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涓再叩:“弟子愚笨,恳请先生将此书授予弟子,弟子一定悉心钻研,谋求大成,不负师恩!”
鬼谷子盯他又看一时,点头:“好吧,天下圣书,当择有缘人授之。你既然认定此书,也算是个有缘人了。你且回去,沐浴,熏香,于今夜子时,入老朽洞中。”
庞涓连连叩首,喜极而泣:“弟子……谢先生栽培……”
鬼谷子转过身,沿溪大步而去。
望着鬼谷子渐去渐远的背影,庞涓心花怒放,嗵一声弹起,两手紧握,着实狂喜一阵,方才迈开大步,喜不自禁地返回草舍。
庞涓哼着小曲儿来到溪水里,将全身上下洗了个干干净净,即便头发也拿皂角搓过,换上干净衣服,返回舍中。吃过晚饭,他又寻到童子,寻因由讨来数支香火,在人定时分,关门燃香,虔心敬意地叩伏于地,静候子夜降临。
庞涓做得有条不紊、一丝不苟,但仍然瞒不过有心之人。嗅到他屋中溢出的阵阵清香,张仪心中的疑团越发加重,躺在榻上大睁两眼,高竖两耳,全神贯注于庞涓的房舍,听他在搞什么名堂。
一直熬到月至中天,张仪听到庞涓的房门发出轻轻的声响。不一会儿,庞涓的脚步沿门前甬路渐去渐远。和衣而卧的张仪听得真切,悄悄起床,如鬼魅一般跟在后面。
远远看到庞涓走向鬼谷草堂,推开房门,闪身进去,张仪惊得合不拢嘴,连忙寻个隐蔽地方,紧紧盯住堂门。
洞中点着一支松明子。鬼谷子正襟危坐,几案上摆着两捆竹简。
庞涓趋前,跪叩:“弟子叩见恩师!”
鬼谷子指一下几案:“庞涓,这就是你一心想要的《吴起兵法》!”
庞涓心里咚咚直跳,两眼盯住鬼谷子,声音战栗:“先生……”
“如果想读,你就拿去吧。”
庞涓抬头:“先生,听你说过,吴起将军已将书简焚毁,此书可是真本?”
“吴起写有正副两册,付之一炬的是正本,这册副本,他赠给老朽了!”
庞涓抑住激动:“先生是说,此本已是世上孤本?”
“就老朽所知,当是孤本。”
庞涓涕泪交流,重重叩头:“弟子谢……先生了!”
“你若示谢,就谢吴起吧。”
庞涓怔了:“吴起将军?”
“是的。吴子赠书之时,嘱托老朽,此书若要授人,只可授给魏人。老朽今将此书授你,不过是圆吴子的夙愿而已。”
庞涓纳头叩拜:“吴子在上,请受庞涓一拜!”
鬼谷子郑重说道:“庞涓,此书许你精读三日。三日之后,此时此地,你当归还。”
“谢先生授书!”庞涓再拜起身,提起两捆竹简,毕恭毕敬地退出洞门,回转身,沿原路返回,走出草堂,带上堂门。
庞涓提着两捆竹简,脚步轻轻地折返草舍,掩上房门。接着,房中亮灯,窗户随即又被什么小心堵上。
张仪蹑手蹑脚地摸过来,隔着窗棂的一丝缝隙看进去。香仍在燃着,烛光下,庞涓手捧竹简,正伏案苦读。
张仪纳闷道:“咦,这厮从哪儿搞到这两捆书简?难道是先生授给他的?”
旭日东升,鸟儿欢唱。
庞涓吹熄灯,打个哈欠,将竹简收起,藏到榻下。庞涓躺下,拿被角搭在肚皮上,刚要合眼,一阵响动,孙宾、苏秦、张仪尽皆起床,走到空场上,相互招呼。
庞涓打个激灵,开门出屋,下溪洗脸。
天气晴好,诸子照例进洞,在玉蝉儿的监管下选书、读书。庞涓选中两捆寻常读本,提回宿舍,将藏起来的竹简拿出来,将刚提回来的藏进去。
门外传来孙宾的声音:“师弟?”
“来喽!”庞涓应一声,提上竹简,开门出去。
二人在山道上并肩走着。
庞涓边走边问孙宾:“孙兄,你在哪儿看书?”
孙宾指下前面:“老地方,就在那块石头下。”
“孙兄真会选地方。”庞涓指向山顶,“涓到岭上,那儿敞亮!”
庞涓却没走到山顶,而是在雄鸡岭的半山腰闪进林中,寻到一棵几人合抱粗细的老树,靠树根坐下,展卷咏读:“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臣以见占隐,以往察来,主君为何言与心违……”
时光飞逝,转瞬已是中午。昨夜一宵未睡,这又诵读半日,庞涓撑不住,渐渐头疼起来,只好放下竹简,靠在树身上小憩。刚睡过去,庞涓猛又打个惊愣,睁开眼睛,将两捆竹简抱在怀里。
竹简在怀,庞涓睡意反而去了。庞涓信手展开一卷,哗啦啦翻到最后,放到一边,再展另一卷,哗啦啦再翻到最后,头皮一阵阵发麻,掩卷自语道:“此书一共四十八篇,我已背诵半日,仅能诵出六篇。先生许我只读三日。三日中背诵四十八篇,不知要吃多少苦,万一漏记一句,岂不可惜?”闭目思忖一时,猛又睁眼,“咦,为何不抄写一册,有个依据,容后细细参悟呢?”
