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宋公偃亲赴徐州,动员国力,悉心做好相王诸事。当然,宋公偃也不是无端来劲,一则他确实不知自己是被作为礼品相赠的,二则他也有意借齐、魏相王之际,揩油称尊。在他看来,既然是相王,只要在场,就都是王了。因而,他也悄悄置备了王服王冠,只待相王时穿戴。
齐威王提前三日赶到,住进泗水旁宋公偃为他搭起的行辕里。第三日中午,魏人亦至,议定当晚由齐王做东设宴,为魏王洗尘,宋公偃作陪。
傍黑时分,魏惠王与上卿陈轸、安国君公子卬一道缓步走近齐国行辕,六十四名齐国乐手坐于辕门之外,阵容庞大,齐奏迎天子之乐。齐威王头戴王冠,与先一步赶到作陪的宋公偃、齐国上大夫田婴、上将军田忌等大步迎出辕门,与惠王见过礼,手牵手入帐。宋公偃没敢穿王服,计划在二王酒酣饭饱、志得意满时乘兴提说此事,为相王大礼做个铺垫。
宴会开始。齐威王、魏惠王并坐主位,宋公作陪,齐、魏随行大臣各按爵级分坐两侧。各人面前皆置一几案,案上摆满美酒佳肴。
齐威王举爵道:“魏王远道而来,因齐特备薄酒一爵,为魏王洗尘。因齐先干为敬!”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宋公与齐国陪臣跟饮。
侍女斟酒,魏惠王亦举爵道:“齐王顺应天意民心,南面称尊,可喜可贺。魏罃今借齐王甘醇,衷心祝贺齐王,祝贺齐国!”说毕也扬脖一饮而尽。
宋公偃与魏国陪臣跟饮。
齐威王击掌,众乐手奏起齐地雅乐。
一曲毕后,齐威王转对惠王,笑问道:“请问魏王,齐乐如何?”
魏惠王脱口应道:“传闻孔子闻齐乐,三月不知肉味,今日信之!”
齐威王微微一笑,再次击掌,音乐再起,六十四名美女出场,随乐起舞。一曲舞毕,众舞女退场。齐威王再次转向魏王:“请问大王,齐女如何?”
魏惠王赞美有加:“传闻齐地出美女,今日信之!”
齐威王爆出几声长笑:“哈哈哈哈——”
魏惠王看向齐威王:“请问齐王何以发笑?”
“哈哈哈哈,”齐威王又出几声长笑,道,“传闻魏王识美而不知乐,田因齐今日信之!”
当着宋公及臣属之面让人奚落,惠王面色微红,强压火气,略略拱手道:“请问齐王,此言何解?”
齐威王应道:“史书确有记载,仲尼至齐闻乐,三月而不知肉味,不过,仲尼闻的是《韶》,非齐乐也。魏王方才所听,才是真正的齐乐,靡靡之音,何能与《韶》比肩?因齐以此揣知魏王知美而不识乐。”
魏惠王细细一想,确是自己未加细审,随口出错,面色尴尬,一时却也寻不出合适之语回敬,只好干笑数声作陪。
齐威王再次举爵:“来来来,因齐敬魏王一爵,为齐、魏两家睦邻友善,干!”举爵饮干。
在场所有人尽皆举爵饮下。
侍酒再次斟好,魏惠王亦举爵道:“魏罃回敬齐王,为齐、魏并王天下,干!”一饮而下。
宋公偃与魏国诸臣也都饮了。
看到他们饮完,齐威王却将酒爵缓缓放下。
田忌等齐臣也都纷纷放下酒爵。
魏惠王大是惶惑:“请问齐王,为何不饮此爵?”
齐威王沉声应道:“因为大王所言不实,田因齐不能畅饮!”
“敢问齐王,”魏惠王又羞又惊,“魏罃所言,何处不实了?”
“方今天下,并王称尊的前有周,后有楚,再有巴、蜀、吴、越诸国,最后才是魏、齐,魏王怎么能说是齐、魏并王天下呢?”
“这……”魏惠王再度语塞,愈加尴尬,面色涨红,只好再倒一爵,高高举起,“好吧,魏罃就为周、楚、魏、齐等国并王天下,干!”再次饮尽。
齐威王及齐国陪臣这才举爵饮了。
魏惠王连遭奚落,心中不畅,闷头坐在那儿,既不说话,也不饮酒。魏国群臣也都闷闷不乐,面现愠色。唯有齐威王眉开眼笑,与众卿频频碰酒。
宋公偃本欲此时提说并王的事,见此情势,只好作罢。
闷坐有顷,魏惠王决定扳回面子,抬头问道:“听闻齐国富足,多产奇珍异宝,魏罃心甚慕之。今日兴甚,齐王能否出示一二,让魏罃一开眼界呢?”
