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惠文公连颁数诏,一是奖励流民赴秦垦荒,二是安抚河西的原有贵族,归还其原家产的一半。公孙衍特别捎书给吴青,向他指明出路。吴青看到活路,也就放下武器,接受招抚。为示诚意,吴青使属下将自己绑了,亲至咸阳向惠文公请罪。
惠文公大喜,迎出殿外,亲手为他解下绳索,携其手上殿,当殿赦免他无罪,诏令将其部众选出精干的改编为秦卒,晋封他为官大夫兼千夫长,摄少梁守尉。
与此同时,三路使臣浩浩荡荡,分别奔向洛阳、邯郸和新郑。
就在秦国万象更新,紧锣密鼓地准备伐魏,谋取函谷关、阴晋之时,魏惠王却在为一件大事发愁。
这件大事就是钱。近年来,魏国大事连连,先是孟津之会,后是大兴土木扩建王宫,再后是伐卫,再后就是河西之战,既动干戈,又兴土木,哪一样都要花钱。尤其是河西大战,不仅使老相白圭捐助的七千金打了水漂,更将魏惠王积蓄多年的家底耗了个八九不离十。这要举国迁都,魏惠王明显感到捉襟见肘。
魏惠王将建造新王宫的重任交给了司徒朱威,因他既管役使,也管钱粮,是建宫造园的不二人选。大梁本为魏侯别宫,已建有宫室、宗庙等,只是规格较小而已。经过筹备,朱威提出一个省钱方案,就是将原来的别宫修缮和扩建,改造成王宫。
然而,当朱威呈交改造方案后,魏惠王大失所望,震几拍案地将他责备一通:“你这宫城连卫公的都不如,哪里能叫王宫?你叫列国公侯如何看待寡人?你朱威安的什么心?是成心要寡人难堪吗……”
“回禀我王,”待惠王责毕,朱威拱手应道,“不是臣不往奢华处建,是库中没有多少钱了。”
“没有多少钱?”惠王眉头微皱,“没有多少是多少?”
“河西库存皆被秦人掠走,其余库存所剩无几,又多用于抚伤恤死,全耗尽了。就臣所盘,眼下只余足金一百来镒,是近两年的税赋所得,臣得留作不时之需。”
百镒仅为两千两,这在惠王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以前白圭在时,库中积金不下数万,银、铜不可胜数。白圭走后仅两年多,国库竟就空成这样,惠王真正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想到战后之时,自己确曾动用宫库发放抚恤,惠王不好再说什么,眨巴一下眼睛:“看来宫殿你是修不好的,还是抓金子去吧。陈爱卿!”
陈轸跨前一步:“臣在!”
“修筑宫殿的事,由上卿府督办。”
陈轸应道:“臣领旨!”
陈轸未能如愿当上相国,正自失落,意外得到这项肥差,也算是秃头长了副络腮胡,亏中有补了。十日之后,陈轸呈奏了新的修筑方案,就是比照洛阳周宫规制,在大梁新建一座大魏王宫,将现有离宫改建为东宫,由太子居住。
惠王看过方案,甚是满意,夸奖几句后,抬头问道:“陈爱卿,按照大周规制建造宫城,约需多少花费?”
“臣初步估算,若是全部完工,约需足金三万两!”
“三万两?”惠王目瞪口呆,“这么多金子,哪里搞去?”
“回禀王上,”陈轸微微一笑,“臣已考虑过了。大周宫殿不是一朝一夕建起来的,是数代天子积劳而成。臣以为,我王可先筑一个正殿、两个偏殿及必要的后宫,在规模上不亚于安邑王宫,暂先安置下来。其他设施,待日后有了积聚,再根据需要慢慢构筑。”
“嗯,甚好。”惠王点头赞道,“依爱卿所说,先建这些又得多少金子?”
“足金五千两。”
“五千两?据朱司徒盘查,库中可用之金只有两千两!”
“不是还有散钱布币吗?折合下来,少说也抵千两!”
“还差两千两呢!”
“臣有一策,或可筹足此数。”
“爱卿请讲!”
“眼下赋税为十抽一,这是先君文侯时所定税制,早就与列国现行税制不合了。”
“哦?”惠王心中一动,“爱卿这就说说列国的现行税制。”
“赵国是十抽一点八,韩国是十抽一点六,楚国是十抽一点五,齐国是十抽一点四,秦国是十抽一点三。”
“依爱卿之见,寡人当抽多少为宜?”
“眼下为非常时期,臣以为,可按十二税制,即十抽二。王上若是改行此制,一年可增收赋税三千两。”
惠王陷入沉思。
“王上,”陈轸缓缓说道,“可暂抽三年,待缓过气来,再颁旨缩减!”
