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陈轸哽咽,“轸……记下了!”
从宫中回来,陈轸担心夜长梦多,便安排仆从翌日出行。
陈轸正自收拾细软,宫中赏赐之物并二十名歌伎送达。一番迎送过后,天色已黑。陈轸刚要喘口气,猛然想起一事,遂让仆从端起菜肴,自提一坛陈酿,缓步走进府中一处偏院。
在此院寄住的是公子卬。
听到脚步声,公子卬迎出房门,拱手揖道:“一听声音就知是陈兄来了。”
陈轸放下酒坛,回揖:“卬弟,在下与你话别来了。”
“话别?”公子卬怔了,“陈兄这是……”
“吃着说吧。”
陈轸提酒坛进屋,支走仆从,摆下酒菜,斟满酒,与公子卬一边喝酒,一边将与张仪如何结怨等事,由头至尾,根根源源地全都倒给公子卬,末了叹道:“唉,想我陈轸,真就是个苦命之人,在魏辛苦多年,尚未有个出头之日,无端得罪庞涓,被逼入秦,在秦刚刚有个开端,这又遇到张仪。鬼谷子的门下弟子,真就是在下的克星啊!”说着,连连摇头,举爵,“来来来,卬弟,干!”
公子卬放下酒爵,两眼呆滞。
“卬弟?”陈轸一怔,斜望过来。
“好好好,”公子卬一下子回过神,举起酒爵,脸上起笑,语气却是伤感,“楚地广博,陈兄此去,定如蛟龙入海,可喜可贺,来来来,魏卬恭贺了!”说罢仰脖饮尽。
“卬弟,”陈轸没有喝,放下爵,两眼盯住他,“在下已经请示秦王,已得秦王口谕,这处宅院从明日起,就归入卬弟名下。至于卬弟名分,秦王将择日另行诏命。”陈轸嘴角现出笑,多少有些苦涩,“山不转路转,有朝一日,轸若有幸再来秦地,再入此门,就是卬弟的门下客了。”
“陈兄,你……”倒是公子卬怔了。
“今宵诀别,在下有几句话欲问卬弟。”
“陈兄请讲!”
“卬弟可曾想过前路?”
“想过。有朝一日,嬴驷或会召我,待见他时,在下就请命回国!”
陈轸摇头。
“有何不妥吗?”
“不瞒公子,”陈轸改过称呼,“据在下所知,公子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公子卬惊问。
“因为所有魏人都已认定公子战死沙场,庞涓为公子请功,你的父王也旨令太庙在正殿立起公子牌位,公子头盔与二十勇士之盔合葬于临晋关了。公子若回,人也?鬼也?”
公子卬手中的空爵掉在地上,整个惊得呆了。
“卬弟,”陈轸的声音不急不缓,“于世人而言,于大魏而言,曾经的上将军公子卬已经殉国,不可复生,不过,公子眼前仍有三条路可走。”
公子卬目光呆滞。
“第一条,苟活。第二条,求死。第三条,为秦效力。”
公子卬的眼珠子动了一下,望过来。
“如果公子求全性命,可走第一条,在下明日即带公子入楚,你我二人忘情于江汉之间,优哉游哉,不亦乐哉。如果公子认命,满意于现今功名,可走第二条,真心求死之人,天下无药可救。如果公子不认命,不服输,仍想做一个真正的将军跃马沙场,验证自己将军本色,凭自身本领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可走第三条。”
时光凝滞。
不知过有多久,公子卬活转过来,拱手:“谢陈兄。在下不才,愿走第三条。只是,此路如何走,还请陈兄指点。”
“公子若选此路,可分三步去走,一是改换名姓,二是结好张仪,三是与紫云公主重修旧好。”
公子卬再次惊呆。
“公子,”陈轸身子凑前,言辞恳切,“这三步你必须走。改换名姓,你可抛弃过往包袱,一身轻松地上阵杀敌。结好张仪,因张仪未来必得秦相之位。将相和,方可建功。至于与公主重修旧好,个中利害,在下就不必多讲了。”
公子卬长吸一口气,憋在胸中,良久,缓缓吐出。
“更名之事,在下也为公子想好了,公子可姓魏名章,姓魏可不必更姓,根基永在,至于这个章字,倒是颇有讲究。”
“是何讲究?”