齐威王折腾半日,等的就是这个,当下转过头来,抱拳笑道:“齐国珍宝数不胜数,不知魏王欲看何宝?”
魏惠王脱口问道:“有径寸之珠吗?”
齐威王摇头。
“有夜光宝石吗?”
齐威王摇头。
“有象牙宝塔吗?”
齐威王摇头。
“有天山乳玉吗?”
齐威王再次摇头。
魏惠王不再发问,志得意满地举爵自饮。
齐威王身子前倾,轻声问道:“这些东西,魏宫可有?”
魏惠王候的就是这个,身子略朝后仰,捋一把修剪得体的胡须,不无得意道:“魏国虽说贫弱,这些却是不缺。宫中有径寸之珠十,魏罃用之戏美;有夜光宝石五,魏罃用之代烛;有象牙宝塔二,魏罃用之镇卷;有天山乳玉一,魏罃枕之入眠。”
齐威王听了,微微一笑:“这些东西,田因齐真还一件都没有。”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数声,半是奚落,“这些均为寻常之物,齐王之宝,想必稀罕多了。”
齐威王敛住笑容,正襟危坐,缓缓说道:“田室之宝,确实与魏王之宝有所不同。”
魏惠王大是不屑:“敢问有何不同?”
“大王请听,”齐威王正襟危坐,细数家珍,“田因齐有贤臣名叫檀子,镇守南疆二十八年,楚人不敢犯土;有贤臣名叫盼子,镇守西疆二十五年,赵人不敢越境半步;有贤臣名叫黔夫,镇守北疆二十二年,燕人望之生畏;有贤臣名叫种首,治民一十九年,齐境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有贤将名叫田忌,驰骋疆场一十六年,历战十二,十一胜一平,无一败绩;有贤相名叫邹忌,治理国事一十三年,齐库盈仓满,积粟可支十年,朝无积案;有贤大夫名叫田婴,治稷宫一十二年,收纳天下士子三千,著书立说者不计其数。”略顿一顿,目视惠王,字字铿锵,“田因齐本为无能之辈,只因视众贤为宝,才得以日日莺歌燕舞,夜夜高枕无忧。”
齐威王说出的每一个字皆如一把利刃,将魏惠王的面皮一刀刀割去。魏惠王听得面色紫涨,呼吸急喘,全身颤抖。魏臣更是面面相觑。
全场静寂,空气便如冷凝了一般。
蓦然,魏惠王忽地站起,将手中之爵掷于地上,看也不看齐威王一眼,拂袖而去。公子卬、陈轸等相视一眼,惶惶然追在后面。
见魏人悉数退席,宋公偃迟疑片刻,亦拱手道:“齐王陛下,辰光不早了,宋偃告退。”
齐威王摆手,见宋公及其随行臣子纷纷离席,陡然长笑数声。田婴、田忌等也都跟着爆出长笑,声震夜空。
笑声止住,齐威王转向田忌:“田将军,仓促之间,能战之卒可征多少?”
田忌朗声应道:“回禀陛下,不征可点五万精兵。”
“如果兴伐,多少时日可以出征?”
“若是伐楚,田忌须备兵三十日;伐赵,备兵二十日;伐韩,备兵十八日;伐燕,备兵十五日。”
“伐魏呢?”
“十日足矣!”
齐威王闭目端坐,陷入冥思。
魏惠王怒气冲冲地旋入自己行辕,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在帐中来回踱步,耳朵里充塞着齐国君臣的声声狂笑。踱有一阵,魏惠王终于爆发,将身边之物一件接一件抓起,狠狠摔在地上。
公子卬、陈轸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魏惠王渐渐平静下来,颓然走到几前坐下,目光转向陈轸,声音阴狠:“陈轸,这是怎么回事?”
陈轸叩头如捣蒜:“王上,臣……臣不知呀!臣使齐时,一切均已讲妥,齐王甚是高兴,赐臣诸多财物,这这这……怎么会是这样呢?”
“寡人有点儿明白了,”魏惠王捏紧拳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田因齐此来是存心羞辱寡人的。卬儿!”
公子卬叩道:“儿臣在。”
“传旨,拔帐回魏!”
公子卬目视陈轸。
陈轸大急,叩首:“王上,相王大典尚未举行呢!”
“相什么王?”魏惠王冷笑一声,将几案震得山响,“难道你嫌寡人所受羞辱还不够多,是吗?”
陈轸泣道:“王上……”
魏惠王转向公子卬,喝道:“还不传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