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大王,”毛宁奏道,“齐王欲吃河水鲜鲤,遂带三军五万,战车千乘,由上将军田忌护驾,前往饶安田猎!”略略一顿,“齐、赵隔河水相望,齐拥半槽河段不下三百里,齐王若吃鲤鱼,该到平原、高唐诸邑才是,为何偏要赶往饶安?饶安北距河水百里,臣以为,齐王此来,意不在鲤!”
易王转向秦祺。
秦祺也从袖里摸出边关急报:“大王,严冬将至,北疆胡人开始活动,近日闻我大丧,越发猖獗。我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诸郡皆有急报,我长城外侧发现胡人有较大规模集结,我边民被杀,牲畜遭抢,具体数量不详!”
“这……”易王额角早出冷汗,“爱卿意下如何?”
“回禀大王,”秦祺应道,“我有长城在,胡人暂不足惧,可惧者是齐人。我河间地广百里,尽皆富饶,齐人垂涎已久,或会趁我大丧、子之将军不在之际,图我河间。我三军精锐多在孟津,河间一线未筑城垣,除河水之外,我几乎无险可守!”
易王似是想起什么,恨道:“明白了,寡人明白了,一定是那恶女人干的!”
秦祺、毛宁互看一眼,没再说话。
易王所言的恶女人是正宫姬田氏,也即田因齐的次女、公子哙的生母。易王即大位,封太后而不封王后,众臣莫不惊讶,几番劝谏册立姬田氏,皆遭否决。后来众臣渐渐明白,此位早被大王承诺给尚未聘娶的秦国公主了。齐王此番震怒田猎,想必是田夫人搬来的援兵,压他封后。
然而,这些毕竟是王室内事,作为外臣,二人不便多说。
易王生会儿闷气,转对秦祺:“兵来将挡。爱卿是大司马,可有御敌之计?”
秦祺拱手:“回禀大王,能敌田忌者,唯有子之将军。”
“这……”易王皱下眉头,不耐烦地摆手,看向纪九儿,“取虎符,调子之将军。旨令子之及三万纵军撤军回国,进驻河间,沿河水协防!”又转向秦祺,“大司马亲去传旨,要他尽速撤军。寡人这边与秦结亲,那边他却加兵征伐,岂不是成为天下笑柄吗?”
“臣遵旨!”
公子哙一车直驰东宫。
姬苏虽然承继大统,但其夫人姬田氏,也即公子哙的生母,仍在东宫暂住。东宫是熟门熟路,子哙三步并作两步地进宫,拜见母亲姬田氏。
自子哙出使列国,迄今已逾两年,母子重逢,悲喜自不待言,相拥而泣。
哭有一时,公子哙止住泪水,仰头问道:“母后,先祖公的灵堂设于何处,孩儿这就守灵去!”
“哙儿,”田夫人抹去泪水,声音缓缓的,“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先祖公是因何薨天吗?”
公子哙大是惶惑,怔怔地盯住母亲,许久,点头。
“是被人谋杀的!”
“谁?”公子哙声音发颤,几乎是脱口而出。
“就是你的那个父王。弑父,弑君!”
公子哙如五雷轰顶,两眼呆滞,不可置信地盯住母亲,许久,迸出一声干号:“不……这不可能!”
“用的是这个。”田夫人缓缓拉开一道抽屉,摸出一只小瓶,“与寻常香料没有两样,它叫迷香,也叫断魂香,出自高夷巫师,是由六种剧毒动物和六种剧毒植物的毒液,外加六种不同香精,经过六十日、六十道精密工序密配而成。为得到它,你的父王不惜血本。还有,此香无须点燃,只需轻轻拧开这只小塞子,就会冒出一股奇香。只要嗅到奇香,任谁也抗不过三息。”
田夫人的语气不急不缓,似在陈述一桩寻常往事。
公子哙听得毛骨悚然,全身战栗:“母……母后……”
“不要叫我母后,我不是母后。还有你,也不可能成为太子,因为你的父王已经承诺秦人,欲立一个尚未过门的女子为后,再立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为太子!”
公子哙目光呆滞,显然仍旧没从方才的震骇中回过神来。
“哙儿!”田夫人提高声音。
“母……母亲……”公子哙打个惊怔,目光征询。
“你还想知道何事?”
“母亲,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公子哙小声问道。
“你想问的是这香吗?”田夫人似是看透他的疑团,淡淡应道,“没有别的,是母亲自幼好奇,尤其是对你父王。凡他举手投足,母亲都感兴趣。所以,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可能逃过母亲的眼睛!”
公子哙呆呆地盯住母亲,似是不认识她。
“不说这个了。”田夫人转过话题,“我们娘俩还有大事要做呢!”盯住公子哙的眼睛,“哙儿,这次母亲可是全都豁出去了,只为你一人!”
“为我?”
“是的,”田夫人点头,“你祖公看不上你父王,有心把燕国交付于你。是你父王得知此事,舍不得那个位子,提前下手了。”
“这不可能!”公子哙急道。
“可能与不可能,我不想多讲,你可去问你的小祖母,她应该知情。”田夫人的目光缓缓落在瓶子上,“哙儿,不说这些了。我想说的是,你父王是如何待你祖公的,母亲也将如何待他!”