“章字从音从十,音者,乐也,十者,数之末也。章即音乐之终,为终曲也。将军戎马半生,乐曲未竟,此名或可有助将军完整此生,建不世之功,谱不朽之曲!”
陈轸一席话讲完,公子卬情绪亢奋,击案叫道:“好释义!”拱手,“魏章谢陈兄赐名!”
“来,”陈轸举酒,“为魏兄浴火重生,干!”
“干!”
百官荐举国相的奏章陆续呈送大良造府,所荐之人五花八门,但过八成是荐现任大良造公孙衍。由于秦国此前没有国相,大良造即前商君的任职,是秦国实质上的百官之首,公孙衍自入秦后,一直担任此职,得到众臣公推,也是自然。
由于事关自己,对所荐奏折公孙衍并没有在大朝时奏报,而是在大朝之后专程觐见。
秦惠王将所有荐奏翻阅一遍,顺口问道:“咦,为何不见荐举右庶长的?”
“臣不知,”公孙衍吸口凉气,拱手应道,“想必是右庶长为人平实,军功不彰,百官知之不多吧。”
为人平实即不张扬,是肯定张仪的品性,但军功不彰则一语点中张仪死穴,因秦国任命官职、赐地封爵,历来就是军功至上,即使是公孙鞅,若是没有河西大战时主将之功,只能是大良造,断不会被封为商君。
“嗯,”秦王不好再说什么,微微点头,“爱卿所荐何人?”
“这……”公孙衍略是一怔,“臣尚未想过。”
“寡人诏命百官举荐,爱卿缘何不想?”惠王目光直射过来。
“臣以为,”公孙衍这也寻到说辞,“国相乃佐君辅国之才,非天下大才不可。就臣目力所及,有一人堪当此职,只是……此人眼下并不在秦,臣是以没有举荐。”
“爱卿是指苏秦吧?”惠王笑了,以问代答。
“大王圣明。”公孙衍这也松出一口气。
“唉,”惠王敛起笑,长叹一声,“爱卿所荐甚是。寡人一念之误,放走大才,致使天下合纵,终成今日灾变!”
“此乃天意,非大王之误!”
“好了,不讲这个。”惠王回归话题,“除去苏秦,就眼前朝臣中,爱卿可有荐举?”
“回禀大王,”公孙衍拱手道,“臣并无荐举,听凭大王圣裁!”
公孙衍告退之后,秦王又将所有奏章细审一遍,闭目长思。
秦王心中的不二人选本为张仪。然而,近日之事,尤其是张仪对待陈轸的小肚鸡肠,却又让他不无顾虑。国相乃百官之首,若无容人之量,何以辖制百官?就治国而言,能够辖制百官的首推公孙衍。近年秦政张弛有度,内外有治,公孙衍功不可没。
公孙衍始终不荐张仪,显然并不认可张仪。若用张仪为相,公孙衍必定不服。反过来讲,若用公孙衍为相,张仪亦必不服。苏秦、张仪同为鬼谷子高徒,苏秦身挂六印,张仪千辛万苦至秦,若连一印也不让他挂,叫他情何以堪?
既然称王,不可无相。一边是公孙衍,一边是张仪,秦惠王左想不是,右想不是,一连折腾数日,正煎熬时,猛然想到寒泉子,全身一振,吩咐摆驾终南山。
“呵呵呵,”寒泉子听完陈述,笑问,“敢问君上,是想治一隅呢,还是想治天下?”