“好吧,”惠王抬头应道,“就依爱卿所言。”
魏惠王没有廷议,直接颁诏将十一税制提升到十二税制,朝野大哗。这且不说,为修宫室,陈轸又奉旨向各地征调各类工匠近万人,苍头逾十万众,工程尚未动工,已闹得民怨沸腾。
朱威急了,当即赶往相府求见惠施。惠施听完朱威提到税制的事,缓缓说道:“就我所知,这十一税制的确低了点儿。”
“相国有所不知,”朱威急道,“魏国行的虽是十一税制,但另有兵革税、茶税、丝麻税等近十个税种,累加起来,早已超过十抽二这个极限。这还只是王上征的明税,也叫国税,实际征收时,各地吏员均有附加,据下官所知,附加额至少也在十一上下,再加上向土地领主所缴的地租,种田的隶农原本已经所得无几,今又明码加税,叫他们哪里还有活路?再说,眼下秋收在即,我王却在此时征民,岂不是雪上加霜吗?”
惠施闻听此言,方知事态严重,长叹道:“唉,在下本想从长计议,这才提议迁都,不想……却成了害民之举!”
“相国大人,这样下去,魏国真就完了,我们得赶快想个对策才是。”
惠施闭目深思。
“相国大人,事急矣,我们这就求见王上!”
惠施左想右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与朱威入宫觐见。然而,二人未及张口,惠王就将话口堵上:“两位爱卿可是为赋税一事来的?”
朱威叩道:“王上——”
“朱爱卿,”惠王摆手止住他,“你要说什么,寡人早已忖知。不过,你们来得正好。”指着一旁的两捆竹简,“这两捆竹简二位可以看看!”
毗人走过去,将两捆竹简拿到朱威前面。
朱威打眼一瞄,正是公孙衍《兴魏十策》中的前四策。
“唉,”惠王轻叹一声,“公孙衍虽说为人所不齿,先是因色杀人,后又叛离寡人,但一事归一事,所写之书倒是可读。不瞒爱卿,寡人昨夜又读一遍,里面许多东西涉及农、商,实乃兴国根本。你俩拿回去好好琢磨,将书中可用之处选挑出来,拟定一个条陈。宫室要修,兴国根本也不能丢,惠爱卿,你说是吗?”
惠施叩道:“王上圣明。”
“惠爱卿,若是没有别的事,与寡人弈一局如何?”
惠施听出话音,拱手道:“回王上的话,臣奉旨读书,不敢懈怠,待有空闲,再来讨教。”
“好好好,”惠王笑道,“惠爱卿雷厉风行,寡人就不留二位了。”
惠施、朱威拜辞惠王,各提一捆竹简退出。
走出宫门,朱威不解地看向惠施:“相国大人,方才为何一言不发?”
“唉,”惠施叹道,“木既已成舟,能说什么呢?这两捆竹简,你都拿回去吧,就按王上之意理出个条陈,请旨推行。眼下你我只能亡羊补牢,能补多少,就补多少吧!”
“下官遵命。”
在陈轸的督促下,经过大半年的紧张施工,王宫正殿、偏殿的土木工程基本完成,下一步是装饰和环境美化、后花园、后宫工程等。魏惠王放心不下,于这年夏季亲临现场视察。看到基本落成的宫殿,魏惠王甚是满意,要陈轸加快进度,力争在秋后迁都。陈轸要求追加五百两,魏惠王当即吩咐毗人从宫用里拨出。
三个月之后,在中秋节这日,陈轸回到安邑,奏报魏惠王宫殿落成。魏惠王大喜,带太子申、公子卬、惠施、朱威、陈轸等重臣前往太庙,一是祭告先祖,二是请巫祝占卜,择选吉日迁都。
祭完先祖,大巫祝启动仪式,正欲占卜,留在宫中守值的执事御史快马赶到太庙,将传檄呈送魏惠王道:“启禀我王,秦公传檄!”
魏惠王多少有些惊愕:“传檄?他传什么檄?”
毗人接过传檄,呈送惠王,惠王看过,脸色由惊转怒,继而涨成紫褐色,“啪”的一声将木檄摔在几案上。木檄在案上弹跳一下,落在惠施跟前。
众臣不知发生何事,面面相觑。
魏惠王震几怒道:“诸位爱卿,你们也都看看!”
惠施慢慢捡起木檄,见上面写道:“嗟尔魏罃,身为周臣,欺天罔上,擅自称王,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周臣嬴驷奉大周天子诏命,奉劝魏侯迷途知返,自弃王号,负荆至周室请罪。倘若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嬴驷将顺承天命,率天下之民讨逆平乱,以正天道!秦公嬴驷。”
惠施看过,传给太子申,太子申传给朱威,朱威传给公子卬,公子卬传给陈轸。
见诸臣逐一看过,魏惠王冷笑一声:“哼,一个乳毛小子,屁股尚未坐稳,就敢这么对寡人说话!”
公子卬忽地起身,热血沸腾,吼道:“父王,儿臣请命征伐秦国,誓获此贼,以报河西之仇!”
