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苏秦点头,“三晋本为一家,习俗大体相同,燕与赵毗邻,许多地方同风同俗,实现‘五通’有一定基础。难的是‘三同’。三晋不和已久,积怨甚深,很难同心。不同心,自不同力,更谈不上同仇了。”
“苏子可有应对?”
“四国纵亲,关键是三晋。三晋若要同心,首要同力,若要同力,首要同仇。在下琢磨过,就三晋的大敌而言,韩之仇在楚、秦,魏之仇在楚、齐、秦,赵之仇在齐、秦。楚虽与三晋不和,但其真正对手却是齐、秦,因而,在下以为,纵亲国的公仇只有两个,一是秦,二是齐。只要三晋朝野均能意识到秦、齐是公敌,就能做到同仇。作为应对,他们就会同力,而同力的前提就是同心了。”
贾舍人笑道:“苏子这是逼其就范了。”
“是哩,”苏秦苦笑,“列国利字当头,权贵欲字难舍,同心不得,只能施以外力。”
“照这么说,苏子的敌人是两个,不是三个。”
“其实,在下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秦国。齐、楚虽有霸心,却无吞并天下之心,或有此心,亦无此力。有此心及此力者,唯有西秦。在下树此三敌,无非是为逼迫三晋,使他们醒悟过来,停止内争,共同对外。待三晋合一,四国皆纵,在下的下一目标就是楚国。只有楚国加入纵亲,合纵才算完成。从江南到塞北皆成一家,五国实现‘五通’‘三同’,形如铜墙铁壁,秦、齐被分隔两侧,欲动不敢,天下可无战事。”苏秦越说越慢,二目流露出对远景的向往,“天下既无战事,就可实施教化,形成联邦共治盟约,上古先圣时代的共和共生盛世或可再现。”
“苏子壮志,舍人敬服。只是,苏子只以秦人为敌,以秦公为人,断不会听任苏子。苏子对此可有应对?”
苏秦微微一笑:“这个倒是不怕。反过来说,在下怕的是他真就不管不问,听任在下呢。”
“哦?”舍人怔道,“此是为何?”
“道生一,一生二。没有黑,就没有白。三晋合纵,将秦人锁死于秦川,首不利秦。依秦公之志,以秦公为人,必不甘休,必张势蓄力,应对纵亲。老聃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恒者,衡也。在下以秦为敌的前提是,秦人必须是个敌。在下不怕他蓄势,不怕他强,反而怕他不蓄势、不强。”
贾舍人扑哧笑道:“你一边抗秦,一边强秦,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贾兄所言甚是,”苏秦敛起笑容,沉声应道,“在下要的就是这个矛与盾,要的就是秦强。所谓合纵,就是保持力量均衡。秦人若是无力,纵亲反而不成。秦人只有张势蓄力,保持强大,三晋才有危机感,才乐意纵亲。三晋只有合纵,秦人才会产生惧怕,才会努力使自己更强。秦人越强,三晋越合;三晋越合,秦人越强。天下因此而保持均势,是谓制衡。”
苏秦之言大出贾舍人意外,可仔细一想,真也就是这个理儿。
“哎,”舍人竖起拇指,慨然叹道,“真有你的!可话又说回来,眼下秦无大才,苏子又不肯去,如何方可保持强势呢?”
“在下此来,为的正是此事,”苏秦望着舍人,“在下虽不事秦,却愿为秦荐举一人,或可使秦保持强势。”
“谁?”
“张仪。”
“此人不是在楚吗?”
“是的,眼下是在楚国。”苏秦淡淡一笑,“不过,在下以为,依其性情,仪或不容于楚。在下想劳动贾兄走趟郢都,看看他混得好不好。若是混得好,也就算了。若是混得不好,你就设法让他来邯郸。”
“来邯郸?”舍人又是一怔,“为何不让他直接去咸阳呢?”
“不见在下他是不会赴秦的。”
“呵呵呵,真正好呢,”舍人乐道,“在下此来,原也是遵循师命,为秦公寻回苏子。既然苏子另有高志,在下得到张子,也可以回山交差了。”
“回山?”苏秦怔道,“贾兄师尊是……”
“终南山寒泉子。”
“寒泉子是贾兄师尊?”苏秦又惊又喜,“在鬼谷时在下就听大师兄说,我们有个师叔叫寒泉子,住在终南山里,真没想到,贾兄竟是师叔的弟子。”
“是的,”贾舍人应道,“苏子一到咸阳,在下就知是同门来了。”
苏秦恍然有悟:“难怪……”
“哦,对了,在下此去,想借苏子一人!”
“邹兄吗?”
“正是。”
“呵呵呵,贾兄不提,在下也会让他同去。”
秦宫御书房里,惠文公正襟危坐,公孙衍、司马错、公子疾侍坐,无不面色凝重。
“诸位爱卿,”惠文公扫众臣一眼,语气沉重,“寡人担心之事,终于来了。苏秦自燕至赵,欲合纵三晋和燕国。莫说燕国,单是三晋合一,即无秦矣。”
众人面面相觑。
“诸位爱卿可有对策?”
