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前一后步入草堂,童子沏好茶,摆上几案,候立于侧。
太子申抱拳:“敢问仙姑芳名?”
玉蝉儿回揖:“殿下可叫小女子玉蝉儿。殿下,请用粗茶。”
太子申略品一口,盯住玉蝉儿,赞道:“青山绿水,佳人香茗,好一处洞天福地!”
玉蝉儿脸色微沉,缓缓起身:“殿下若为游山玩水而来,茶后可登前面山巅,那里风景更佳。小女子有事要做,恕不奉陪了。”说毕略略一揖,转身就走。
太子申自觉失言,起身急道:“仙姑留步!”
玉蝉儿停步,转身:“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申揖道:“前些时日,魏四面受敌,情势垂危。先生爱徒庞涓力挽狂澜,使魏转危为安。父王感念先生教化之恩,特使魏申进谷面谢!”说着,朝外击掌,几位随员抬着两只装满黄金等物的礼箱进来,放置地上,打开箱盖,退出。
太子申指向两只箱子:“父王赐鬼谷先生黄金百两,玉璧两双,夜明珠一颗,珍珠十串,锦缎五十匹。些微薄礼,不成敬意,望仙姑笑纳!”
玉蝉儿看也不看两只礼箱,敛神正色:“小女子代先生谢过你家父王美意。鬼谷本是清净之地,盛不下这等贵重物品。先生有言,庞涓既已出山,就与鬼谷无涉。请殿下带上这些宝贝,回去转呈你家父王。”
见玉蝉儿一口回绝,太子申急道:“此为父王心意,姑娘执意不收,倒叫魏申为难!”
玉蝉儿冷冷接道:“请殿下转告你家父王,为君之道,当与民相安。财物取之于民,亦当用之于民。这些金子,这些珠宝,皆为民脂民膏,来之不易,自当用于该用之处,莫要随意抛撒。”
太子申肃然起敬:“仙姑玉言,振聋发聩,魏申一定转禀父王。魏申还有一事恳请姑娘!”
“殿下请说。”
太子申从袖中摸出魏惠王的诏书和庞涓的书信:“此为父王亲写诏书,烦请姑娘转呈先生。此为庞将军捎给孙宾的书信,烦请姑娘转呈孙宾。庞将军还有一些叮嘱,魏申须当面转告孙宾。”
玉蝉儿微微点头:“魏君写给先生之信,小女子代收了。至于庞涓之信,殿下还是当面交给孙宾吧。”转对童子,“童子,带殿下去见孙宾。”
“好咧!”童子应过,转对太子申微微一揖,“殿下请!”
太子申还一揖:“童子请!”
童子领着太子申走到四子草舍前面,大声叫道:“孙师弟,有人寻你!”
孙宾刚好在家,应声走出,见到太子申等,怔在那儿。
太子申揖道:“魏申见过孙子!”
孙宾还礼:“孙宾见过魏子!”又指向草地上的几只石凳,“魏子请!”
“孙子请!”
二人分别坐下。
太子申取出庞涓书信,呈给孙宾:“庞将军托魏申捎给孙子书信一封,请孙子惠阅!”
孙宾双手接过:“有劳魏子了!”
孙宾展开庞涓书信,只见信中写道:
孙兄,涓仓促下山,步履艰难,幸蒙魏王厚爱,终得驱用。弟时刻未忘临别之言,今立足已稳,特荐兄于王上。魏王闻兄之贤,食不甘味,寝不安枕,特使殿下奉诏入谷,邀兄共赴大业。此等恩宠,堪比太公渭水之遇。望兄莫失良机,奉诏下山,与弟并肩齐驱,共辅明主。
弟涓 拜上
孙宾读毕,方知对面而坐的是魏国殿下,叩道:“孙宾不知殿下光临,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太子申扶起他道:“孙子不必拘礼!申奉父王诏命,驱驰至此,只为迎聘孙子,望孙子成全父王美意,即刻下山,与申同赴大梁,建功立业。”
“魏王美意,殿下盛情,孙宾受之有愧!”
“孙子不必客气。时辰不早了,不知孙子何时可以下山?”
“这是大事,宾难以自决。山中苦寒,殿下请先下山安歇,待我禀过先生,回复太子如何?”
“也好。”太子申略一沉思,点头,“申在宿胥口恭候孙子,三日之内若是不见孙子前来,申就再次进谷恳请。”
“三日之内,孙宾一定回禀殿下。”
太子申揖道:“魏申告辞!”
孙宾回揖:“宾恭送殿下!”
