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一行又沿白龙水上行数十里,沿另外一条河谷南转,绕个大弯,于半月之后方才转出山地,朝成都方向疾走。
及至彭州,柏青远远望见前面一群秦人正在围住蜀人厮杀,遂冲过去解救。秦人见他们人多,掉头反走。柏青近前,见被一群蜀人舍命护在核心的正是太子修鱼,他人已软瘫。
柏青大喜,使人背起太子,向离此最近的西北山林逃去。
不幸的是,柏青他们一路奔波十数日,大多疲惫不堪,加之柏青有伤在身,更是力不能支。一行人你搀我扶,跌跌撞撞地逃有二十多里,至白鹿山时,大队秦人已追踪而至。
柏青见无处可逃,只好引众上山,据地势四面守定。
秦人赶至,将这座孤山团团围困。
白鹿山虽然叫山,实则是个荒丘,山上既无贮粮,也无人家。
秦人劝降,柏青宁死不降,苦守两天,于第三日夜间兵分三路溃围。柏青保护修鱼没走多远,又遭秦人围困。柏青背负早已瘫软的修鱼拒不归降,遭秦人射杀。
绵延三百余年的大蜀开明王朝,由望帝鳖灵开局,历任九帝,至开明尚王时降格为王,又历三世,至第十二世芦子承统,不思进取,因情误国,在白龙水潭里与他的孔雀王妃相会去了。老相傅柏灌对开明王朝抱有的最后一丝期望,也在其子柏青、太子修鱼双双被秦人乱箭穿身之后化为乌有。
此后数月,蜀人群龙无首,完全慑服于秦人的枪矛之下。
然而,随着时间迁移,蜀人惊讶地发现,秦人并非虎狼。非但不是虎狼,秦人反而比开明王朝更“关心”他们,既没有骚扰他们的妻女,也没有劫掠他们的财物。这且不说,秦人还四处张贴告示,永久解散五丁,免除蜀人十年赋役,只将成都王宫及豪门望族家的嫔妃、公主、宫女及各地逃亡或战死贵族家的妻女、婢女等统一配发军营,作为战利品奖赏。
到第四个月,秦人运回客死于巴都阆中的开明王王弟、苴侯葭萌的遗体及开明王芦子、太子修鱼等遗骨,依王礼安葬于开明王陵。老相傅、柏青等蜀人公族遗骨,亦得善待。与此同时,苴侯太子通国作为新朝蜀王,在王宫登基。
从通国以降,蜀人渐渐感恩秦人,那些躲在密林里的蜀国贵族,也陆续回家。
除去协防巴都阆中的三千秦卒之外,从进入成都到新王登基的长达五个月里,张仪一直在蜀地忙活,完全把巴人忘却了。秦军也是,即使陈兵在蜀、巴交界之地,也是眼睁睁地看着楚人攻杀巴人而无动于衷。
一切似乎是,秦人出兵,想得到的无非只是苴地和蜀地,至于巴地,则完全放任楚人了。
楚人大喜过望,庄乔更是准确地把握了这个绝佳机会,在连克涪陵、江州之后,迅速挥师北上,经过三个月激战,再克垫江,彻底敲开巴都南门,将巴人紧紧压缩在都城阆中附近方圆不足百里的狭隘区间。三个嫡亲巴子中,长子运掩在涪陵战死,次子菟裘在江州挂伤,只有三子梓犨生龙活虎,毫发无损。
眼见巴国不保,巴王大急,三次遣梓犨赴成都秦兵大营求救,张仪每次都待之以礼,承诺发兵,待梓犨兴致勃勃地赶回阆中坐等时,却又迟迟望不到救兵的影子。
巴王气得吐血,跺脚大骂秦人不守信用,梓犨却陡然开窍,小声应道:“父王,儿臣琢磨,秦人迟迟不发救兵,别不是因为其他原因吧?”
巴王怔道:“快讲,什么原因?”
