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对视。
有顷,苏秦平静下来,回到现实中,望着她缓缓说道:“你……怎么来了?”
见苏秦并无异样,小喜儿怔了,也在陡然间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尴尬地结巴道:“喜儿……喜儿……为夫君送……饭……”
苏秦目光冰冷地盯住她:“不是讲过了,只让娘送吗?”
小喜儿渐渐平静下来:“娘……脱不开身,吩咐……喜儿来送。”
苏秦冷冷说道:“拿回去吧,我不饿。”
小喜儿跪下,流泪乞求:“夫君……”
苏秦不耐烦地摆手:“好了好了,饭留下来,快走。”
小喜儿却似铁了心,只不动身,泣道:“夫君……”
苏秦皱眉:“说吧,还有何事?”
小喜儿叩头,泣不成声:“苏代家的生……生……生了个娃娃。”
“哦,”苏秦点头,“晓得了。”
小喜儿仍然将头叩在地上,不肯动身。
苏秦怔了下:“我晓得了,你回去吧。”
小喜儿再次叩头,声音越发哽咽:“夫……夫君,苏……苏代家的……生……生了个娃……娃娃。”
几乎是突然间,苏秦感受到了小喜儿的言外之意,表情震惊。
小喜儿却似没有感觉,依旧喃声重复:“苏代家的……生了个……娃娃……”
苏秦略一思索,点亮油灯,研好墨,拿起笔,从竹简上拆下一片没有写字的,伏在那儿书写。
写毕,苏秦细看一遍,递给小喜儿:“你拿上这个,就可以生娃娃了。”
小喜儿接过竹片,看看上面的字,一个也认不出来,不无困惑地问道:“夫君,这是什么?”
“是休书。”苏秦语气冰冷,“你拿上它,明日赶回娘家,求你阿大为你另寻一户人家,不就生出娃娃了吗?”
“夫君——”小喜儿惨叫一声,昏厥于地。
夜已深,苏家大院一片昏黑。
苏代家的奶水于后晌来了,小年顺儿吃个尽饱,睡得香甜。其他人等,也都陆续沉入梦乡。
苏姚氏没有睡。
苏姚氏静静地守在苏虎榻边,两只耳朵机警地倾听。
“他大,”苏姚氏推一把苏虎,“几更了?”
“三更。”
“看这样子,像是成事儿了。”苏姚氏高兴起来。
“唉,”苏虎长叹一声,“这个二小子,让我死不瞑目啊!”
“他大,秦儿不是没心的人。”苏姚氏小声辩道,“前几日听说他拿锥子扎大腿,我吓得要死,以为他疯了,可进去一看,他在那儿念书呢,看哪儿都是好好的。我问他为啥拿锥子扎腿,他说扎几下就不犯困了。唉,你说这个秦儿,整日待在那个破棚子里,又没个啥事儿,犯困了睡一会儿不就得了,偏拿自己的大腿作践,叫我咋想也是想不通。”
“锥子呢?”
“让我拿回来了。”
“这小子不见棺材不落泪,都成这样了,心还不死,仍在做那富贵梦,你说急人不?”
“要是今晚他跟小喜儿好上了,兴许一了百了,啥都好了。”
“你说得是,”苏虎点头,“小喜儿嫁到咱家,不拘咋说,总得给人家个交代。我估摸着,这小子又不是神,憋这么久,也该通点人性。只要这事儿成了,小喜儿能有个喜,我纵使死了,眼也合得上。”
苏姚氏正待回话,院里传来脚步声。
苏姚氏知是小喜儿回来了,屏住呼吸,用心倾听。
脚步沉重,似乎是一步一挪。
苏姚氏心里一揪,看向苏虎,见他也在竖耳倾听,小声道:“他大,她的步子咋会走这么慢呢?”
“别是伤着了吧?”苏虎若有所思道。
“去去去!”苏姚氏啐他一口,“都二十大几了,又不是个娃子,能受啥伤?”
