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水向东流至黄池西南约三十里的唐邑时,拐向北偏东,到黄池西北约十里处再次东拐,正东流向煮枣,河床也于此处变阔,宽约数里。水浅流缓,若是不下暴雨,河水不过齐腰深,即使在中心河道,也至多漫过头顶。
这样的河水适于涉渡,齐将田忌看中的正是这一点,吩咐齐卒在堤下两侧的滩地上构筑营寨,搭建帐篷,并在堤顶挖出一长溜灶台。一到开饭时间,缕缕炊烟袅袅升起,连绵十数里,颇为壮观,显然要从气势上压倒魏卒。
齐军连战皆捷,眼看就将兵临大梁,齐威王颇为兴奋,特使太子辟疆前往劳军。辟疆一行押送辎重赶至济水,田忌闻讯,接应十里,迎入中军大帐。二人叙话不及半个时辰,辟疆就急不可待地视察军营,观赏济水。
赤日炎炎,甲盔闪闪,三军将士挺枪持戟,威风凛凛地站在阳光下面,一眼望去,军容极是严整。辟疆一身戎装,与大将军田忌并肩缓行,一营接一营地巡视过去。
二人沿河巡视完毕,缓步登上搭建在堤顶的瞭望高台。
登上台顶,放眼望去,堤上堤下净是齐军营寨,密密麻麻,错落有致。稍远处的河道上,沙滩片片,水草簇簇,间或有白鹭在水边飞落。对岸河滩却是空荡,既无一兵一卒,也不见任何营寨和壁垒。再往上是河堤,堤上除了成片的荆棘之外,再就是连绵不断的老槐林。
辟疆观望一阵,指着空荡荡的滩头:“田将军,对岸怎么无人防守呢?”
田忌笑笑,指着远处的河堤:“殿下,请看那儿!”
顺着田忌的手指,辟疆果然望到树林中隐约现出魏国武卒构筑的防御阵势,堤顶似乎还有一排排的机械连弩,咂舌道:“嗯,龙将军果是老辣,若不是将军提醒,辟疆真还看不出呢!”
“殿下不必自谦。魏军连遭败绩,不敢用强,就将兵力隐于暗处,使我难知虚实。殿下刚至此处,自然不知这些情势。”
“大将军知己知彼,胜券在握了。请问大将军,我何时可与魏军交战?”
田忌指着河水:“臣使人探过,中心河漕虽只宽约数丈,河水却能漫过头顶,千军万马若是同时抢渡,水流激荡,必然上涨。兵士中有许多不会游水,纵使会游水的,因有甲衣、兵器在身,怕也撑持不住。”
辟疆沉吟一下,抬头说道:“若是长耗下去,莫说别的,单是粮草,只怕也拖不起。”
“殿下勿忧。”田忌把握十足,“臣夜观天象,近日魏境并无雨水。眼下酷热难当,暑旱已久,河水一日浅过一日,旬日来水位已降尺许。若是不出臣所料,不出五日,水位必会再降尺许。那时渡河,莫说龙贾重伤在身,纵使他身强体健,臣也手到擒来。”
“嗯,”辟疆点头道,“如此甚好!魏武卒骁勇善战,所向披靡,若不是魏王失德于天下,招引秦、赵、韩三国围攻,父王断然不会与魏交恶。田将军,此阵胜负非同小可,父王因此夜不成寐啊!”
“臣请殿下转奏王上,就说旬日之内,臣必破魏阵,直驱大梁,三月之内,定押魏罃凯旋,由王上问罪!”
辟疆正欲说话,遥见对面堤上飞下一骑,直冲河边,当即转头,目不转睛地盯住那人。
田忌与众将也都看到了,目光齐射过去。
来骑驰近,众人看清是魏军的传令军尉。
军尉冲到河边,在水边稍作犹豫,策马涉入河水,在万众注目下走到河心。河水漫至马头,马已蹬蹄浮游,不一时,越过河中心,马蹄踏地。
军尉勒住马头,朝岸上大叫:“齐将看好,大魏先锋庞将军特下战书!”说着取出长弓,搭上响箭,“嗖”一声射出。
响箭在一阵呼哨声中落至岸边。早有兵士捡起,交给闻讯赶至的军尉。军尉持箭,飞也似的直奔高台,大声禀道:“报,魏军先锋庞将军战书!”
魏军连遭败绩,竟然敢下战书挑战,且又恰在太子殿下劳军之际,田忌心头咯噔一沉,眼角扫向一侧的参将。
参将稳步下台,从军尉手中取过响箭,回到台上,双手呈予田忌。
田忌接过响箭,拔出箭矢上的响哨,取出一团丝帛,上写“田忌大将军亲启”,拆开细看,果是战书:
传闻大将军百战不殆,名冠列国,在下既惊且叹。在下所惊者,似大将军这般庸才,如何也能名冠列国?在下所叹者,大将军百战不殆之说,今日将要终结于济水岸边!为此一惊一叹,在下奉劝大将军,若是三日之内罢兵回齐,纳表请罪,大将军不仅可保一世英名,清清济水也可免于血污;大将军若是一意孤行,定要决出高下,在下将于甲午日辰时以雄师三万列于济水阴岸,设阵恭候!大将军只须识出吾阵,在下即刻请降;大将军若是不识,在下放言在此,无论大将军有何闪失,休怪在下冒犯!何去何从,还望大将军自裁,在下恭候回书!
