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鬼谷子的局(1-1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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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8章 痴君臣妄心执迷 败家子衣锦还乡(3)

“若此,卬兄就应奉行父王旨令,陪同苏子省亲!”

“此话怎讲?”

“六国伐秦,只有苏子持异议。眼下苏子是六国共相,燕、赵二君皆听他的,列国君上也都买他面子。此人不肯征伐,我等如何成功?刚巧苏伯父生病,生命垂危,父王灵机一动,旨令他省亲尽孝,明为衣锦还乡,实乃调虎离山,免得他碍手碍脚,妨害大事。父王让卬兄陪同苏子,可谓是知人善任。一则卬兄风雅;二则卬兄经年来一直与苏子谋事,熟知他的套路;三则卬兄身贵位重,一旦有所安排,苏子即使不悦,也不好推阻。”

“这……”

“眼下伐秦,万事俱备,如何拖住苏子,实乃当务之急。卬兄能拖几日是几日,能拖多久是多久。卬兄成功了,伐秦也就成功一半。不是庞涓托大,若无后顾之忧,单我大魏三军伐秦,即使不能马踏秦川,收回河西当不在话下,何况今日六国纵亲,数十万大军压境,纵使秦人有神魔护佑,此番必也是在劫难逃了!”

公子卬思考半晌,点头应允:“既如此说,末将这就陪同苏子省亲,管叫他风风光光,无暇他顾!”

“卬兄只管前去。至于卬兄所愿,无非是首当其冲、西渡河水为河西殉国将士复仇,涓弟自有安排。一如苏秦所言,伐秦是大事,仓促不得。待涓弟万事齐备,三军进发之时,涓弟必定请回卬兄,拜卬兄为渡河先锋,一遂夙愿,为我大魏一雪河西旧耻!”

公子卬感激涕零,双目放光,紧握庞涓之手:“末将谢上将军成全!”

夜深了。

是月黑天,轩里村一片阴暗,只在苏家院落里现出几缕灯光。

灯光从正堂里射出。

当堂,苏厉、苏代坐一席,三个妯娌另坐一席,谁也没有说话,表情无不严肃。娃子们不在,显然已经睡去。

坐有一时,苏厉抬起头,声音嘶哑:“看这样子,阿大怕是撑不了了。”

小喜儿抽泣起来。

两个妯娌一听,也都呜呜咽咽,掩口抹泪。许是担心吵醒娃子们,三个女人皆未出声,只是哽咽。

“哭个啥?”苏代目光斜向妻子,责道,“阿大这还没有咽气呢!”

三个女人止泣。

“二弟不在家,”苏厉缓缓接道,“家中就咱几个主事。作为兄长,我先说两句。去年雨水不好,收成差,日子比往年紧巴。可不拘咋说,咱不能委屈阿大。阿大操劳一生,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只说一点,阿大的后事儿咋说也得像个样子。我粗略算过,若是置口柏棺,请个乐班,再加上老衣、冥器等,少说也得五两足金。我是兄长,出三金!”转向妻子,嗫嚅,“顺儿他妈,你看中不?”

“家里连铜板也没几枚,哪儿偷三金去?”苏厉妻剜他一眼,出气声一下子粗了。

苏厉表情难堪,埋头。

“你是不是想学二弟,也卖地去?阿大这病是咋得的,你想让阿大合不上眼,是不?”苏厉妻不依不饶。

苏厉的头埋得更低。

场面尴尬。

许久,见苏代迟迟不说话,苏代妻急了,盯他一眼:“他大,你咋不说话哩?阿大这事儿,咱不能让大哥掏大头!”

苏代正欲说话,小喜儿默默起身,一声不响地走出堂门。

望着她的背影,苏代面孔涨红,声音几乎是喃出来的:“大哥说得是,二哥不在家,不能打他的账。阿大的后事儿,说啥也不能让你多掏。无论花掉多少,咱兄弟俩均摊!”