公子哙惊出一身冷汗,扑通跪地,死死抱住田夫人的腿,泣道:“母亲,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呀,母亲……”
“哙儿!”田夫人的声音陡然严厉。
“母亲,”公子哙猛地起身,退后两步,忽地拔出宝剑,直盯住她,声泪俱下,“母亲,您……您一定要这么做,哙儿这就……死在您跟前!”
“哙儿!”田夫人震惊,“快,快把剑放下!”
“您答应我!”
“我……”
公子哙举起宝剑,横在脖颈上:“母亲,您甭逼我!”
“我……答应你。”
“瓶子给我!”
“哙儿……”
“给我!”
田夫人颤手递过瓶子。
公子哙接过,飞步跑到宫外,打开塞子,用力扔进荷花池中,又反身回来,在田夫人跟前跪下,哽咽道:“母亲,父亲错了,我们不能再错。哙儿不要王位,哙儿不要做太子,哙儿什么都不要,只要母亲平平安安,只要燕国平平安安,只要天下平平安安,母亲……”
“哙儿,傻呀,傻呀,你……怎么这么傻呀!”田夫人搂住公子哙,泣不成声。
翌日晨起,公子哙别过母亲,径至明光宫拜见易王。
公子哙未召而回,易王暗吃一惊:“咦,你不是在洛阳吗?怎就回来了?”
“儿臣得知祖公薨天,连夜赶回。”
“你祖公薨天之事,寡人尚未讣告列国,你远在中原,何以知情?是不是你母亲召你回来的?”易王盯住他,目光阴冷。
“是母亲召儿臣回来的。”公子哙如实回道。
“几时回的?”
“昨晚。”
“昨晚回来,为何不来觐见?”
“……”
“是不是会你母亲去了?”
“是。”
易王冷笑一声:“寡人正告你,从今日始,不许再见那个恶女人!”
公子哙默然,泪水流出。
易王从几案上摸出齐国檄书,“啪”地摆在几案上:“寡人知你不服。看看这个!”
公子哙似是没有听见,木然叩地。
易王拿起檄文,在几案上敲得啪啪作响:“你不想看也罢,寡人这就明白告诉你。你的母亲,身为寡人命妇,却吃里爬外,出卖寡人,在内不守职分,扰乱后宫,在外招引齐寇,毁我疆土,堪称国贼。你若依旧认寡人为父,这就离她远点!”
公子哙泣不成声:“父……亲……”
听到这声悲泣,易王似也觉得过了,长叹一声,放缓语气:“哙儿,起来吧。父王也是气极,这才骂她几声,出口恶气。无论如何,她也是你母亲。只是……唉,她这人实在可恶。你祖公薨天,寡人新承,举国皆在治丧,她却不顾一切,立逼寡人封她为后。寡人不封,她就恼羞成怒,向齐人搬兵。齐人是谁?齐人是我燕国大敌,梦中也想占我大燕沃土。再说,不是寡人不封她,是……”略略一顿,“她也不端盆清水照照,就她那点儿德行,配当国后,配母仪天下吗?”
“父王,”公子哙听不下去了,转过话题,“齐人出兵之事,儿臣去退!”
“不用了。”易王语气复冷,“兵来将挡,寡人自有御敌之策,你歇息去吧。”
“儿臣……”
“好了,你告退吧。既然回来,这就好好待着,莫给寡人惹是生非!”
“儿臣……告退。”
公子哙再拜,怏怏退出。
北风瑟瑟,天空灰蒙。
甘棠宫外,几只乌鸦在几株落光叶子的大树上相互追逐,“呱呱”的叫声不时传入宫内,压迫着一根根紧张的神经。
姬雪坐在毛毯上,纹丝不动。春梅跪在她身后,拿梳子细心地梳理她松散开去的乌发。十几个宫女、六个太监神情紧张地候立于侧,二十余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跪伏于地的老宫正。除春梅一下接一下不紧不慢的动作之外,空气凝滞。
姬雪摆手,春梅止住。
“他还说些什么?”姬雪望向宫正。
“内宰还说,”宫正微微打战,“大王旨意,若是太后执意不化,甘棠宫所有生命皆须陪殉,蝼蚁也不得免。”
尽管他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在场人还是听到了,震骇了。
“你怎么想?”姬雪淡淡问道。
“老奴愿从夫人,随夫人侍奉先君!”宫正叩伏于地。
姬雪点头,抬眼扫向众人:“你们呢?”
扑通扑通一阵响动,众宫女、太监尽皆跪下。
无人应声。
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姬雪轻叹一声:“都起来吧。”
没有一人起来。
相反,他们几乎异口同声:“我们愿从夫人,侍奉先君!”
“你们可都想清楚了?”
“回禀夫人,想清楚了!”
“本宫谢谢你们。”姬雪闭上眼去,任两行泪水缓缓流出,许久,轻轻扬手,“外面去吧,本宫这想安静一会儿。”
众人起身,络绎退出。
姬雪问春梅道:“梅儿,邵将军出宫,这有多少日了?”
