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鞅所谋,必在河西!如果老朽眼睛不瞎的话,不出一年,河西就有大战。白圭托付你的,是河西的七百里江山!”
龙贾哽咽:“龙贾记下了!”
“龙将军,老朽知道,这一托难为你了。老朽世代商贾,聚有一点家当。”缓口气,看向老家宰,“黄叔?”
老家宰黄叔应道:“奴才在!”
“库中还有多少金子?”
“回禀主公,修大沟先后用去八千金,固河堤用去三千金,前年大旱,救济灾民用去一千五百金,库中尚存七千三百金!”
白圭颤声道:“给绮漪留下三百,其余交给龙将军吧。河西防务,离不开这些黄白之物啊!”
“老奴遵命!”
“朱司徒,”白圭慢慢转向朱威,“八月既望大沟放水,老朽答应去开闸的,看来,此事只能劳烦你了!”
朱威泣不成声:“下官……遵……遵命……”
护院一阵风似的旋回来。
黄叔听到脚步声,急走出来,看到只有护院一人,急了:“公子呢?”
护院迟疑一下:“公子不肯回来!”
“你……”老家宰跺脚道,“你这没用的东西!快,多带人去,把他给我捆回来!”
“小人遵命!”护院扭身跑去。
白圭剧烈咳嗽,公孙衍轻轻捶背。
白圭大口喘气,喘过几下,感觉稍稍好一些,看向龙贾:“龙将军,贤能乃国之根本,魏国能敌公孙鞅的,眼下只有犀首。老朽屡次举荐,可君上,唉!魏国先失吴起,后失公孙鞅,不能再失犀首了!让犀首先到你那儿去,河西防务,也许用得上!”
“龙贾记下了!”
白圭目光转向公孙衍:“犀首—”
公孙衍哽咽:“主公!”
白圭转过头,慢慢看向墙壁。
公孙衍顺眼望去,见墙上挂着一柄宝剑,取下来,放在榻上。
白圭手抚宝剑,颤声道:“此为春秋时吴王夫差赐给伍子胥自裁的属镂之剑,子胥就是用它刎颈的。回想子胥一生,呕心沥血,为吴立下汗马功劳,换来的竟是此剑。老朽一生自比子胥,每视此剑,多有感怀。老朽本欲留它急切时效仿子胥,今日看来,用它不上了。如此宝剑,子胥先生尚未带走,老朽自也不能独享,思来想去,只有送给你了。”
公孙衍双手接过宝剑,泣拜:“主公……”
白圭再次剧烈咳嗽,公孙衍轻轻捶背。
咳嗽稍住,白圭的眼睛四下搜索,似在寻觅。
老家宰走进来,白圭急问:“混小子呢?”
老家宰跪下:“回老爷的话,公子跟人习武去了,奴才已经派人去叫,这……这就回来!”
白圭直视老家宰:“说实话,他到底在哪儿?”
老家宰悲泣:“老爷……”
“说吧!”
老家宰泣不成声:“在……在元亨楼!”
白圭闭目,两滴老泪滚出,有顷,缓缓睁眼:“叫……叫绮漪来!”
一直守在女墙外面悲泣的绮漪闻听叫她,悲哭一声“阿大—”,一头扑进来。
绮漪年方十六,本为赵国上大夫钟楚之女。钟楚因当廷斥骂赵国权相奉阳君,被以叛国罪抄斩。钟楚无子,只有一女绮漪,年仅两岁。钟楚预知自己大难临头,事前使奶娘抱了绮漪悄悄出走。
奶娘依照钟楚嘱托,带着绮漪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逃出赵地,投奔白圭。奶娘不久后病死,在此世上,绮漪除去白圭父子之外,再无亲人。绮漪虽小白虎六岁,二人却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情同亲兄妹,谁也离不开谁。眼见绮漪出落成一代美女,白圭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于去年绮漪及笄之后,就为他们办了婚事。
绮漪进门,跪在榻前,将头埋在白圭身上,啜泣。
白圭伸出老手,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孩子,没想到虎儿会是这样,是老朽害你受苦了!”
绮漪泣道:“是漪儿自找的。漪儿生是白家的人,死是白家的鬼,无论虎哥混成什么样子,漪儿也都跟着他,无怨无悔!”
“听黄叔说你有了身子,可是真的?”
绮漪含泪点头。
“真正好呀!”白圭泪出,“白家的未来,也许就指靠这个孩子了!”
“阿大—”绮漪泣道,“虎哥不会一直赌的,他……他是一时心迷,漪儿晓得的,他……他一定会改过自新!”
“由他赌吧,”白圭长叹一声,“家业赌光,他就没得赌了!”
“阿大,您给孩子起个名字!”
“若是上天酬我,你能给白家生个小子,就叫他白起吧,让他从头做起,重振白家雄风!”
“漪儿记下了!”