“这咋中哩,我……”苏厉看一眼妻子,生生憋住后面的话。

正在冷场,小喜儿复走进来,提着一个重重的罐子,在席上跪下,缓缓说道:“大哥,大嫂,三弟,妹子,我没多少钱,就攒下这点儿,都在罐子里了,你们数数,无论多少,都给阿大用!”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苏厉妻来劲了,拉过罐子,掂一掂,伸手一探,惊叫:“天哪,妹子哪来恁多铜钱?来,嫂子数数看!”

苏厉妻将罐子呼啦一声倒在地上,竟是一大堆,除去二百多枚布币,还滚出来几粒枣儿大小的金豆子。

众人的眼珠儿全都直了。

这些钱,少说也值五两足金!

苏厉妻缓过神来,转向小喜儿:“妹子呀,你……你是咋攒来的?”

小喜儿给她一个淡淡的笑:“卖布攒一些,我阿大过世时留给我一些。大嫂,我能出的就是这点儿,差多差少,哥、嫂、弟、妹,你们补齐吧。”

“这咋中呢?”苏厉急了,“二妹子,这都用去了,你的日子咋过?”

“谢大哥关心,”小喜儿苦涩一笑,“妹子一张口,两只手,不拘咋过,都是个过。”

翌日早晨,日头升起,苏虎突然醒来,张开大口,不住地吧咂嘴皮子。

守在榻边的苏姚氏听见吧咂声,递过水碗,喂他几口。

苏虎不无艰难地喃出两个字:“秦儿……”

苏姚氏紧忙跑到外面,大叫:“厉儿、代儿,快,快来,你们阿大醒了!”

大人娃子听到喊声,全跑进来,齐刷刷地跪在榻前。

苏虎睁开眼,口中出来的依然是两个字,不停重复:“秦儿,秦儿……”

苏厉看一眼苏代,不知如何回答。

苏代眼珠儿一转,跪到榻前:“阿大,二哥这就回来了。我二哥在外面当了大官,这辰光在朝洛阳赶呢,说要赶回来看您!”

苏虎咧嘴笑了,眼珠儿转向小喜儿。

苏代急叫:“二嫂,过来!”

小喜儿跪到榻前,小声叫道:“大……”

苏虎伸出一只能动的手,哆哆嗦嗦地在枕下摸出一块山羊皮地契,塞给小喜儿:“秦儿早……早晚回……回来,把这……这个给……给他……”

小喜儿接过地契,泣不成声:“大……”

苏虎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喜儿,苏……苏家对……对不住你,大……大……大对不住你!”

小喜儿伏在榻上,号啕大哭:“大……”

外面传来脚步声,阿黑朝外狂吠。

天顺儿跑到外面,不一时又拐进来,冲苏厉大叫:“阿大,找你的!”

苏厉应声出去,不消一会儿,快步走回堂间,不无激动地在苏虎跟前跪下,手捧一张地契:“阿大,大喜事儿!方才里正府上的郝管家来了,郝管家把二弟几年前典给里正家的十五亩地原样归还,这是地契!”

“刘……刘大人为啥归……归还?”苏虎昏黄的老眼扫向地契。

“郝管家说,刘大人昨天过世了,大人临终前拿出这张地契,要郝管家务必归还咱家!”

苏虎挣扎几下,欲坐起来,被苏姚氏按住。

苏虎喘会儿气:“既……既然典……典给人……人家,就……就是人……人家的,快……快还……人……人家!”

“大,我说死不要,郝管家不依,说是刘大人的遗命,他不敢有违!”

苏虎闭会儿眼,复又睁开:“为……为啥?”

“大,”苏代解释道,“这两年,刘家败了。刘大人的儿子交上一个浪荡朋友,说是河南邑的,那人骗他到韩国郑城,引他入赌场,把他的万贯家产赌没了,刘大人怕是让这个败家子气没的!”

