋大哥山后玩去!”童子扯上宋趼走了。
随巢子看一眼童子,转对孙宾,满意地捋须道:“孙宾呀,观你的精气神,已经沾上鬼谷里的仙气喽!”
孙宾目光没有离开随巢子,忧心道:“巨子你……憔悴多了!”
“还好,还好!”随巢子苦笑一下,“孙宾,来,给老朽讲讲你所修何艺,修到什么境地了!”
孙宾迟疑有顷:“晚辈……跟从先生修道!”
随巢子吃一惊道:“修道?不会是修仙道吧?”
“不是。先生许晚辈由兵学入道。”
随巢子嘘出一口气:“呵呵呵,这就好!说说看,你的兵学修到什么程度了?”
孙宾尴尬应道:“还没入门呢。”
“呵呵呵,你越这么说,老朽越放心哪!对了,说说你的几个同窗!”
“第一个是晚辈义弟,叫庞涓,他修得可好了,比晚辈强十辈,读书既快又好,兵法战阵无所不精,晚辈此生怕是难以赶上了!”
“呵呵呵,老朽信你。如果不是器,鬼谷先生就不会收入谷中。还有何人?”
“还有苏师兄和张师兄。苏师兄叫苏秦,洛阳人,是晚辈见过的最朴实、最坚定的人了,心存一念,必实践之!再一个师兄是张仪,论聪明,论学问,不在庞师弟之下。还有师姐,是晚辈见过最有慧心的人!”
随巢子捋须笑道:“呵呵呵,真正好呢。苏秦、张仪,还有你的师姐,他们所修何艺?”
“苏师兄、张师兄同修口舌之学,师姐是由医入道。”
“口舌之学?”随巢子捋须有顷,缓缓点头,“有意思!真没想到,几年不见,鬼谷里竟就人才济济呀!孙宾,能否为老朽引见他们几人?”
孙宾看看日头:“好哩,晚辈这就去请他们。”
孙宾与随巢子又聊了一些别后的话,才起身下山。
孙宾叫回来苏秦、张仪和庞涓,几人绕着随巢子席坐于四子草舍外面的草坪上,几人就各自关心的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苏秦、张仪、庞涓三人最关心的是山外情势,尤其是张仪与庞涓,对秦、魏之战及战后情况百问不厌。随巢子一一答疑,末了将话题有意引到商鞅之法上,想听听他们对秦国新法是何解读。
庞涓朗声应道:“晚辈对商鞅之法不感兴趣,晚辈想知道的是,在葫芦谷之战中,商鞅是怎么扭败为胜的?还有裴英的两万车甲锐卒,怎么连个响也没放就被秦人吃掉了?晚辈再三推演战况军情,魏军的筹谋没有大错,排兵布阵还算恰切,以龙贾军牵扯司马错军合乎战局,车甲锐卒避亢捣虚更是一步好棋,可为什么竟就溃败了呢?敬请前辈解惑!”
随巢子似也看出他一门心思只在打仗上,苦笑一下:“兵法战阵,邦国军务,老朽一概不知!”
“这……”庞涓愕然,看下孙宾,又看向张仪,目光征询。
张仪朝随巢子拱手道:“敢问前辈,难道秦国百姓愿意听任这个恶法吗?”
随巢子看向他,饶有兴趣道:“你何以认定商鞅之法就一定是恶的呢?”
张仪语带不屑:“虎狼之秦,能出好法?”
“这是私判,不足立论。”
张仪略略一顿,侃侃说道:“仪闻秦法,什伍连坐,无罪而领同刑,以此治世,合乎理吗?”
“嗯,算是一个。还有吗?”
“民惧连坐,必密奏,亦必致父子反目,兄弟相残,夫妻乱礼,主仆弃义,人与人唯法立命,而不知人间伦常,以此治世,合乎情吗?”
随巢子微微点头:“亦算一个。还有吗?”
张仪越说越激动:“重耕壹民,废商工技艺,绝歌舞宴乐,以此治世,合乎性吗?”
随巢子再次点头:“嗯,还有吗?”
张仪一时想不出了,以肘轻顶一下苏秦:“苏兄,你来!”
苏秦冲随巢子拱下手,憨憨一笑,却没说话。
随巢子将目光移向他,微微笑道:“呵呵呵,苏秦,你可有说?”
苏秦又是憨憨一笑:“晚辈未赴秦地,不知秦法,不过是听些传闻,不敢妄议!”
“就这些传闻,你持何议?”
“秦以为,商君之法或有可取之处。”
“说说看,可取之处何在?”
“鲁国孔子曰:‘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晚辈以为,秦国以法量刑,以功论赏,公族庶民,同赏同罚,如水平准,以此治世,合乎公平之理。秦法初行时,城门立木,小子得赏;太子违法,太傅劓鼻。隶仆可晋将军,世家可沦隶仆。似苏秦这般卑微出身之人,在秦可有进取之望矣。”
张仪吧咂几下嘴皮子,嗓子眼咕噜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随巢子盯住苏秦:“可取之处,还有吗?”
苏秦摇头。
随巢子看向孙宾:“孙宾?”
孙宾正待发话,一阵脚步声近,童子、宋趼提着煮好的粟饭走过来。童子边走边兴奋地叫道:“随巢爷爷,诸位师弟,开饭喽!”
大山深处,鬼谷子坐在一块山石上,看着西下的落日。玉蝉儿坐在几步远处,身边是个背篓,里面装满各种草药。
玉蝉儿端详着手中的一株草药,兴奋地说:“先生,真没想到,我竟然采到了黄金子(金柴)!”
“你与它有缘分呢,此药挑剔地方,极是难采。”
“呵呵,是哩。”玉蝉儿看下日头,“先生,我们该回谷了。”说着背起篓子,走向山道。
鬼谷子却如没有听见,屁股依旧吸在石头上。
玉蝉儿扭过头,扑哧一笑:“先生,你这是有心事吧?”
“是哩,有个爱寻事儿的人今天当到,没准儿这辰光就在谷里。”
“是随巢巨子吗?”
鬼谷子轻叹一声,目光继续盯住夕阳。
“记得先生说过,该来的一定会来,这是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