白圭又咳几声,眼睛转向公孙衍:“犬子不肖,皆是老朽之过。犀首啊,这个混小子,老朽托给你了。答应我,带他到河西去,让他死在战场上,不要死在赌……赌……”剧烈咳嗽起来。
白圭越咳越烈,一口气没能跟上,抽搐一下,头歪向一边。
众人齐放悲声:“老相国—”
相府内外,悲悲切切,哭声一片。
就在此时,护院领着几个仆役七手八脚地将白虎扭进院中。
白虎一边挣脱,一边跺脚大骂:“放开我,你们这群浑蛋,看我不杀了你们!放开我!”
头裹白巾、身穿孝服的公孙衍走出来,两眼逼视白虎。
见公孙衍这副模样,白虎惊讶了。
二人对视,有顷,公孙衍冷冷说道:“放开他!”
护院等人松开白虎。
白虎望着公孙衍的装束:“公孙兄,你……你这是……”
“主公仙去了!”
白虎显然不相信:“什么?你说什么?”
“主公等不到公子回来,已在半个时辰前升天了!”
“父—亲—”白虎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惨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冲进屋子。
就在白圭咽气的瞬间,守在院中老树上的一只乌鸦呱呱大叫几声,振翅飞走。
乌鸦一直飞到魏宫上空,落在惠王书房院中的一棵大榆树上,“呱呱呱呱”叫个不停,似在向惠王报丧,又似在诉说着什么。
书房里,魏惠王正在听取秦使公孙鞅与新提任的上卿兼大宗伯陈轸奏报两国会盟约并大会盟诸侯的事,乌鸦的呱呱叫声传来,极不协和。
按照中原习俗,喜鹊迎春,光临是为报喜,乌鸦食腐,登门是为报丧,因而无论哪家,若有乌鸦落在院中呱呱乱叫,就预示有不祥降临。
“呱呱呱,呱呱呱……”一声接一声,惠王听得头皮发麻,朝外喝道:“来人!”
毗人走进。
“把那个聒噪的东西赶走!”惠王叫道。
毗人应声走出,不一会儿,院中响起扔石头的声音。
乌鸦呱呱又叫几声,振翅飞走。
魏惠王缓过一口气,转对公孙鞅:“方才讲到哪儿了?”
“是会盟的事,”公孙鞅轻轻笑出,“遵照我王旨意,臣与陈上卿几经磋商,由上卿执笔,拟出魏秦永世睦邻盟约,共是两份正本,两份副本,奏请我王审核!”将几份精致的盟约双手捧上。
魏惠王接过,粗粗浏览一下,放在几案上,呵呵一笑:“既然是由陈爱卿执笔拟写的,寡人就不细看了。”大叫,“毗人?”
毗人趋进。
“拿玉玺来!”
毗人抱出一个精致的檀香盒子,拿出一个锦包,在惠王几案上打开,现出一方玉玺。惠王细审尚未使用过的洁白玺面,不无感慨道:“这块王玺是新刻出来的,寡人可是第一次用哟!”
公孙鞅拱手应道:“陛下将王玺首用于秦国之事,实乃秦公之幸!”
“呵呵呵,”魏惠王朝他扬手笑道,“盖上这玺印,秦公之事,就是寡人之事了!”
公孙鞅再次拱手:“臣代秦公谢陛下抬爱!”
魏惠王亲手蘸上朱泥,在几份盟约上端端正正地各压一印。毗人收过,交予公孙鞅。
公孙鞅接过,再拜三拜,朗声:“今有魏王玺印,盟书也就生效了。臣这就携书回秦,俟秦公盖上玺印,臣即派专使呈奏陛下!”
“甚好!”魏惠王微微点头,转向陈轸,“陈爱卿,宗伯之事进展如何?”
“启奏我王,”陈轸拱手道,“新朝伊始,典章礼仪正在制订,不日即可颁布。至于庆典,吉日和胜地已由太庙卦师卜出!”
“太好了,何日何地?”
“吉日是八月既望,胜地是逢泽!”
魏惠王思索有顷,点头道:“嗯,逢泽乃凤鸣龙吟之地,寡人该当前往祭拜!好吧,此事可以定下,爱卿可以起草请柬,知会列国公侯,让他们务于八月既望会于逢泽!嗯,还有,文要达意,阐述明白,就说此番是寡人南面称尊,于逢泽举办南面登基大典,免得列国再有误解,以为又是去朝那个周天子的!”
陈轸拱手:“臣领旨!”
从宫里告退,陈轸、公孙鞅径到元亨楼去,叫来公子卬和公子疾,四人欢宴,庆贺秦、魏结盟成功。
酒过半酣,陈轸举爵:“上将军的婚事,就着落在大良造身上,还望大良造多多费心!”
“呵呵呵,”公孙鞅转对公子卬笑道,“上将军,这杯喜酒,鞅是喝定了!”
公子卬举爵:“魏卬谢大良造成全!”
公孙鞅转对陈轸,意味深长:“国不可一日无相。白相国走了,位置空着,逢泽再见时,鞅最想看到的是—”顿住。
陈轸长叹一声:“唉!”
公孙鞅看向公子卬:“鞅这儿成全上将军了,上将军也得成全一下陈上卿才是,他才是大媒!”
公子卬拍胸脯道:“上卿的事,包在卬身上!”