苏虎喘会儿气,目光望向苏厉:“厉……厉儿,人……人……都有迷……迷的时……时候,保……保管好地……地契,待刘……刘少爷醒……醒了,还……还人家!”

苏厉点头:“厉儿遵命!”

苏虎摆手:“去……吧,大……大累……了……”

苏厉吩咐众人出去。

苏代走到院里,妻子跟过来,扯下他的衣裳,小声问道:“喂,二哥啥时候回来?”

苏代瞪她一眼:“净问些稀奇话,二哥啥时候回来,我咋知道?”

“你方才不是说,二哥在列国当大官,这会儿正往家赶哩!”

“我骗大哩,你也当真?白痴!”苏代盯她一眼。

“嗯,”苏厉妻正巧过来,接道,“我就估摸你小子是骗人。要是真的,你这张漏斗嘴还能不透出一丝风?”

“嫂子说得是。”苏代给她个鬼脸。

“他大,”苏代妻接道,“可我咋听说,二哥是真的当大官了!”

“听谁说的?”苏代白她一眼。

“我在河边洗衣,听路人说的。他们都说,列国在孟津会盟,选出一个纵约长,那人真正不得了,姓苏名秦,就是咱洛阳人。我心里打一横,那人别不是二哥吧?”

“嘿嘿,”苏厉妻笑起来,“妹子真是好耳朵,就是心太实诚了。会盟这都过去十来天了,如果真是咱家二弟,都到家门口了,他能不回来显摆显摆?即使他不念想二妹子,总不会连他的大也不要吧?”

“嫂子说得是!”苏代叹服,向妻白去一眼,“就你,听风就是雨,猪脑!”

苏代妻嗫嚅道:“我……我……我不过是想让二哥早日回来,二嫂她……太可怜了!”

一墙之隔的小院子里,正要给阿黑喂食的小喜儿把他们的对话听个着实。想到苏秦的临别之语,想到老喜儿辞世后自己在这世上真就是身只影单了,小喜儿悲从中来,两眼落在紧盯她手中食物的阿黑身上,两腿一软,扑通跪地,狗食洒满一地,紧紧搂住阿黑,哑起嗓音,哭了个悲伤欲绝。

与此同时,身在孟津的苏秦真的也是急了。

苏秦知道,庞涓绝对不会拿这桩事儿圆谎,也没必要这么做。

父亲病危一定是真的。

想到父亲,苏秦心中一阵绞痛。是的,他愧对父亲。父亲因他心碎,因他患病,这要离世了,他就在家门口,竟然没能回去蹦个脚尖。

这辰光,他恨不能插翅飞回。

但他不能,因为远比父亲紧急的是天下。

苏秦不得不佩服庞涓的心计。显然,庞涓挖空心思探访轩里,不是真在关心他,而是寻求一切可能的机会将他支开。合纵旨在息争,纵亲初成即起战端,这是苏秦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然而,盟主旨令他回乡尽孝,他左思右想,真还寻不出违抗此旨的理由。

翌日晨起,他召来楼缓,约略分析了眼前情势,将列国诸事尽托于他,要他密切关注动态,一有情况就向他密报。

安排好纵亲列国的相关事项已是后晌。

苏秦正欲起程,公子卬赶到,揖道:“苏子甭急。方才父王召见在下,再三叮嘱,说苏子此番省亲,非比寻常,为防不测,特别加派卫护三千,警戒十里。另外,省亲诸事,父王旨令在下一力操办。苏子若有任何闪失,就拿在下是问。在下战战兢兢,特别拟出几款规约,请苏子过目!”说毕,从袖中摸出一卷竹简,呈给苏秦。

苏秦展开竹简,粗粗一看,款款皆是监管,尤其是第一款,苏秦日常事务,无论大小,都由公子卬安排。

见自己实际上已成囚犯,苏秦苦笑一声:“谢王上关照。王上多虑了,在下是回乡省亲,又不是以身涉险,哪儿会有不测?”