“记得在咸阳时,通国求救,张仪向他讨要好处,通国先是赠以褒汉谷地,继而以全部苴地相赠。张仪甚喜,求请秦王,果然就马上发兵了。这不,通国以苴地归秦,秦也践诺,将通国扶为蜀王!”
“咦,我们不是也赠他精盐了吗?”巴王不解地问。
“才五十担,于我们就像是拔根毛。”
“是每年五十担,这是很大的负担哪!”
“是呀,再大,也不过是盐,不是盐泉。”
“你不是也送他盐泉了吗?”
“那时他不懂,这辰光也许后悔了呢。”
“这……”巴王陷入沉思,良久,抬头,“盐泉不行。我们眼下只有两眼盐泉了,其他都在楚人手里。没有盐泉,我们的后人吃什么,用什么,你想过没?”
“我也没说要送他盐泉呀!”梓犨嗫嚅。
“那……你这说说,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赠他?”
“反正……楚人若是打过来,啥也没了,干脆……就送给他国土好了,反正都是荒山野岭。如果秦人助我赶走楚人,我们就与他划水而治!”
“划哪条水?”
“就以潜水、阆中为准。潜水以西,阆中以北,归秦;潜水以东,阆中以南,归我们。”
巴王陷入沉思。
不知过有多久,巴王抬起头:“没有阆中,父王何以安身?”
“回江州呀!”梓犨脱口而出,“我们的条件是,秦人必须把楚人赶走。”
“赶到哪里?”
“赶出涪陵。”
“若是能把楚人赶出涪陵,”巴王沉思良久,一捏拳头,“为父就依你所言。你可拿上地图,将这般好处讲给张仪,看他是何话说。”
巴子梓犨领受王命,兴冲冲地再赴成都,急不可待地求见张仪,将巴国属地的样图摊开,沿阆中南侧东西画出一条线,又沿潜水南北画出一条线,将两线以北、以西的土地一边指给秦。
不料张仪并未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当场表态出兵,只是收下地图,说是感谢巴王慷慨赠地,但秦国的土地不是属于他张仪的,而是属于秦王,他只能依据程式表奏秦王,只要秦王同意,他即出兵。
如果报奏秦王,至少尚需一月时光,而在一个月之内,什么都可能发生。梓犨大急,却也无可奈何,灵机一动,赶往蜀宫觐见蜀王通国。通国先是闪烁其词,后被梓犨逼得急了,只好透出信息,说是楚王早于几日前也派来特使,这辰光就在馆驿住着。
“这这这……”梓犨大惊失色,“张大人见过那特使否?”
“应该没有。”通国应道,“昨日我使人打听此事,说那特使自来成都,迄今没有出过馆门,也没听说张大人去那个馆驿。”
梓犨二话不说,当即跑出蜀宫,疾驰秦军大营,再欲求见张仪,却被军士拦在帐外,说是张将军不在,外出视察去了。梓犨晓得张仪不愿见他,急得团团打转,末了,又驰回蜀宫,恳求通国:“你与张大人熟,面子大些,务必通融一下,我必须尽快见到张大人!”
见天色已晚,通国安排他在宫中住下,承诺次日陪他求见张仪。
梓犨略松一口气,就在宫中歇了。
在驿馆里闭门不出的楚王特使不是别人,正是陈轸。
真所谓冤家路窄。于陈轸而言,此番出使当是他有生以来所受命的最苦差事了,然而,令尹举荐,楚王亲旨,只要他想继续留守楚国,也就无可推托。
陪他前来的依旧是庄胜。
经过前番使命,庄胜对陈轸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一连闭门数日,陈轸于次日晨起,驱车径来秦军大营,求见张仪。
陈轸赶到时,蜀王通国和巴子梓犨已先一步抵达,正在帐外恭候。观二人焦急之态,似乎求见并不顺利。
陈轸大步走过去,走到二人跟前时,眼也不瞟,径打前面走过,直至帐外,掏出名帖,以楚王特使名义,请求照会秦国主将。
有顷,一人走出帐门。
让陈轸喜出望外的是,来人不是别个,竟是魏章。
魏章走到陈轸跟前,长揖:“楚国特使,秦国主将有请!”