三人相视一笑,一齐举爵,仰脖饮下。
公子卬是个急脾气,说干就干,当日晚间就入宫面君了。
“卬儿,”魏惠王正打算就寝,见他进来,笑道,“这已入夜了,何事急切?”
“禀父王,”公子卬急切说道,“国不可一日无相,白相国已故,他的席位不能没有人坐啊!”
“你觉得谁坐合适?”
“儿臣举荐一人,大宗伯陈轸!”
“哦?”魏惠王心里“咯噔”一下,两眼直盯住他,“你且说说,他凭什么居此席位?立过战功吗?拓过疆土吗?治过臣民吗?筹过国策吗?”
公子卬有些尴尬:“这……”
“唉,卬儿呀,”魏惠王轻叹一声,“魏乃大国,相乃要枢,大国之相不是谁想坐就能坐的!”
公子卬辩道:“老白圭立过何功?拓过何土?治过何民?筹过何策?”
“放肆!”魏惠王变了脸色。
公子卬急了:“父王?”
“你怎能这般评述先相国呢?先相国十岁习商,二十二岁聚钱千金,二十五岁治农桑,开大沟,富一国之民,三十岁使寡人府库充盈,四十岁治理百官,使寡人高枕无忧。河西之战,没有先相国筹谋供给,寡人何能战胜秦国?”
“这……父王,先相国再好,也是去了,而国不可一日无相啊!”
“秦国有相吗?楚国有相吗?”
“有呀,秦国是公孙鞅,楚国是景舍!”
“你去查查,”魏惠王脸色一沉,“公孙鞅是叫相国吗?景舍是叫相国吗?”
“这……”公子卬语塞。
“辰光不早了,你还有什么事?”
“没有了。”公子卬别过,不无郁闷地回家,翌日晨起将昨晚之事简要叙过,连叹数声。
陈轸一阵感动,拱手道:“轸谢上将军了!”
“唉,”公子卬又是一叹,“是卬无用!”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上将军讲得恰到好处,至少让轸明白了王上的心思!”
“父王什么心思?”
“我王虽不拜轸,却也不会拜其他人!”
“咦,”公子卬大是不解,“你何以断出?”
“我王说秦、楚不设相国呀!若轸没有料错,王上此话当是说给轸听的!”
“这……”公子卬挠头。
陈轸朝王宫方向长揖至地,感喟道:“王上是在候轸建功啊!”
公孙鞅凯旋,秦孝公郊迎三十里,携其手同登公辇,辚辚回宫。
途中,公孙鞅将使魏过程讲了个大要,入宫即呈上秦魏盟书。孝公匆匆看过,递给内臣用玺。
内臣转身刚走,公孙鞅就扑地跪倒,长叩于地。
秦公怔住。
公孙鞅声音嘶哑:“君上,臣有罪!”
“咦,”孝公越发不解,“爱卿力挽危局,功莫大焉,罪从何来?”伸手去扶。
无论孝公如何拉扯,公孙鞅死活不肯起身,只是跪在地上,口中不停地重复三个字:“臣有罪!”
孝公松手退至几后,缓缓坐下:“公孙爱卿,说吧,你有何罪?”
“罪臣斗胆,将紫云公主许嫁了!”
“什么?”秦孝公似是未听明白,身体前倾,“什么紫云公主?什么许嫁?”
公孙鞅将头埋在地上,字字清晰:“罪臣自作主张,将紫云公主许嫁给魏国上将军公子卬了!”从袖中摸出聘书与礼单,双手举过头顶,“这是魏室的聘书与聘礼!”
秦孝公惊呆了。
秦孝公回过神来,忽地站起,在殿中急走数个来回,停住步子,手指颤抖着指着公孙鞅,好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公孙鞅泣道:“君上……要打要罚,罪臣甘愿领受!”
“唉,”秦孝公苦叹一口气,终于爆发,“公孙鞅啊公孙鞅,你……你你你……你叫寡人怎么说呢!临行之前,你从未提过紫云之事,怎么就……说嫁这就嫁出去了呢?你你你……你不是不知道紫云,她……她她她……你这不是在剜老夫人的心头肉吗?”
公孙鞅仍旧是那句:“臣知罪!”
“知罪,知罪!”孝公恨得跺脚,“知罪顶个屁用?这么大个事儿,你总该事先有个商议吧?你可以不计紫云,不计寡人,夫人你也可以不念,可……老夫人那儿,你……你总该有个忌惮吧?宫里宫外,谁人不晓得紫云是老夫人的心肝,紫云的婚事,若无老夫人的旨意,即使寡人也……也不敢轻易许嫁呀,可你……竟然将她许给一个百无一用的绣花枕头!”
公孙鞅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却十分清晰:“百无一用方是大用。舍此一女,可得全局啊,君上!”
秦孝公闭上眼睛。
殿中死一般沉寂。
秦孝公的脚步渐渐移动,在厅中缓步。
秦孝公顿住步子,长叹一声:“唉,你个公孙鞅啊!”
公孙鞅喃喃道:“臣知罪!”
秦孝公挥手:“去吧,寡人……累了……”
“臣……告退!”公孙鞅缓缓起身,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