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鬼谷子的局(1-1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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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0章 逃楚聘庄周奔梁 我丧我魏王迷道(4)

惠王呼呼直喘,以胳膊肘斜撑身子,二目炯然出光,直射惠施:“快讲,爱卿何往?”

“春天来了,有个怪人约臣郊游踏青。”

见惠施讲出的只是郊游踏青,惠王一颗悬起来的心扑通落下,长舒一口气,庞大的身躯同时沉落,重重地砸在木榻上,眼皮复合。

气氛略僵片刻,惠王似又想起什么,眼又睁开,盯住惠施:“什么怪人?”

“一个目中无人的人。”

“目中无人?”惠王眨下眼睛,“那……可有物否?”

“没有。”

“那他一定是个盲人。”

“不是。”惠施摇头,“非但不是,反倒长双千里眼,千里之外,可观秋毫。”

“什么?”惠王哂笑,“千里之外,可观秋毫?这不可能,寡人连鼻子也不信!”

“王上,天下之大,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此人何在?”

“就在臣的府中。”

“有请他来,”惠王略略一顿,来劲了,“寡人倒想看看,此人长双什么奇眼!”

“臣领旨。”

惠施告退,匆匆回府,一把扯起庄周,一脸苦相:“庄兄呀,在下……大祸临头了!”

“大祸临头?”庄周奇道,“什么大祸?”

“欺君之罪!”

“哦?”

“说起此罪,还与庄兄有关呢。”

“哦?”

“在下甚想与庄兄遨游春日,方才觐见王上,向王上告假,王上问在下何起此念,在下只好讲出庄兄,王上追问庄兄。也是这些日来与庄兄辩得糊涂了,在下信口吹牛,说庄兄如何有能耐,尤其是长了一双千里眼,千里之外,可观秋毫。王上兴起,当即旨令庄兄觐见,在下……这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庄周拍拍衣裳,指他笑道,“相国大人绕来绕去,不就是想让在下前去诊治你的主子吗?走吧,甭费口舌了!”

二人回到客堂。细审几眼庄周的一身破烂行头,惠施摇了几下头,让家宰拿出新衣裳,却被庄周一把掼在地上,甩手出门。

“这这这……”惠施急了,拿起衣裳紧追上来,“庄兄,入不得宫门呢。”

“入不得就不入嘛,”庄周扭头又向后花园走去,“我还不想进去呢。”

“好好好。”惠施奈何他不得,只好将衣裳扔给家宰,扯庄周登车,直驰王宫。

见与惠施同行,宫卫并未拦阻。

二人一溜顺当地走到御书园,毗人禀报,惠王依旧侧躺于榻,旨令觐见。惠施率先趋入,拜毕,在旁边席位上坐定,却迟迟不见庄子进门。

惠王急了,再次传旨:“宣宋人庄周!”

毗人朗声传宣:“王上有旨,宣宋人庄周觐见!”

庄周依旧不进。

毗人略略一忖,走到门外,见庄周仍在那儿悠然赏景,便拱手:“先生,王上有请。”

庄子回过神,大大咧咧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东瞅西看。

毗人瞥见,眉头微皱。臣见君,按照礼仪是要趋入的,也就是小碎步快走,目不斜视,以示尊重,此人却如出入自家庭院一般。

然而,这是惠施的客人,又是王上召请,毗人不好多讲什么,只得趋步紧跟。

庄周走进院落,在毗人指引下直入正门。进门槛后,庄周却顿住脚步,就地站定,二目直视惠王,既不近前,也不跪拜。

惠王自然也在盯住他看。

候有一时,见庄周仍如钉子一般竖在那儿,惠王示意,毗人再去召请。庄周非但没有趋前,反倒就地坐下了。

殿堂高阔,庄周站在几丈开外,惠王久卧病榻,眼力不济了,只是约略看到庄周一身褴褛,一头垢发,胡子也似从未剪过,一双破草鞋更是不堪,比当年随巢子的还要破烂。关键是他露在外面的几根脚指头,脏兮兮的不知多久没有洗过。随巢子虽然寒酸,满身补丁,却是上下整洁,而眼前此人,竟如他在街上所见乞丐一般无二。

然而,此人竟是惠相国门下贵宾,且拥有千里之视,这……

强大的反差让惠王长吸一口气,二目聚光,直射过来。

二人对视。

良久,惠王收回目光,微微点头:“果是高士。听惠爱卿所言,高士目力无人可及,能于千里之外分辨毫发,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庄周天生神目。”

“太好了。”惠王精神大振,忽地坐起,“请高士这就帮寡人看看,赵语那厮在做何事?”