魏惠王沉着脸白他一眼,转过头去。
公子卬拉不下脸,正不知如何是好,陈轸接道:“王上,臣有奏。”
魏惠王转过头来,看向陈轸:“爱卿请讲。”
“以臣观之,此檄文不是秦公所拟。”
“爱卿可详言之。”
“惠文公即位不足两年,在秦地位尚未稳固,更没有公孙鞅、车希贤、甘龙、嬴虔一帮老臣辅佐,断然不会向我王挑战。前时秦公差信臣公子疾前来求和,可为佐证。至于这个檄文,听其语气,倒像是逆贼公孙衍所拟。”
“嗯,说下去。”
“臣以为,公孙衍犯下灭门重罪之后,畏罪叛逃至秦,被秦公任命为大良造,接替公孙鞅之职。公孙衍无尺寸之功却任高位,难以服众。公孙衍心中明白,因而急于建功立业,一是报效秦公的知遇之恩,二是借此压服众臣。公孙衍跟从白圭多年,熟知我国,方献此策。秦公年轻气盛,虽无孝公之才,却也想树孝公之功,就与公孙衍一拍即合。”
“爱卿可有应对之策?”
“臣以为,我西有河水天险,东有函谷雄关,以秦人眼下之力,奈何我不得。我王尽可置若罔闻,听凭秦人咆哮。待我王东迁大梁,腾出手来,再与秦公理论不迟。”
魏惠王将头转向惠施:“适才陈爱卿所言,惠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接道:“回禀陛下,上卿所言失之偏颇。”
这是惠施首次在公开场合否决陈轸。
陈轸拉长脸,盯住惠施。
“何处失之偏颇?”
“此番秦公谋我,不可等闲视之。据臣所知,秦公已经派出使臣,结好赵、韩两国,共谋伐我。我虽有河水之险,崤、函之固,然而,假使秦、赵、韩三国同时兴兵,以眼下我之国力,难以应对。”
惠王震惊道:“秦人结好赵、韩?”
“是的,”惠施点头道,“赵、韩两国已与秦人签过盟约。”
“惠爱卿,”惠王半是责怪道,“你既已知晓此事,早该禀报寡人才是。”
“臣知罪。臣也是刚刚得知,本欲在上朝时奏报,不想却提前被王上召到太庙了。”
惠王吧咂几下嘴唇,不好再说什么,遂环视众臣:“诸位爱卿,你们说说,秦人谋我,意欲何为?”
朱威拿起檄文,缓缓说道:“回禀我王,从檄文上看,秦公这是逼迫我王放弃尊号,重新对周俯首称臣。”
惠施亦道:“三国谋我,皆曰讨逆。所谓讨逆,其实就是对我王南面一事心怀不满。”
魏惠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哼,满也好,不满也好,寡人既已称王,就无回头之理。诸位爱卿,你们可有应对之策?”
“启禀父王,”公子卬禀道,“儿臣以为,公孙衍若要谋我,必图阴晋。西河主将张猛与公孙衍私交甚厚,不宜在那儿镇守。儿臣奏请父王调回张猛,另委他人。”
“嗯,”魏惠王点头,“安国君所言在理,可调张猛前往大梁,应对韩、赵,只是这西河一线,谁人可守?”
“儿臣愿往!”
“你还是待在寡人身边吧!”魏惠王摇头,“惠爱卿,西河一线,你看何人镇守比较合适?”
惠施不假思索:“龙将军!”
“父王不可,”公子卬急道,“若论与公孙衍私交,龙贾远胜张猛。”
魏惠王凝眉有顷:“西河防务一事,容寡人斟酌之后,再行定夺。”又转向惠施,“眼下三国谋我,爱卿可有对策?”
“臣有一策,或可平息这场兵事。”
“爱卿快说!”
惠施侃侃说道:“虽是三国谋我,但真正起意的只有秦国。我王请看,”拿过笔墨和一块麻布,在几案上摊开,“唰唰”几下画出一幅形势图,边画边说,“秦国囚居关中,西为戎狄,北为义渠,皆是秦国属国。西南是巴、蜀两国,皆有重山为障,东南是楚国,秦人已经抢得武关,夺得商於谷地,南顾无忧。秦公所忧者,唯有我国。秦公若想高枕无忧,或图大谋,就必须东出有路。秦人东出之路无非两条,一是经函谷关、崤关至洛阳,二是经临晋关渡河水。就眼下而言,两条出路无一不卡在我王手中。因而,臣以为,秦人的最大敌人不是别人,正是王上!反观赵、韩两国,与魏非但没有利害冲突,反倒是利益相关,唇亡齿寒。赵、韩之所以跟从秦国起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名分。三家分晋之时,魏、赵、韩同为诸侯,如今王上贵为天子,而赵、韩两家仍是诸侯,其心如何能平?赵、韩此前之所以惧我,是因为魏武卒强大。河西失利,赵、韩惧我之心全无,更认为应与我王平起平坐了。”
惠施从大处着眼,小处入手,讲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众人无不叹服。即使陈轸和公子卬,也不得不服。
魏惠王点头道:“依爱卿之见,寡人当以何策应对?”
“臣认为,王上可有三种方略:其一是,增拨重兵镇守函谷关、阴晋、西河一线,防备秦人;其二是,发展生产,扩军备战,招募贤才,增强国力;其三是结盟齐、楚。有齐在侧,赵不敢动。有楚在侧,韩不敢动。两家不动,秦人图我之心必懈。”
魏惠王震几叫道:“好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