是夜,鬼谷草堂里,张仪连点六根松明子,照得满堂光亮。张仪、苏秦、孙宾、玉蝉儿、童子五人齐集于堂。太子申送来的两个礼箱赫然摆于堂中,童子将两只礼箱打开,苏秦、张仪伸头看去,但见一只箱中黄澄澄的满是金锭,另一箱现出珠玉和锦缎,码得甚是齐整。
童子见过铜币,也见过小块金子,未曾见过码成堆的金锭,更未见过这么多的锦缎,遂指箱中之物望向苏秦:“苏师弟,此为何物?”
苏秦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金子,早已两眼发直,见童子问他,回过神来,说道:“回师兄的话,这些是金子,那些是珠宝和锦缎。”
“这些金子好做什么?”
众人皆笑起来。
“回禀师兄,”张仪笑道,“在这天下,金子所向无敌,没有它做不成的事。”
童子从箱中拿出一只金锭,左看右看,又在手中掂了几掂,将头转向玉蝉儿:“蝉儿姐,难道此物比先生还要厉害?”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
玉蝉儿止住笑,拉过童子,悄声说道:“别听张仪瞎扯。在这谷里,此物一无所用,还不如溪水里的卵石呢。”
“什么殿下!”童子随手将金锭扔回箱中,扑哧笑道,“真想感谢先生,就该拿些好东西来,拿来这些,吃不能吃,用不能用,掂起来分量却重。”
众人越发笑得厉害。
孙宾却是蹲在地上,自始至终未能笑出。
见大家笑够了,孙宾起身,朝大家拱手道:“大师兄、师姐、苏兄、张兄,请诸位莫谈金子了。在下千思万想,是去是留,实无定见,恳请诸位拿个主意。”
张仪应声叫道:“没什么好说的,依张仪之见,孙兄只管前去。”
孙宾望向张仪:“张兄何说此话?”
“就凭这堆金子。”张仪手指箱子,“魏王重金求士,殿下亲迎,足见魏国重视人才。庞涓那厮算什么玩意儿,可魏王不但封将拜爵,还将宝贝女儿嫁他。看来,前番河西一战,真将老昏君打醒了。魏国地处中原,若能振作,或如庞涓那厮所说,真能够左右腾挪,是孙兄的用武之地呢。”
苏秦连连摇头:“依在下之见,魏不可去。”
孙宾扭过头来:“请苏兄详言。”
“也凭这堆金子。”苏秦看向金子,“这些年来,魏国大兴土木,连年征伐,国库早空,民不聊生,魏王却视而不见,出手这般阔绰,依旧是挥金如土,可见其不察民情,不恤民生。君不知民,必困。君不恤民,必窘。由此看来,此君不可辅也。”
苏秦竟然说出此话,倒让玉蝉儿内中一动,不由得看他一眼,目光赞赏。
孙宾点头,看向玉蝉儿:“师姐可有定见?”
玉蝉儿笑道:“刚才张公子、苏公子之言,各有道理。以孙公子之才,无论辅佐何国君主,均会有所成就。只是……”略顿一下,“孙公子若去魏国,蝉儿唯有一虑。”
孙宾急问:“师姐是何忧虑?”
玉蝉儿迟疑一下,再笑一声:“也没什么,蝉儿是说,孙公子过于仁厚,若与庞公子同朝为官,只怕难有出头之日。”
“对对对!”张仪迭声急道,“师姐此言正中我心。方才在下只顾想大,未曾想小,将庞涓这厮的人品忽略了。庞涓这厮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孙兄还是莫去魏国为好!”
“呵呵呵,”孙宾笑道,“若是此说,倒不打紧。庞师弟与宾情义甚笃,至于名利,宾向无所争,相信不会与他为此生隙。”
“孙师弟,”童子插言道,“说来说去,你自己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这……”孙宾迟疑半晌,“回师兄的话,师弟实在无法决断,请师兄为师弟决之。”
童子两手一摊:“这是大人的事,童子如何能断?”
众人皆笑起来。
童子扫他们一眼,一本正经地转对孙宾:“既然诸位皆不能决,师弟也不知何去何从,依师兄之见,可以进洞求问先生。”
“回大师兄的话,”孙宾应道,“听师姐说,先生正在闭关潜修,师弟不敢打扰。”
张仪笑道:“先生此说,必是打发那个太子的,孙兄只管去问。”
孙宾看向玉蝉儿。
玉蝉儿点头应道:“张公子说得是,先生没有闭关。只是……眼下时辰已晚,先生当是入定了,孙兄若问,可于明日晨起再来。”
翌日晨起,孙宾走到草堂,玉蝉儿引他进门,见鬼谷子已在堂中端坐,看那样子,是在候他。
孙宾拜过,将庞涓之信双手呈上。
鬼谷子扫过一眼,随手丢在几案上,微笑着看向孙宾。
孙宾叩道:“师弟下山之时,曾与弟子有约。今日师弟履约,特邀弟子前去,弟子若是不去,当是失信;魏王亲派殿下礼聘,待弟子以诚。弟子若是不去,当是失礼。魏人于数年前入侵卫境,血洗平阳,先父母、叔父全家及数万无辜百姓死于国难,弟子若去仕魏,就等于忘却前仇,当是不孝。今日之事,弟子反复思量,终难决断,只好烦扰先生。”
鬼谷子闭上两眼,半晌,慢慢说道:“放下信、礼、孝不论,你的真心归于何处?”