“这……”秦惠王心头一颤,拱手应道,“敢问前辈,嬴驷不才,治天下可乎?”
“欲治天下,必抗纵亲,而纵亲为苏秦发动。天道制衡,可制苏秦者,唯有张仪。”寒泉子的语气毋庸置疑。
“谢前辈决疑!”秦惠王长舒一口气,再次拱手,“只是,二马不可同槽。若用张仪,何以安置公孙衍呢?”
“既然不可同槽,何不分槽养之?”
好一个分槽养之!
秦惠王豁然开朗,连声称妙。如此难题,寒泉子竟以寥寥数语轻松化解,着实令惠王叹服。接后一个时辰,一君一民一边品茗,一边聊些天地阴阳、修身养性等无关紧要话题,看看天色向晚,惠王辞别。
寒泉子也未挽留,礼送出谷。
秦惠王其他不问,单问张仪,公孙衍越想心里越不踏实。
显然,自己并不是秦王心目中的相才。公孙衍对国相一职并不贪恋,但入秦以来,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大秦国势视作人生大业苦心经营。就如种树,他挖坑,他培土,他浇水,他施肥,如今终于结出果子来了,摘果的人却不是自己,任谁心里也不是滋味。
秦王进山,伴行的是司马错,公子疾因义渠使臣来访而未能成行。
这日晨起,公子疾至大良造府禀报义渠诸事,正事议完,公子疾起身欲辞,公孙衍伸手笑拦道:“公子且慢,在下顺便问句闲话。”
公子疾复坐下来,拱手:“下官谨听大良造吩咐!”
“大王诏令五大夫以上吏员举荐国相人选,在下遍览荐奏,未见公子的,敢问公子可有荐奏?”
“下官尚未想定,是以未能成荐。”公子疾略顿一下,“怎么,王上催得急吗?”
“呵呵呵,”公孙衍笑道,“没有的事。大王只让举荐,并未限定具体时日,公子尽可慢慢想定。”
“这就好,”公子疾松一口气,“下官敢问大良造所荐何人?”
“在下也未举荐。不过,前日大王问起此事,在下倒是提起一人。”
“哦?”公子疾直望过来,“敢问是何人?”
“苏秦。”
公子疾竖下拇指,凑过身子:“敢问大王何应?”
“苏秦乃大王之伤,在下荐毕,也自后悔了。好了,不讲这个。疾公子,你我随便闲聊,若是你必须马上举荐,敢问举荐何人呢?”
“这……”公子疾略一迟疑,“在下真的尚未想定,这也正好请教大良造,若是举荐张仪,妥否?”
“呵呵呵,”公孙衍笑道,“疾公子举荐任何人皆可,若是举荐张仪,当是独树一帜了。”
“哦?”
“就报上的所有荐奏看,没有一人举荐张仪,疾公子若是举荐,岂不是独树一帜吗?”
“敢问荐举的多是何人?”
“倒是不少,有荐疾公子的,有荐华公子的,有荐甘茂兄的,有荐陈上卿的,也有不少是荐在下的。”
公子疾这也听出话音,拱手:“自商君之后,朝中诸务、百官辖制皆由大良造兼理,今百官皆举大良造为相,实乃众望所归,下官预贺了。”
“这这这……”公孙衍亦忙拱手,“谢公子美言,只是,相国乃佐国辅君要职,非大才不能为也。在下不才,岂敢望此高位?”
“公孙兄不必自谦,待大王回宫,下官这也举荐去。”
两雄内争,必伤其国。一向并不重视功利的公孙衍竟然在意这个相位,且与张仪公开起争,这让公子疾深为忧心。
公子疾左想不是,右想不是,遂将忧思讲给公子华。公子华近日在为紫云公主跑腿,有事没事就扯张仪喝酒,不由得把话透给张仪了。
秦王在终南山中悟到的两槽之法就是设左右双相,一是左相,张仪,主外交,二是右相,公孙衍,主内政。
秦王已知公孙衍心思,回来之后,决定先召张仪征询。
张仪进宫,屁股尚未坐定,即拱手贺道:“臣恭喜大王!”