大魏三军先锋庞涓恭呈
田忌阅完,脸色由白而青,由青而紫,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辟疆盯住他道:“田将军?”
田忌将战书呈予辟疆。
辟疆看过,心头一震:“庞涓?此人不去寻仇,怎竟成了魏军先锋呢?”
田忌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看来,”辟疆转向田忌,苦笑一声,“田将军怕是遇到对手了!”
“对手?”田忌冷笑一声,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我田忌的对手尚未生出呢!”略顿一顿,“哼,小小先锋也配下战书,向我主将挑战!殿下看好,三日之后,臣一定踏破敌阵,将姓庞这厮活擒过来,碎尸万段!”
辟疆却似没有听见,两眼依旧落在庞涓的战书上,半是自语,半是征询:“奇怪,此人谢绝父王恩赐的高位、重赏,不去寻仇,却来充当一个小小先锋,与我对阵,究竟是何用意?”
田忌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转对身边参将:“回复庞涓,凭他摆出什么阵势,待甲午日到,叫他伸长脖子守于阵前,恭候本将前去斩首!”
“末将得令!”
黄池城西北角的一块场地上搭起许多帐幔,被辟作战时诊所之一,数百名受伤武卒或躺或坐,十几名随军疾医正在施救,间杂其中的是几十名志愿护理的女人和苍头。两个收尸的苍头守在门口,只要疾医判定死亡,他们就会即刻行动,将亡者抬出院子。
这是一个充满疼痛与哀伤的场所,然而,没有人喊疼,也听不到呻吟。大魏武卒个个都是血性汉子,何况还有女人在场。
一行数人走进院子,打头的是庞涓,跟后的是中军参将和随身护卫。
看到将军到来,满院竟无一人响应,似乎他们是一群不速之客。庞涓知道,魏军屡战屡败,将士心中颇多怨气,尤其是这些因将军无能而负伤在身的兵士。
中军参将跨前一步,大声叫道:“诸位将士,王上钦点的御敌先锋庞涓将军看望大家来了!”
听到“王上钦点”四字,众伤员的表情更加冷漠,有人歪头重重地“呸”出一声,将脸转到另一边。只有旁近一个正在为伤者诊治的疾医起身见礼,被庞涓摆手止住。
庞涓没有像其他将军那样恼羞成怒,更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盛气或震怒,而是神色静穆,面容和蔼,眼神里充满关怀。他没说一句话,只将可亲的目光挨个扫过所有伤员,而后缓步走在伤员之间的过道里。
庞涓的沉静和关切的目光开始收到效果,众人目光纷纷射向他,就连那名别过脸去的兵士也转过头来,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一个老女人坐在地上,怀抱一个一动不动的兵士。庞涓看到,折身向她走去。几个年轻女人跪在老年女人身边,个个表情哀伤,双目紧闭,口中似在喃喃祷告,显然是在与这位行将远行的兵士诀别。
庞涓走到老女人跟前,面朝兵士,在几个年轻女人后面缓缓跪下,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显然也在为他祈祷。参将及随身护卫互望一眼,相跟着跪下。
抱着兵士的老女人眼中出泪,在死者耳边喃喃说道:“孩子,你睁眼看看,御敌先锋庞将军为你送行来了。”
女人连叫几声,那名兵士依旧是一动不动。一名疾医走过来,拿手指在兵士的鼻孔处探试一下,见他已经气绝,忙从袖中摸出一块白布罩他脸上,朝外摆手。守在门口的两名苍头抬着门板走过来,从老女人怀中抱起死亡兵士,轻轻放到门板上。
庞涓缓缓起身,肃立,朝门板上的兵士连鞠三躬,目送他被一步一步地抬出院子。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目光盯住庞涓。
庞涓回转身,再沿通道缓缓行走。
又走十数步,庞涓看到一个疾医正在为一位大腿受伤后感染的兵士挤脓,拐过去。受伤的是右腿,脓包鼓得跟个白馒头似的。庞涓站在旁侧,看着疾医一下接一下地朝外挤脓,乳黄色的脓水被挤出来,滴进地上的陶盂里。兵士牙关紧咬,两眼紧闭,额头汗出,似在强忍钻心的剧痛。
挤有一刻钟,脓包已被挤瘪。疾医望着伤口,显然在想如何才能将残余的脓水弄出来。
庞涓弯下腰去,扎好架势,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对准伤口吸吮。传说昔日吴起吮疽吸脓,众人无缘亲见。此时此刻,庞涓为亡卒跪祷,为伤卒吸脓,却是在场人人目睹的不争之实。
所有的人都震惊了,所有的心都震颤了,所有的眼睛都湿润了。被他吮吸的士兵更是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庞涓吸足一口,将脓水吐到盂中,再吸一口,又吐到盂中。如是再三,直到伤口里再无脓水,庞涓方才住口。早有人送上清水,庞涓连漱几口,在兵士的肩上轻拍两下,呵呵笑出两声,半开玩笑地说出了来到此地的第一句话:“小伙子,你这脓水又腥又臭,味道不咋地呀!”