“回禀君上,”公孙衍拱手,“自三家分晋以来,韩、赵、魏三家一直在钩心斗角,相互攻伐,互有血仇,苏秦合纵不过是一厢情愿。不过,防患于未然,臣以为,我可趁合纵尚在雏形之际,敲山震虎。”
“如何敲山震虎?”
“苏秦旨在合纵三晋,若是不出臣料,必以赵为根基。我当以赵为靶,发大兵击赵,撼其根基。韩、魏见之,或生顾忌,知难而退。韩、魏不参与,合纵也就胎死腹中了。”
“大良造妙策。”公子疾附和,“臣以为,我可一边伐赵,一边结盟韩、魏,分裂三晋。”
“君上,”司马错来劲了,“打吧!前番攻打晋阳,功败垂成,将士们白忙一场,憋着一肚子气呢。”
“嗯,”惠文公眉头舒开,“晋阳之耻是该有个下文。”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
“臣在!”
“寡人决定伐赵。爱卿善于辞令,草拟一篇伐赵檄文,传檄天下!”
“臣遵旨!”
“司马爱卿!”惠文公将头转向司马错。
“臣在!”
“寡人欲发大军二十万,告示各地郡县,明令征调!”
“二十万?”司马错惊愕,以为听错了。
惠文公微微一笑:“那就二十五万吧,二十万也许不够呢。”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你可在檄文里加上一句,意思是说,眼下春日正艳,寡人听闻邯郸城里多秀色,欲去一睹群芳!”
公孙衍心头一亮,朗声说道:“臣明白!”
“明白就好,”惠文公会心一笑,“两位爱卿,你们分头忙活去吧!”转向公子疾,“疾弟留步!”
公孙衍、司马错告退。
见二人退出,惠文公盯住公子疾道:“疾弟,请看一物。”说着从几案下摸出一物,是那支写着“杀”与“赦”的竹签,摆在几案上,“想必你已见过,现在该明白了吧。”
“臣弟看过了,”公子疾点头,“君兄因为惜才,终于未杀苏子。”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话中有话,“不是寡人惜才,是疾弟你惜才呀!”
公子疾心头一震,故作不解:“君兄?”
惠文公似笑非笑,目光逼视公子疾:“疾弟,不要装糊涂了。寡人问你,你是否在大街上拦过小华,要他放走苏秦?”
公子疾脸色煞白,叩拜:“臣弟的确拦过华弟,让他……臣弟该死,请君兄治罪!”
“唉,”惠文公长叹一声,“治你什么罪呢?治你惜才之罪?是寡人叫你惜才的!治你欺君之罪?你也没有欺君。治你心软之罪?你也看到这支竹签了,寡人之心不比你硬啊!你我二人,因那一时心软,方才遗下今日大患。”
公子疾望向惠文公:“君兄,眼下谋之,也来得及。”
“如何谋之?”惠文公抬头,“杀掉他吗?”摇头,“为时晚矣!当初是在寡人地界里,苏秦不过是一介士子,杀他就如蹍死一只蝼蚁。今日苏秦名满列国,已是巨人,这又在异国他乡,稍有不慎,就将是天摇地动啊!”
“可让华弟的小黑雕……”
“甭再说了,”惠文公摆手止住,“寡人真要杀他,莫说他在邯郸,纵使他在天涯海角,也难逃一死!然而……”话锋一转,“此事断不可为!明人不做暗事,我大秦立国迄今,一向是真刀实枪,光明磊落,不曾暗箭伤人。若是暗杀苏秦,让史家如何描写寡人?胜之不武,秦人又何以立于列国?再说……”顿住话头,目视远处,沉吟有顷,脸色渐趋坚毅,“观这苏秦,真还是个对手,若是让这样的对手不明不白地死去,寡人此生也是无趣!”
惠文公的高远及自信使公子疾大为折服,颔首。
“不过,”惠文公收回目光,看向公子疾,“不到万不得已,寡人也还不想与他为敌。今日看来,此人不仅是个大才,而且是个奇才。上次未能用他,是寡人之错,寡人不知追悔多少次了。此番你再出使邯郸,一是向赵侯下达战书,二是求见苏秦,务必向他坦承寡人心意。你可告诉苏秦,就说寡人恳请他,只要他能再度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边关,向他当面请罪。寡人愿举国以托,竭秦之力,成其一统心志。”
“臣领旨!”
数日之后,信宫大朝,赵肃侯准许楼缓所奏,沿袭燕公所封职爵,册封苏秦为客卿兼赵侯特使,因太子过小,其他公子皆不足任,遂使楼缓为副使,率车百乘,精骑一千五百,黄金千镒,组成赵、燕合纵特使团,出使韩、魏,促进纵亲。
苏秦的下一目标是韩。依他的推断,三晋之中,韩势最弱,且直面秦、魏、楚三强挤压,必乐意合纵。韩国一旦合纵,将会对魏国形成压力,迫使魏国参与纵亲。因楼缓出使过韩国,熟悉韩情,为保险起见,苏秦使他先行一步,传递合纵意向。
与此同时,苏秦使人将“五通”“三同”等合纵举措大量抄录,传扬列国,使合纵理念广布人心。
做完这一切,苏秦占过吉日,别过肃侯,引车逾两百乘、人马近五千人,旌旗招摇地驰出邯郸南门,欲过境魏地,出宿胥口赶赴韩都郑城,然后由郑至梁,将合纵大业一气呵成。
然而,合纵车马行不过百里,刚至滏水,一名宫尉引数车如飞般驰至。
宫尉在苏秦车前停车,拱手道:“君上口谕,请苏子速返邯郸!”