“哦?”秦王似吃一怔,“爱卿因何而贺?”
“大王得到贤相,此为秦国大喜,大王大喜,臣是以恭贺!”
“贤相?”秦王忖思自己回宫,尚未对任何人讲起此事,极是震惊,“爱卿呀,你这讲讲,寡人得到何人为相了?”
“大良造呀!”张仪脱口而出。
“呵呵呵,”秦王朗笑起来,“爱卿这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啊!”
“非也。”
“咦?”秦王歪头看着他,“既然未长,爱卿何以晓得寡人已得大良造为相?”
“是大良造自己讲的。”
“哦?”秦王震惊了,“他是如何讲的?”
“大良造讲给上大夫,上大夫讲给公子华,满朝文武这也全都知道了。大家都在为大王欣喜,为大秦庆幸。”
秦王眉头紧皱,沉思良久,挥退张仪,密召公子华,查问张仪所言果然属实,心甚不悦,决定暂先晾公孙衍几日,让他多个思量。
翌日上朝,秦王颁旨设立左相府,拜张仪为左丞相,但未明确左相职责,更未旨令他辖制百官。明眼人一眼可见,既设左相府,就会有右相府。
公孙衍却不这么想。
三日之后,当公孙衍的辞呈摆在案头时,秦王方才追悔,反思自己身为君王,气量确实小了,赶忙召来公子疾,让他前去劝留。
公子疾赶往大良造府时,已迟一步。公孙衍将大良造府印等物及秦王所赐尽数封存,仅带身上佩剑及两个简陋行囊驱车往投东门去了。
公子疾驰至东门,说是大良造已于一个时辰前出城。
公子疾大惊,当即掉转马头,赶回宫里。
“大王,”公子疾详细禀过,谏道,“大良造不是性急之人,想必不会走远,若是斥候追拦,尚来得及。”
秦王闭目有顷,叹道:“此人实意欲走,就让他去吧。”
“万万不可呀,大王!”公子疾急赤白脸,“大秦国情,此人了如指掌。以此人之才,无论他去何国,都将是我大敌啊,大王!”
“以你之见,又该如何?”
“大良造挂印而去,不为争官,只为争个面子。如果大王能够屈驾请他,说句软话,成全他个面子,想他不会不念君臣之义吧?”
“你呀,”秦王苦笑一声,“真把公孙衍看作陈轸了!”
咸阳郊外,三十里亭,一车一马,辚辚而来。
一人驻足亭前,翘首以待。
车马近前,顿住。
见拱手而立的是张仪,公孙衍这才跳下车子。
“公孙兄,”张仪伸手指向亭子,“在下略备薄酒一樽,难成敬意,权为公孙兄饯行。”
公孙衍目光扫向亭子,见那里果然设有几案,案上菜肴齐备,一樽二爵均已摆好,嘴角浮出一笑,拱手:“张子好雅兴呢!只是,在下前路迢遥,无此闲暇,还望张子谅解。”
“公孙兄不会连一桩趣闻也不想听吧?”张仪脸上挂着笑,伸手礼让。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笑几声,大步走上亭子,撩起衣襟,在案前坐下。
张仪亦笑几声,在他对面坐定,将一只斟满酒的爵递过去,自己端起面前一爵:“公孙兄,请。”
公孙衍接过酒爵,放在面前,目光直逼张仪:“在下好奇,还是先听张兄的趣闻吧!”
“好好好,公孙兄果是爽快人!”张仪亦放下酒爵,“这桩趣闻是,公孙兄之所以驾车至此,是因为在下的一句话。”
“是吗?说来听听!”
“在下听说大王欲拜公孙兄为相,先一步向大王贺喜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