“赵语?”庄周略略一怔,显然不知此人。

“就是赵侯。他在邯郸。”

“邯郸离此不足千里,庄周不能视。”

“那……熊商呢?就是楚王。”

“楚王在郢,已出千里之外,庄周亦不能视。”

“秦王嬴驷呢?他在咸阳。”

“过千里矣。”

“田因齐呢?”魏惠王抓耳挠腮一时,一拍巴掌,“就是齐王!据寡人所知,临淄离此刚好千里。”

“是九百九十九里九,不足千里。”

“你……”魏王大怔,手指庄周,“九百九十九里九,岂不就是千里吗?”

“回大王的话,九百九十九里九,是九百九十九里九,不是千里。”

“那……你所视何处?”

“庄周所视,刚好是千里之数,多一分不成,少一分亦不成。”

“你这……岂不是狡辩吗?”惠王“呼呼”喘会儿粗气,嘟哝一声,不悦地看向惠施,见惠施二目紧闭,似已睡去。

“庄周非狡辩,大王可使人丈量千里之数,在刚好千里之处放置毫毛,一试即知。”

这是根本无法完成的试验,惠王显然气馁了,心里却又不甘,盯住庄周又看一阵,“哈哈哈哈”爆出长笑。

惠施睁眼,急看过去。

“庄高士,”惠王指向庄周的一身破烂服饰,“寡人问你,你既生此神通,又何以混得这般潦倒呢?”

“哈哈哈哈!”庄周笑得更响,更长。

“高士因何而笑?是寡人所言不确吗?”

“不是不确,是大谬特谬矣。”庄周抖抖衣袖,“庄周这是贫穷呀,怎么能说是潦倒呢?胸有大欲而不得展,满腹道德而无力践行,这样的人才叫潦倒。庄周既无大欲可展,也无道德可去践行,怎么会是潦倒呢?至于衣裳破烂,履底洞穿,只是因为贫穷。庄周因何贫穷呢?是生不逢时,处境不利。大王可曾见过猿猴吗?在崇山峻岭,在悬崖峭壁,它们攀缘于高大的林木之间,往来穿梭,逍遥自在,即使善射的后羿、逢蒙再世,也奈何它们不得。然而,一旦步入荆棘丛中,它们只能谨小慎微,怵惧而过了。何以如此呢?非其筋骨不柔了,实乃处势不便,难逞其能啊!生在这昏君乱臣当道之世,庄周就如那荆棘丛中的猿猴,想不贫穷,怎么可能呢?”

“昏君乱臣”四字,犹如当头棒喝,惠王一下子被打蒙了,待醒过神来,欲发作,想想不妥,毕竟是自己挑起话题,讽人潦倒,欲忍下,却又不甘,一双老眼珠子滴溜溜急旋几圈,缓缓击掌:“高士果是好言辞啊,来来来,近前来,让寡人好好瞧瞧你!”

“庄周就在此处,大王欲瞧草民,可近前来。”

“咦?”惠王两眼大瞪,紧盯庄周。

“庄先生,”毗人看不下去了,打圆场道,“君臣之礼,该先生拜见才是!”

“非也,非也,”庄周连连摇头,“大王为魏主,庄周为宋民,庄周赴魏,是来访友,非来拜君。惠相国乃庄周之友,携周至此,亦为访友,何来君臣之说呢?”

庄子这般解说,倒也成立,视为朋友,也算是亲近,惠王的脸色略略柔和,见毗人仍要争执,冲他摆下手,朝庄周拱手:“好好好,不论君臣了,就论年齿吧。寡人六十有三,想必稍稍年长高士几许,能得高士近前几步否?”

“按照周礼,尊卑礼让当以辈分,非以年齿分。你我既为友人,当以同辈相待,大王何以自尊若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