兵士不顾疼痛,翻身跪地,号啕大哭:“庞将军……”
庞涓将他拉起来,扶他躺好,板起面孔,提高声音,一字一顿,吐字清晰:“瞧你这点出息!大魏武卒,只流血,不流泪!”
全场震撼。
齐军大帐里,田忌独对几案,闭目凝思。
十几年来,田忌南征北战,威震泗上,扬名列国,击败过楚将昭阳、赵相奉阳君和韩相申不害,唯独未与大魏武卒交过手。田忌一心想与号称天下第一铁军的大魏武卒对阵,君上却处处避让,一直未曾给他机会。三年前魏惠侯称王伐卫,田忌奉命救援,本是一次交手良机,君上竟又命他按兵不动,结果将首败武卒的机会拱手让给秦人。好在上天有眼,齐、魏在徐州相王时闹翻,威王怒而伐魏,总算让他一偿夙愿。入魏之后,田忌大显神威,两败公子卬,重挫龙贾,使不可一世的大魏武卒在短短的一月之内成为残兵败将。眼下魏卒已无还手之力,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田忌都是胜券在握,只需一声令下,七万大军就可踏过济水,直捣大梁。
然而,田忌用兵,向以稳健著称。常言道,哀兵莫逼,穷寇勿追。田忌既想一举全歼龙贾,又想使自己的损失降至最小,这才迟迟没有下令渡河。在田忌眼中,对岸龙贾的三万武卒不过是只煮熟的鸭子,早吃晚吃都是一样,这也是田忌并不着急的原因。
龙贾重伤在身,魏军已成哀兵。对于魏人来说,为今之计,上上之策是弃守济水、黄池,死保大梁,谁想魏人非但不退,反来下书挑战,且又约他河滩斗阵,着实让他吃惊。
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个庞涓。知敌莫过于知将。对公子卬、龙贾、张猛诸人,田忌早已成竹在胸,但对这个横空出世的庞涓,除去在临淄听到的此人翻手云覆手雨之类传闻,他是一无所知。
大战前夕不知对手,堪称用兵大忌。田忌越想心思越多,忽地起身,快步走到大帐一侧,两道目光如炬般射向军用沙盘。
沙盘比较粗糙,是随军谋士及参将等依据附近的地形地势临时堆砌起来的。田忌一眼望去,济水两岸的山丘地势赫然在目,显要地段还插满竹签,竹签上标着驻守此处的双方兵种、数量及将官姓名。涉过济水,不足十里就是黄池,黄池离大梁也就两百余里,如果没有阻碍,急行军一日即到。
田忌盯住沙盘沉思良久,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无论这个名叫庞涓的先锋有何能耐,若以三万溃败之师挑战七万乘胜铁军,且所能依赖的不过是一条完全可以涉渡的济水,听起来都像是一桩笑谈。
但与公子卬迥然不同的是,田忌永远都是田忌。即使对此近乎笑谈之事,田忌也不敢大意,因为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什么可能性都会发生。情势已呈一面倒,魏军竟敢主动挑战,不是主将发疯,就是内藏阴谋。
想到“阴谋”二字,田忌打个寒噤,嘴角上浮出的那丝冷笑也悄然隐去,代之以两道渐皱渐紧的浓眉。
对,一定藏有阴谋!魏军屡战屡败,余众不足四万,除去伤残,能战之士不足三万。庞涓只是魏人先锋,却敢在战书上宣称,他将以三万雄师摆阵迎敌。这个细节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魏王增兵三万,要么是主将龙贾已将三军全部移交庞涓。
想到此处,田忌心中一动,大声叫道:“来人!”
参将闻声走进:“末将在!”
“再派细作渡济,一探庞涓底细,二探魏王是否增援黄池。”
“末将得令!”
参将正欲出帐,田忌又道:“还有,将堤上高台加高三丈,再竖一根吊杆。”
参将再应一声,退出大帐。
庞涓望过伤兵,又选重要地段巡查一遍,正欲回帐,副将张猛使人传道:“庞将军,大将军有请!”
庞涓跟来人急至龙贾军帐,跪于榻前:“先锋庞涓参见大将军!”
伤情显然加重了,龙贾喘息一阵,手捂胸口,艰难地点头:“庞将军,免……免礼。”眼珠转向张猛,“张猛。”
“末将在!”
“取大将军印绶。”
张猛取来大将军印,捧在怀中。龙贾接过印,从枕下摸出虎符,一并捧在手中,眼望庞涓:“庞将军,请接符、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