想到此处,庞涓眉头舒展,起身寻到一个树洞,遂将竹简在那洞中藏好,拔腿赶回草舍,拿上笔墨及他们自制的竹简,返回树下,一一抄写。
一直抄至天色昏黑,庞涓仅抄写一半。庞涓略略一想,将《吴起兵法》原册带回,而将抄写的竹简、笔墨等物置于洞中,又在洞口放些枯枝,左右四顾,见绝对安全,方才提着竹简,哼着小曲儿走下山去。
这一晚,庞涓因有抄本妙策,没再想那兵法,睡得特别踏实。次日晨起,庞涓依例还书、选书,而后回舍换掉竹简,悠悠哉哉地赶往东山。因心中有鬼,一路上他还左拐右转,绕了几个大弯,方才赶至树下,发现东西一样没少,周围亦无其他痕迹,心踏实下来,坐下继续抄写。
如是两日,庞涓终于将所有竹简抄写完毕,穿线成册。为方便携带,庞涓将字写得甚小,原本两捆竹简,串成册后只有一捆了。庞涓细看一时,在上面题上“吴子”二字,以别于原著的《吴起兵法》。
庞涓再度欣赏一阵自己的杰作,脸上浮出微笑,拿起新简,放在鼻下嗅一会儿,叹道:“真香啊!”
看看天色近晚,先生所许的三日时辰已到。庞涓将新写的竹简小心翼翼地放进树洞,弄来枯枝碎石作了掩饰,然后拿起正版《吴起兵法》,哼着曲儿下山。
走没几步,庞涓猛地驻足,忖道:“此书为世上孤本,今为我独有。孙宾与我皆习兵法,先生今日予我,不定哪日,也或交给孙宾。若此,孙宾岂不是与我平分秋色了吗?孙宾虽为兄长,人也朴实,然而,兄弟归兄弟,宝书归宝书。前番他得宝书,也是到这东山上,背了我偷偷阅读。既然他已防我一手,我怎么能做傻事呢?再说,此书既落我手,岂容他人染指?”想到这儿,眼珠儿一转,提上两捆竹简,反身朝雄鸡岭的崖顶走去。
庞涓站在崖边,迟疑不决,显然在做一个痛苦的决定。思虑有顷,庞涓脸色阴狠,咬牙道:“欲成大事,断不可有妇人之仁!”举起竹简,狠狠摔在岩石上。
哗啦一声,竹简散开,满地皆是。
庞涓捡起散简,一股脑儿抛下万丈深崖。看着竹片纷纷扬扬地飘下深崖,庞涓轻叹一声,拍拍两手,转身下山。
待他走远,树林里钻出张仪。
这几日来,张仪就像一只幽灵,书也无心再读,只在暗中盯住庞涓。张仪走到崖顶,寻觅一时,捡起地上未被庞涓看到的两片竹简,纳入袖中,嘴角浮出阴笑,反身下崖,来到庞涓藏书的树洞前面,撩开伪装,从洞中摸出庞涓精心抄写并串装成册的《吴子》,端详一阵,出口赞道:“这厮的手艺倒是不错哩!”
张仪提着竹简,哼着曲儿回走几步,瞄到地上有团黑乎乎的东西,昂着头,以为是蛇,心里一惊,退后几步。
“嘘,嘘!”张仪强作镇定,跺脚。
那物一动不动。
张仪迟疑有顷,冲它踢泥土、落叶,那物依旧不动,凑近一看,竟是一堆野猪屎,还挺新鲜。张仪嘘出一口气,刚要走开,心里打个激灵,眼珠子连转几转,弄来一把树叶,小心翼翼地将野猪屎拾起来,走回树洞里,塞入庞涓藏书的树洞。又寻到一根树枝,将现场搅乱,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所有脚印抹去。
是夜子时,鬼谷洞里,松明子一直亮着。
庞涓趋进,两腿一软,跪在地上,涕泪交流道:“先生……”
鬼谷子瞄他一眼,见无竹简,且又这般表情,淡淡一笑:“是未能读完吗?”
庞涓将头磕得咚咚直响,泣不成声:“先生,弟子……弟子愧对先生,弟子该死!弟子……呜呜呜……”
鬼谷子淡淡说道:“说吧,发生何事了?”
庞涓泣诉道:“今日后晌,弟子本在雄鸡岭的断崖上捧读。许是读得倦了,就在一边打盹,将竹简放在崖边。不想谷中陡起一股旋风,将整部书简吹下深谷。弟子惊恐,赶到崖下山沟中寻找,竟然踪影皆无,不知被风吹到哪儿去了。弟子晓得酿下大错,又寻半日,天色昏黑,竟是寻不回一片,只得回来,听凭先生发落……”
鬼谷子缓缓闭目,重重叹出一声:“唉,不想吴子毕生心血,竟就这般随风而去!”
庞涓叩首,泣诉道:“先生,弟子……该死!明日晨起,弟子再到崖下寻找。若是寻不回宝书,弟子……弟子……就跳下那个绝崖,身祭吴起将军!”
鬼谷子又叹一声:“唉,庞涓呀,丢就丢了,何必再说这些?”
“先生如此器重弟子,弟子却不争气,先生是打是骂,弟子甘愿受罚!”
鬼谷子盯视庞涓:“庞涓,为师问你,熟读这三日,你能否记诵?”
“弟子不敢懈怠,三日来用心记诵,虽未记全,倒也记个大要,有所领悟。”
“记住了就好。去吧,老朽累了。”
庞涓叩拜:“先生保重,弟子……告退!”便起身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