苏秦传令袁豹掉转车头,返回邯郸。
刚至南门,宦者令宫泽已在恭候,引他前往洪波台,觐见肃侯。
见过君臣之礼,赵肃侯苦笑一声:“真是不巧。苏子前脚刚走,大事就来了,寡人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召回苏子。”
苏秦微微一笑:“是秦人来了吧?”
“正是!”赵肃侯略怔,“苏子何以知之?”
“三晋合一,不利于秦。臣一听说君上召请,就忖度是秦人来了。”
赵肃侯从几案下拿出秦公的战书,递过来,缓缓说道:“秦人为雪晋阳之耻,打着为奉阳君鸣冤的幌子,下来战书,说是征发大军二十五万伐我邯郸。寡人虽不惧之,心中却也无底。今见苏子如此坦然,想必已有退敌良策。”
苏秦阅完战书,置于几上,笑道:“如此战书,不过是笔头功夫,不值一提。”
“哦?”
“臣敢断定,秦公此番伐我,不会出动一兵一卒。”
赵肃侯倾身:“请苏子详解!”
“君上请看,”苏秦将战书呈还肃侯,“秦人叫嚣在一月之内出兵二十五万,直取邯郸,秦公更要玩赏赵女,皆为戏谈。就臣估算,依目下秦国战力,莫说是一月之内征集二十五万大军,即使十五万,也需伤筋动骨,此其一也;前番偷袭晋阳,秦人准备充分,但仍丢盔弃甲,教训可谓深刻,如此这般轻启战端,断非秦公真意,此其二也;秦公雄才大略,一向言语谨慎,此战书却说他要游逛邯郸、赏玩赵女,出言随意,可见是信口而出,此其三也;秦公谋战细微,务求完胜,不会启动无把握之战,此其四也;兵事贵密,秦人果真伐我,断不会这般张狂,此其五也。苏秦据此五点,推断秦人不过是恫吓而已。”
“苏子所论极是。”赵肃侯嘘出一口长气,不无叹服道,“秦人如此扬言,寡人原也不信。只是,赵国虚弱,更有前番晋阳战事,朝臣多有惊惧。寡人召请苏子回来,非惧秦人征伐,实为安抚民心,议出应对良策。”
苏秦忖度肃侯已生暂缓合纵之念,稍作沉思,顺势说道:“君上圣明。如果不出臣料,秦公此檄必已传达于天下,以胁迫韩、魏,韩、魏不辨真假,或生忌惮。臣可暂居邯郸一些时日,待秦人夸言不攻自破,再动身合纵不迟。”
“好好好,”赵肃侯连声赞同,“寡人正是此意。除此之外,寡人另有一请,苏子不可推托。”
“君上请讲。”
“奉阳君之后,赵国相位空缺。寡人诚拜苏子为相,恳请苏子成全。”
赵肃侯的恳请让苏秦喜出望外。客卿、特使皆为虚衔,相国之位才是实职。赵为天下大国,能在赵国辖制百官,举赵之力推动合纵,必事半功倍。
苏秦压住激动,屏住气息,缓缓起身,叩首:“臣谢君上器重!”
“苏子请起。”肃侯扶起苏秦,按他坐下,“其实,寡人自见苏子,即生此意,之所以拖至今日,有两大因由:一是苏子欲出行合纵,时日紧张,寡人不想再生枝节;二是赵人尚功重绩,苏子虽有大才,却无大功于赵,寡人担忧苏子无功受禄,难以服众。故而想在纵成之后,再提此事。不想时势变化,秦人叫战,朝野震骇,形势迫人,这两大因由自也不复存在了。”
苏秦拱手:“臣不才,愿竭股肱之力,报君上知遇大恩!”
翌日早朝,肃侯在信宫颁发诏书,拜苏秦为国相,司内政邦交,授予节制诸府的相府金印,赐奉阳君府宅。
散朝之后,宦者令宫泽引内府吏员,陪同苏秦前往奉阳君府,交接相府。
苏秦在府中正堂祭过神灵,拜过金印,由宫泽等陪同视察府院,按册簿点验府产。
奉阳君的府宅苏秦曾经来过两次,甚是熟悉。时光流转,物是人非,前后不过数月,苏秦竟然成为这片宅院的主人,不免生出许多叹喟。
巡视一圈,苏秦见一切尚好,就于次日搬出列国馆驿,与公子哙等一应人众入住府中,任命袁豹为家宰,负责府中一应事务。
死寂多时的奉阳君府再一次鲜活起来。
在苏秦搬进相府后的第三日,一辆轺车停在门外。
下车的是一身士子装饰的公子疾。
袁豹出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