“你想哪儿去了?”苏虎白她一眼,“我是说她的那只跛脚。”
说话间,小喜儿已经挪回自家院中。
苏姚氏放心不下,溜下榻,打开房门,悄悄走向小喜儿的院子。
院门开着。苏姚氏伏在门口细听。
房中传出悲泣声,继而是一阵撕帛声。
苏姚氏正在思忖她为何撕帛,里面传来“哐当”一声,显然是啥硬东西翻倒于地了。苏姚氏陡然意识到什么,扑过去,用力推门。
门未上闩。
苏姚氏扑到里屋,见小喜儿的脖子上挂着她刚用丝帛做的套套,人已悬在梁上。
苏姚氏一把抱起她的两条腿,颤声叫道:“喜儿呀,你……你这是干啥呀!”一边拼尽力气托住她,一边朝外大叫,“厉儿,代儿,快来呀!”
苏代、苏厉、苏厉妻等听到叫声,匆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小喜儿救下。
由于苏姚氏托得及时,小喜儿只不过憋个耳赤面红,远未绝气,手中紧紧握着一块竹片。
苏代拿过一看,是苏秦写给她的休书。
苏姚氏将小喜儿扶到榻上躺下,再不敢离去,与小喜儿一道歇了。
苏代、苏厉见事闹大了,只好走进堂屋,跪在苏虎榻前,将小喜儿寻死一事扼要说了。苏代迟疑一下,摸出苏秦的休书,朝他亮亮。
“写的啥?”苏虎盯住那片竹简。
“我……”苏代支吾。
“咦?你不是吹着认识字吗?”
“我……认不全!”苏代一脸尴尬。
“认几个是几个,念!”
“休书!”苏代念道,“从即日起,轩里苏秦休……妻……改嫁……自便……立此存……”
苏虎脸色乌青,大口喘气。
“阿大?”
苏虎缓过气来,闭上眼睛,老泪横流:“不把老子气死,他……他是不甘心哪!”
“阿大,”苏代迟疑一下,“二哥怕是……”
苏虎睁开眼睛,盯住他。
“外面风传,二哥怕……怕是得……得癔症了!”
苏虎扭头转向苏厉:“厉儿!”
苏厉应道:“在。”
“唉,”苏虎长叹一声,“瞧这样儿,二小子真还就是这个病。赶天亮了,你走一趟王城,寻个能治癔症的医家,不拘咋说,是病就得治。”
“厉儿晓得了。”
窝棚里,苏秦席坐于地,仍在冥思苦想。
一只陶碗盛满米粥,碗上横着两根筷子,筷子上架着两只烙饼和两棵大葱,是昨夜小喜儿送来的。烙饼、米粥早已凉了。
苏秦没有觉得饿。
苏秦看向土墙。
墙上挂着一块圆木板,像筛子那么大。板上写着两行字,上面一行:“安身,立命,天下平。”下面一行:“所求:天下平。所为:悦公侯。所凭:金印。”两行字的下面,写着一个大大的“乱”字。
苏秦的目光锁在这个“乱”字上,似要将它看透。
阿黑蹲在几步远处,眼巴巴地盯住两只烙饼。
阿黑吧咂几下嘴唇,嗓子咕一声,显然是在咽口水。
苏秦移回目光,盯住阿黑:“阿黑!”
阿黑“呜”地欢叫一声,摆着尾巴走到面前。
“蹲下。”
阿黑蹲坐。
“你在盯什么呢?”
阿黑站起来,摆动尾巴,舔他臭脚,讨好地回应他。
“你不要只盯住那两只饼,你要解我几个疑呀,我的好阿黑!”
阿黑蹭蹭他身体。
“你要告诉我,说秦不成,于我是个挫败吗?”
阿黑“呜呜”两声,歪着脑袋望着他。
“啊,是个挫败!阿黑,你……你要想清楚,不要只看表象,尽学外面那些俗人。甭以为我裘衣锦裳赴秦、粗布短衫逃回就是挫败,为何没有另一种可能呢?哦,你不是这意思?咦,不是这意思你摆尾巴做啥?你当摇头才是!哦,你不会摇头,只会摆尾巴。好吧,就算你摆尾巴算作摇头。你这说说,为什么我出师不利、落难而回反而不是坏事呢?咦,你这点头了!说说,你为何点头?哦,你不晓得,你啥都不晓得,好吧,既然你不晓得,这就伸耳过来,听我说!”