陈轸以外交使节身份回过一礼,在魏章的陪护下,在巴子、梓犨的惊恐注目下,昂首阔步走进秦国中军大帐。
张仪端坐主位,见他进来,屁股动也没动,面上却作惊讶,转对身边的司马错道:“咦,这不是陈上卿吗?一家人哪,怎么说是楚王特使呢?”
“张将军、司马将军,”陈轸近前,揖道,“楚王特使陈轸有礼了。”
“慢慢慢,”张仪故意抓耳挠腮,“在下这脑袋不好使了。上卿别不是没睡醒吧,如果在下没有记错,上卿应该是秦王特使才是!”
“张将军没有记错,”陈轸沉声应道,“一年之前,陈轸是秦国特使,奉秦王之命使楚。一个月之前,陈轸是楚国特使,奉楚王之命使秦。”
“好好好,”张仪慢腾腾地鼓几下掌,“特使真是大忙人哪。不过,若是论起名分来,”倾身向前,故作神秘,“据在下所知,陈特使恐怕这还漏掉一个呢!”
“敢问其详。”
“数月之前,女几山有个叫崆峒子的上仙,说是与特使大人有点儿貌似。”
见张仪一口点出这个绝密,陈轸着实吃惊不小,身子略略一晃,勉强稳住。上次陈轸使蜀,根本没有对外声张,知晓此情的几人,开明王、柏灌、柏青等,全都死了。再就是庄胜夫妇,可他们……
“呵呵呵,”不及陈轸细想,张仪只管把此事往死里砸,“在下也是道听途说,仅此而已,不定冤枉了陈特使呢。特使是何等样人,这装神弄鬼之事,哪能做得出来呢?”
“确有此事。”陈轸再无退路,坦然承认。
“哦?”张仪大张两目,盯视陈轸足足一息辰光,方才收住目光,连拍几下脑袋,不无揶揄,“啧啧啧,真还是在下看走眼了,陈上卿原来不是凡品啊!”说着,动作夸张地站起身子,“凡人张仪不知上仙驾临,失敬,失敬。”礼让席位,“上仙请坐!”
陈轸长叹一声,在席位上坐下,正襟闭目。
“上仙请用天水。”张仪亲手端起一杯清水,放在陈轸几案前,回身坐下,倾身说道,“听闻上仙不仅为开明王芦子寻到爱妃,还激励开明王引领大军十万征伐其胞弟苴侯葭萌,大战白龙水怪,真正令人振奋呢!在下虽为俗人,却生性好奇,愿听上仙细述此事。”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陈轸拱手,“陈轸健忘,记不起了,还请张将军宽谅。”
“呵呵呵,”张仪拱手回过一礼,“好好好,上仙既然健忘,在下就候上仙忆起时再听不迟。上仙此来,可有要事?”
“张将军,”陈轸再次拱手,“陈轸此来,是奉楚王旨令,与张将军商榷巴国之事!”
“哦?”张仪倾身向前,故作不知,“巴国怎么了?”
“巴、楚为边界、盐泉诸事,世代争执。”陈轸一口外交辞令,“就在不久之前,巴人趁蜀、苴起争,再度打劫,不仅沿江水寻衅滋事,且还扬言犯郢,楚王震怒,旨令将军庄乔出兵教训巴人。今蜀、苴之争已了,楚王使在下与将军商榷一个可行方案,好使川中早一日息事宁人,回归秩序。”
“敢问特使,”张仪不再打哈哈,直入主题,“楚王既欲商榷,想必已有预案,在下愿闻其详。”
“巴人原籍巴山,”陈轸从袖中掏出巴国详图,摆在几案上,在图上画个大圈,“就是这片山地。至于这川中巴地,原为荆人所有,只是在近百年内才被巴人强夺。楚王之意是,所有巴人徙回原籍,巴人在巴山以西、江水以南之地,由秦、楚分界治理!”