“王上特旨,”公子卬早已备下应对,“六国合纵成功,皆是苏子之功。秦人对苏子必怀嫉恨,或生加害之心。苏子是纵约长,苏子安危,事关列国纵亲大局,丝毫不可马虎!”

“家父病危,在下欲早一日赶回探望。”

“父王对令尊之病甚是关切,已使御医先一步赶去。有御医在,令尊一时三刻不会有事,苏子尽可宽心。”

公子卬处处把话堵死,苏秦知道没有退路,便拱手道:“在下恭听公子安排!”

“请问苏子,此番省亲,是否觐见周王?”

“谨听公子。”

“既如此说,卬就冒昧代劳了。身为周民,苏子省亲不可不见周君。今非昔比,天下并王,周虽为王国,却是小邦,苏子身为纵约长、六国共相,已经不是寻常卿士。小邦寡君对列国纵约长、六国共相如何见礼,卬也是为难。周室擅长礼仪,听说眼下周室主事的是颜太师,卬这就草拟一道拜帖,投递他的门下,看他作何区处。”

“谨听公子。”

一辆驷马大车疾驰在王城大街上。

大车驰至宫城正门,一个三十来岁的瘦高个跳下车子,快步踏上宫前台阶。

此人即周室新太师颜率,已故颜太师的长子。老太师过世,显王依制诏命其子继任太师。

偌大的王宫空空荡荡。周室落寞,若非大朝,宫中几乎无人,连宦臣也不见几个,清一色是上年岁的。颜率熟知显王习性,谁也没问,直奔御书房。

周显王果然在。

内臣迎出,引他觐见。

“太师请坐!”见过礼,显王嘴角努一下旁边席位,淡淡说道。

“王上,”颜率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臣特来奏报一桩喜讯!”

“嗬,”周显王嘴角绽出一丝苦笑,“寡人好多年没有听到喜讯了!”

“前番列国纵亲,于孟津会盟摒秦,推举苏秦为纵约长,共拜苏秦为相。臣方才接到拜帖,说纵约长、六国共相苏秦近日回乡省亲,要觐见王上。魏国特使魏室公子魏卬陪同,这是公子卬呈给臣的拜帖,请王上御览!”颜率从袖中摸出拜帖,双手呈上。

“拜帖是给你的,与寡人何干?”周显王摆手推回,眼睛微微闭上。

颜率收回拜帖,稍显尴尬,因为拜帖的确不该给天子看,是自己高兴过头了。

“苏秦?”周显王喃喃念叨一句,似是想起什么,半是自语,半是询问,“可是几年前在云梦山修艺的那个苏秦?”

“正是!”颜率应道,“据臣访查,此人世居洛阳,轩里村人,世为王室隶农,少有壮志,言行异于常人,尝为村邻所笑,冠后赶赴云梦山,与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同师修学于野人鬼谷子,出山之后,先赴秦求仕,后合纵六国,建此显赫功业。”

“哦,真还成事了。”周显王的声调依旧淡淡的,“依爱卿之见,寡人该作何招待?”

“王上,”颜率倾身奏道,“苏子才华盖世,一呼而天下从,咸服列国,身兼六相,非寻常臣子可比。听送帖人说,苏子吩咐,此番他是作为天子属民觐见的,”又压低声音,“苏子身为周人,功业卓著,此番回乡,特意觐见王上,别有深意,于我周室或有大用。依臣之见,王上当待以厚礼,郊迎十里,彰显其功。”

“唉,”周显王长叹一声,“周室已成这样,大用小用,又有何用?不过,这个苏秦倒是别致,寡人甚想会他一面。是大礼还是小礼,是郊迎还是恭候,都由爱卿定吧。”

“依臣之意,王上最好郊迎。”颜率迟疑一下,“不过,若是郊迎,当出仪仗。仪仗虽在,可经久未用,早已散乱不整了。”

“缺损何物,爱卿置办就是。”

“臣遵旨。可是这钱……”

“需用几何?”

“足金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