阿黑朝前挪挪,歪着头,眼巴巴地盯住他。
“我这就告诉你吧!”苏秦站起来,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畅述胸臆,“秦公执意奉行商君的壹民之法,只会导致一个结局,征战杀力。秦民若是只知耕战,不行教化,长此以往,就将失去悲悯之心,就将成为杀人利器,禽兽弗如。禽兽之邦,行禽兽弗为之事,以征战杀人为乐,天下何人能敌?天下不敌,秦必一统。天下皆为秦地,天下之人皆行秦法,皆成杀人利器,皆行禽兽弗为之事,皆以征战杀人为乐,苍天哪……”他走到墙边,再次以头撞墙。
阿黑跑过来,叼住他的衣襟,阻止他撞墙。
“呜呼哀哉,我的阿黑呀,”苏秦长哭几声,“杀力者必自杀,恃强者必自毁,此为道之理。秦人四方征战,毁灭天下,也必自毁。而我苏秦若是留在如此禽兽之邦,也必成杀人利器,也必以杀人为乐,也必助纣为虐,也必行禽兽弗为之事……苍天哪……”他猛地扭转头,盯住阿黑,“阿黑,我向你起誓,我要阻止秦人,我要力挽狂澜,我要阻止禽兽肆虐,我要……”说到这儿,将拳头狠狠地砸在土墙上。
阿黑松开他的衣襟,呜呜回应。
“阿黑,”苏秦蹲下来,扳过阿黑的头,两眼逼视阿黑的眼睛,“告诉我,你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呀,阿黑?”带着哭腔,“阿黑呀,几十个日夜,我殚精竭虑,以锥刺股,苦苦思索破解,仍旧想不出一策呀!”说罢快步走到几册书简前,拿起《商君书》,“我真想一口一口地吃掉它!”
苏秦张嘴咬向竹简,坚硬的牙齿咬在硬竹片上,发出咯咯嘣嘣的响声。
见苏秦吃竹简,阿黑跟过来,摇着尾巴,许是也早饿了,瞄向摆在陶碗上的烙饼。苏秦瞥见,拿起一张饼,递给阿黑。阿黑“呜”一声噙住,兴奋地来回蹭磨苏秦的腿,表达感激之情。
“唉,”苏秦轻轻抚摸阿黑,苦笑一声,摇头,“你个贪嘴的阿黑啊,天下相安之路,先生给出两途,一是天下一统,一是诸侯相安。一统之路既不可走,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天下诸侯个个如你,一块烙饼足以让他们打成一团,如何才能让他们去除欲心,彼此妥协、和解、和睦相处呢?即使中原列国有此诚意,一意征战的秦人肯吗?秦人不肯,战必不止……”
阿黑不再看他,也不再听他讲述什么,只将烙饼叼到门口,用两只前爪抱住,津津有味地吞吃。
苏秦扫它一眼,给出一声轻叹,走到墙边,取下圆板,搁在地上,在板前席地坐下。
映入他眼帘的是圆板的另一面,上面是他粗粗描下的一十九道棋局。
这是出山之前鬼谷子摆在他与张仪面前的棋局。
苏秦盯住棋局,二目渐渐闭起,再入冥思。
轩里村,旭日东出。
苏厉吃过早饭,揣上几块烙饼,匆匆出门。
苏厉涉过伊水,走上堤岸,迈开大步径投王城方向。走有二里多地,苏厉看到前方二十步开外的路边爬着一个东西,近前一看,是一个老人。
老人不是别个,正是从河南邑一路赶来的琴师。
琴师走不动了,正在吃力地朝前爬。琴师伸手向前抓地,另一手拖着一个木盒子,里面装着他的琴。
乍暖还寒,琴师衣裳却单,刚刚经历一场严冬的一双老手裂出几道血口。
苏厉心底一颤,疾步上前,扶琴师坐起:“老人家,您……不要紧吧?”