“弟子愿随先生幽居鬼谷,修仙炼丹,潜心求道。”
鬼谷子凝视孙宾,有顷,点头道:“你忠厚质朴,心无杂念,有此愿心,必能成就。只是天下纷乱,战争频仍,众生犹在火海之中。你既习兵学,就当顺应天命,止乱解争。待天命有成,再来遂此愿心。老朽只在林深谷幽之处,候你功成归来。”
孙宾叩拜:“弟子唯先生之命是从。”
“你是否赴魏,尽在你心,老朽并无决断。至于朋友之信、君王之礼、事亲之孝,皆为个人恩怨,修道之人理应忘却,唯以天下大道为念。”
鬼谷子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孙宾豁然开朗,纳头叩道:“弟子明白了。”
鬼谷子眼望孙宾,脸上浮出慈爱的微笑:“你明白什么了?”
“弟子决定了。弟子这就下山,助师弟一臂之力。”
鬼谷子心头一颤,随即定下来,微微点头:“你既已做出决定,那就去吧。”
“弟子此去,是福是祸,还望先生点拨。”
鬼谷子盯他一时,吩咐道:“先圣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是福是祸,皆由天命,非人力所能扭转。你可觅山花一束,老朽为你占之,或可有所警示。”
“弟子遵命!”
孙宾起身,正欲出门觅花,恰好看到玉蝉儿手提一罐清水进来,走至先生堂前靠墙处。那里摆着一只高脚铜鼎,鼎中插着一束她昨日所折的野菊花。
玉蝉儿换过鼎中之水,将花重新摆好。
百花之中,孙宾偏爱菊、梅,心里一动,径走过去,取出来,双手呈给鬼谷子,叩道:“先生,弟子就占此花,请先生验看。”
鬼谷子摆手:“放回去吧。”
孙宾谢过,起身将菊花复归入鼎,再至鬼谷子跟前,跪下。
鬼谷子双目微闭,运神发功,有顷,睁开眼睛,神色凝重,面呈忧容,两眼凝视孙宾,久久不语。
孙宾心头一沉,轻声道:“先生……”
鬼谷子盯住他道:“你可认定此花?”
孙宾应道:“弟子认定。”
“好吧,”鬼谷子闭起眼睛,缓缓说道,“你既认定此花,老朽就以此花占之。此花长于野谷,开于仲秋,不与百花争艳,喻你心志高远,与世无争;此花生于磐石之间,清香怡人,经霜不落,喻你品性高洁,神定志坚;此花为玉女所爱,又为玉女所折,备受玉女侍弄,喻你将得美人真心;此花自在长于谷中,却横遭残折,喻你当有飞来劫难;此花虽经残折,却被供养于宝器之中,喻你虽有劫难,却无大碍;供养之器为青铜之鼎,供养之水为山中清流,喻你将来受到器重,可得善终!”
孙宾听到前景若此,愣怔良久,叩道:“弟子谢先生吉言!”
鬼谷子又叹一声:“既占此花,你的名字需改一字。”
“恳请先生为弟子改之!”
“将‘宾’字改为‘膑’字,或可使你有所进取。”
玉蝉儿纳闷,小声问道:“先生,‘宾’字改为‘膑’字,如何就能进取?”
“此为天机。”
孙膑再拜:“弟子谢先生更名!”
鬼谷子略顿一时,话中有话:“孙膑,你与庞涓同朝事主,凡事当要多个心眼!”
孙膑叩道:“弟子记下了!”
鬼谷子在几案下面摸出笔,玉蝉儿递上墨水。鬼谷子提笔在一块丝帛上书写一时,装入一只锦囊中,封好,递给孙膑:“老朽予你锦囊一个,垂危关头,当可启之!”
孙膑双手捧过锦囊,泣泪叩首:“弟子谢先生宝囊!”
鬼谷子凝视孙膑,良久,缓缓说道:“孙膑,你可以走了!”说罢起身,径入洞中。
孙膑朝鬼谷子的背影连拜数拜,失声泣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