“敢问界分何处?”
“将军请看,”陈轸取过朱笔,在图上画出几条弯弯曲曲的红线,“江水以北,以巴水为界,巴水以西,归秦。江水以南,以江州为界,江州以东,包括江州、江水沿线三十里方圆,归楚!”
“在下代秦王谢楚王美意。”张仪凝眉沉思有顷,抱拳说道,“只是,疆土之事,既为王侯所有,就非臣属所能决断。此案既为楚王所提,秦王也当认可才是。敬请特使少安毋躁,在下这就使斥候将楚王美意,连同此图,转奏秦王,俟有旨意,在下立即知会特使,如何?”
“谢张将军。”陈轸将图双手呈上,起身拱手,“将军百忙,在下就不打扰了。”
“恭送特使。”张仪起身,回过礼,示意魏章。
魏章礼送陈轸出帐。
听到陈轸走远,张仪转对司马错笑道:“在下这出戏说完了,下一出该由将军来。”说毕,将地图顺手递过,“此图正好让巴国那个火暴子看看!”又转对参将,“有请蜀王,有请巴子!”
在参将出去请人时,张仪起身,见帐中并无他人,只有一身卫士服的香女站在旁侧侍奉茶水,遂唤她过来,冷不丁出手,一把揽紧她的蛮腰,嘻嘻笑道:“此地耍完了,侍卫大人,这请侍奉本将榻上耍去!”
香女挣脱开,斜睨一下正在望着他们呵呵直乐的司马错一眼,一脸羞红,嗔怪他道:“瞧你,没个场合,没个辰光,没个正经,哪里像个三军主将?”
“哈哈哈,那就不做三军主将了,在下只做你这一军主将!”话音落处,张仪再次将她揽起,拥她隐向旁侧的暗门。
接后一月,就在陈轸依张仪之约守在成都恭候秦王旨意时,一万秦军却在魏章统领下,悄无声息地兵出葭萌,乘筏沿潜水漂至阆中,会合此前援巴的张若部三千秦卒及巴子梓犨精选的三千巴国勇士,改走陆路,昼伏夜行,向东直插,横渡巴水,穿越三道南北向的山脉,沿一条人迹罕至的南北峡谷直插涪陵,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向楚军营地发动猛攻。
先期楚军加上后期陆续赶至的援军,楚军在巴总兵员已逾六万,但大部分屯守于江州、垫江等新开拓的巴地,此时已成为楚人大后方的涪陵,仅有守军一万左右,因有守护粮草辎重任务,战力更是降低。战斗从黎明前开始,至太阳一竿高时基本结束,秦人共斩首二千余,俘获近万,楚人囤积于此的大量辎重,也于一日之间,成为秦人囊中之物。
涪陵东西控扼江水,向南控扼乌江,堪为楚人出入的咽喉要地和库房基地。涪陵失陷,楚军慌乱。在江州中军大帐指挥攻巴的主将庄乔闻报大惊,刚要组织反攻,又有战报传来,早已屯防于蜀、巴边界一线的各路秦军,皆于一夜之间越过蜀界,有条不紊地逼向楚军营垒,摆开决战阵势。
真正要命的却是巴人。
巴子梓犨以巴水、江州之西土地全部赠予秦人为条件,换取秦人出兵,帮他们赶走楚人,夺回盐泉。协议达成后,秦人终于出兵,巴人大受鼓舞,巴王迅速纠集两万名勇士,亲引大军沿潜水顺流而下,向楚军水师疯狂进攻。
楚人数面受敌,后路被断,庄乔无奈,只好下令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