琴师给他个笑,指指口。
苏厉看向他的口,也裂出几道血口。
苏厉摸出水囊,递到他口边。琴师连饮几口,吧咂几下嘴皮,吃力地拱手,声音沙哑:“年轻人,老朽谢了!”
苏厉觉出琴师饿了,便摸出烙饼,递过去。
饼是早晨刚烙的,且又放在苏厉的衣袋里,还有热度。琴师颤手去接,连接几次,手指似乎让漫漫的寒夜冻僵了,拿不住。
“老人家,”苏厉脱下身上的外套,“您穿上这个!”不由分说,脱下琴师那根本挡不住风的破烂衣裳,将外套给他换上。
琴师给他个笑,拱手:“老朽……谢了!”
苏厉将饼放进他的嘴里,琴师吃力地咬嚼。
琴师吃有几口,噎住了。
苏厉急又递上水囊。
琴师饮毕,又给他个笑。
苏厉不无忧心道:“老人家,您……您这是去哪儿?”
“老朽欲去轩里,”琴师指向前面,“说是过去伊水就到了。”
苏厉指着河对岸偏南一点的轩里村:“老人家,您看,就是那个村。”
琴师望向那个村子,点头:“谢你了。”
苏厉看看身后的伊水,又看看琴师:“老人家,这阵儿水浅,没有摆渡,要涉水,我送你过去吧!”
琴师又打一揖:“年轻人,谢你了。”
琴师复啃几口饼,喝几口水,苏厉拿过他的盒子,欲背他,琴师却挣扎着站起。许是穿暖了,又吃些饭,琴师竟然站起来了。
苏厉扶琴师走向伊水,背他走下堤岸,来到水边。
苏厉脱去鞋子,挽起裙裾,背上琴师,提了琴盒,蹚下水去。因是二月,河水虽冷,却是极浅,最深处也不过没膝。不消一时,苏厉已将琴师背过伊水。
苏厉边穿鞋子边问:“老人家,您要到谁家,晚辈送您。”
“谢谢你了,年轻人,”琴师回揖,“老朽正要打问你呢。有个苏士子,说是住在此村。”
轩里村只他一家姓苏,苏厉听出他问的必是苏秦,便拱手问道:“老人家说的可是苏秦?”
琴师点头。
“真正巧了,苏秦正是晚辈舍弟。”
琴师也是怔了,喜道:“是碰巧了!听说苏士子病了,可有此事?”
苏厉吃一大惊,盯住他,忖道:“咦,二弟生病之事,是昨晚才听三弟讲的,他怎么晓得了?还有,他是谁?他怎么会认识二弟?”见琴师仍在看他,忙拱手道:“是哩。舍弟病了,晚辈这就是去王城为舍弟求请医师呢。”
“是哪儿病了?”
苏厉指指心,又指指头:“想是这个不好使了,听人说是癔症。老人家,您是……”
“呵呵呵,”琴师笑了,“要是这病,你就不必去王城寻了。老朽此来,为的就是诊治苏士子的癔症!”
苏厉惊喜交集,跪地连拜数拜:“晚辈替舍弟谢老人家大德!”
“苏士子现在何处?”
“就在村北打谷场边的草棚里。老人家,先到家里喝口热汤,再为他诊病不迟。”
“不必了。”琴师摇头,“老朽这就对你说,欲治苏士子的病,你得依从老朽一事。”
“老人家请讲。”
“不可告诉家人,不可告诉任何人,也不可告诉苏士子。你只需指给老朽苏士子的草棚何在,这就可以了。”
苏厉先是一怔,继而点头:“好的,晚辈就依老人家。”
天色黑沉下来,繁星满天,月牙斜照。
苏秦正自冥思,远处传来一声琴响,复归静寂。
然而,虽只一声,苏秦的身心已是一颤,屏息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