“二十八日。”
姬雪转向宫正:“宫中还有何事?”
“听说大公子回来了。”
“知道了,去吧。”
宫正退出。
姬雪吩咐春梅:“召子哙来。莫让他人看见。”
黄昏时分,春梅与宫人打扮的公子哙打后花园的一道偏门溜进甘棠宫,直入内室。
“祖夫人……”公子哙哭拜于地。
迫在眉睫的局势容不得她去叙旧。
“哙儿,”姬雪开门见山,“燕国又有大难了。你回来得正好,祖夫人问你,此番从中原返回,路上共走几日?”
“孙儿昼夜兼程,共走一十二日。”
“如此说来,”姬雪眼里闪出亮光,“苏子不日就该到了!”
“苏子能来,太好了!”公子哙脸上现出喜色。
“他会来的。哙儿,本宫这要问你一事,你需如实回答。”
公子哙点头。
姬雪逼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想执掌燕柄吗?”
“祖……祖夫人,我……我……我……”公子哙未料此问,惊慌失措,语不成句。
“哙儿,你只回答,想还是不想。”
“这……这……如何能成?”
“能成!”姬雪一字一顿,“因为那个殿下不配坐在你先祖公的大位上。”
想到母亲此前所言,公子哙脸上一阵发烫。
易王毕竟是公子哙的生父,姬雪似已看出他的心思,便和盘托出底情:“哙儿,这不是本宫之意,是你先祖公的遗愿。你先祖公早已有意将燕国隔代托付于你,让你随苏子出使列国,也是在刻意历练你。这两年你不在朝中,先祖公也有其他顾忌,未能顾及此事。会盟回来,你先祖公真正铁心了,正欲下旨召你回来,禅位于你,可惜迟了一步。”
姬雪无疑坐实了田氏所言,公子哙的心咚咚直跳。
“哙儿,”姬雪似是看透他的内心,“殿下是何德行,该见的你都看见了,该听的你也都听见了,本宫不想多说。本宫想说的是,你执掌燕柄,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你母亲,更不是为祖夫人,而是为燕国!”
公子哙咬会儿嘴唇,抬头望向姬雪:“谢先祖公、祖夫人器重。可木已成舟,宫内宫外皆在父王手里,这……”
“我们还有机会。你先祖公离奇薨天,随身侍从至今下落不明,朝野皆疑,殿下一手遮天是暂时的。只要苏子、子之将军回朝,我们就有可恃之势。殿下既已封本宫为太后,本宫就要好好利用这个名分,上朝要求前去太庙,查验先君薨因。一旦本宫闹起来,必会惊动朝野,殿下想捂也捂不住。只要查出真相,一切就会大白于天下!”
听到“薨因”二字,公子哙眼前浮出母亲所讲的迷香。看到祖夫人如此吃力地去查明真相,公子哙心里一阵酸楚,正欲脱口说出那只被他扔进水中的小瓶子,内中却泛起一阵剧痛,嘴唇动了几动,硬是把蹿到喉口的话强咽下去。
姬雪却不曾留意他的细微变化,抬头问道:“见过你的母夫人吗?”
“见过了。”公子哙喃声应道。
“你可与她商议,她会帮你的。”
“她被父王软禁了。”
“哦?”姬雪吃一惊,“为什么?”
“说她出卖燕国,引齐兵犯境。”
姬雪凝神冥思,许久,断然说道:“哙儿,你不能待在这儿。事不宜迟,你须马上出宫,到子之将军那儿。”
“孙儿遵旨。”
纪九儿将甘棠宫上下皆愿行殉一事细细禀报易王,末了叹道:“唉,都是老奴无能,把这局棋真给走死了。”
“再想想,看有别的法子没?”易王不死心道,“她总该有个弱处吧?”
“在燕地,太后外无亲人,内无子女,宫里只她一人,除去贴身近侍,一无挂牵。”
“这可如何是好?”
“大王,”纪九儿凑近一步,“太后怕是铁心了,不会回心转意的。老奴方才得报,昨夜太后密使下人前往东宫联络,哙公子扮作宫人,去过甘棠宫了!”
“哦?”易王大惊,“他去甘棠宫做什么?”
“老奴不知。甘棠宫防范甚严,水泼不进哪!”
易王的嘴唇紧紧咬起。
“老奴担心,假使太后与田妃拧成一股绳,怕就……”纪九儿顿住话头。
“怕就什么?”易王逼视过来。
“怕就会对大王不利!大王知道,先君……”
纪九儿话未说完,当值太监匆匆走进,跪地叩道:“禀大王,南门尉来报,昨夜子时,大公子手持宫中令牌,叫开城门,驰出城门了!”
易王倒吸一口凉气。
文公意欲隔代传位公子哙一事,姬雪自是知情。昨夜她密召公子哙,公子哙这又连夜出城,为的也必是此事。天哪,如果他手中持有先君密旨,寻到子之,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此处,易王面色蜡黄,冷汗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