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战王马的终极大赛于翌日后晌申时擂鼓。
赛场人山人海,人众逾万,将个偌大的校场围得水泄不通,只剩一条打着几道大弯的并驾车道。许是赛事注定一面倒,投注并不如意,几乎所有参注者皆把注本押在王马赢上,王马赔率低至注十赔一,田府之马,赔率却高达注一赔十。
申时整,比赛开始,首轮是上驷,双方上驷入场。上大夫田婴亲自擂鼓开赛,随着一通鼓响,两辆战车绕赛场飞驰,一时间,马蹄飞扬,尘埃腾起,先后绕场角逐十圈,王马整整领先三个车身,毫无悬念地获胜。次轮中驷,王马再赢,领先两个车身。胜负已判,第三轮堪称友情赛,王马下驷驭者不知是实力如此,还是想卖个顺水人情,不过拉开田府下驷一个车身。
场上欢声雷动,众臣起立,先向威王贺喜,再向田忌贺喜。
田忌眉开眼笑,不无得意地向众臣及亲朋拱手回礼,口中不住重复“同喜”二字,不见半丝挫败之感,似乎败给王马是件荣誉之事。
赛事至此结束,上大夫田婴宣读年度赛事终判,而后是威王颁发王命诏书,将各都邑参赛名单悉数列入王命,张榜昭示,再后是威王、太子分别代表王室,依据赛事约定规制,向冲入五都决赛、终极决赛及挑战王马者颁发王室奖赏。由于赏金是要称重的,在这赛场不好兑现,依据规制,就用王室特制丝帛取代,每张丝帛上分别标注赏金数目,以王玺印之,获牌者可持此帛到各处赌庄兑取现金。
田忌领到标有五百两赏金的丝帛,不无光鲜地绕场行走,向山呼的观众频频挥手,再向每一个道贺的熟人回以“同喜”,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苏秦陪同孙膑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田忌绕场走到此地时,一则风头出足了,二则望到苏秦招手,就将丝帛收起,大步过来,在苏秦、孙膑身边坐下。
苏秦着士子装,不见一丝官样。
孙膑坐在轮车上,头戴斗笠,身穿布衣,活脱脱一身野人装饰。附近观众渐次散去,只有飞刀邹守在二人身边。
“三战皆北,”孙膑冲田忌道,“田兄不以为耻,反以为喜,可有道理?”
“呵呵呵,”田忌又笑几声,“先生有所不知,在下之马虽为千里挑一,王马却为胡地进献,万里挑一。这且不说,大王更得伯乐后人孙悦助力,厩中多为千里良骥,在下这能击败邹忌,赢得我王五百两赏金,已是于愿足矣!”
孙膑轻叹一声,摇头。
“孙兄?”田忌吃一怔。
“敢问田兄,”孙膑盯住他,“可曾想过赢大王一次?”
“不曾想过。”田忌苦笑一下,做出个怪脸,“再说,想也是白搭呀!”
“若是有机会赢,将军难道也不想吗?”
“这……”见孙膑认真,田忌长吸一口气,盯住他,“孙兄,你……”伸手摸他额头,“咦,没有发烧呀!”审他一时,看向苏秦,指自己心窝,“苏兄,孙兄这儿,不会出毛病了吧?”
不待苏秦回话,孙膑接腔:“田将军,在下再问一次,想不想赢王马?”
“想想想,”见孙膑语气有变,田忌急了,迭声叫道,“在下睡梦中也想啊!”
“在下还有一问,”孙膑直望过来,“上中下三驷,其等级由何人评定?”
“这……”田忌略怔一下,“好像无人专门评定,是参赛者自己定的。”
“若是此说,”孙膑敛神屏息,缓缓说道,“你这就去对大王讲,你不服此赛,三日之后,愿与大王再赛一场,在下保证将军击败王马。”
“击败王马?”田忌咂吧一下,自语,显然是说给孙膑和苏秦,“这是不可能的!”略顿一下,觉得不妥,又补一句,“上驷差三个车身,中驷差两个,即使下驷,人家不当一回事了,也还差一个呢!”
“我有宝驹,可以胜他。”孙膑一字一顿。
“你有宝驹?”田忌震惊,“孙兄快讲,宝驹现在何处?为何不见你露出只言半字?”
“国有利器,不可以示人。”孙膑引出老子之言,神秘一笑,“既是宝驹,又怎能轻易展露呢?”
“这……”田忌显然不信,看向苏秦,半是拆穿孙膑,半是玩笑,“孙兄在那山坳里一住三年,据在下所知,从未出过柴扉一步,若是真有宝驹,在下怎会不知?”
“田兄这是不知孙兄了。”苏秦回以一笑。
“好好好,”田忌见苏秦也来帮腔,不好再讲什么,眼珠子一转,“按照比赛规程,胜负已决,纵使我想复赛,大王必也不肯哪!”
“你尚未恳请,怎知大王不肯?”孙膑语气进逼。
“这……”田忌终是胆怯,再次看向苏秦。
“孙兄讲得是,”苏秦鼓励他道,“你这就去向大王恳请,就讲三日之后,再赛一次,看大王如何处置。”
“若是田兄赌以千两黄金,大王必定应战。”孙膑将他逼入墙角了。
“千两黄金?”田忌倒吸一口气,“千两黄金是我封地二十年收成,孙兄不会是想让我上上下下数百口子喝西北风吧?”
“在下修正一句,田兄可恳请每轮一千两,三轮比赛,三千两足金。”
田忌惊呆了,再无一句应腔,只将两眼圆睁,一会儿看看孙膑,一会儿看看苏秦,似乎这二人在演双簧,设局诱他害他。
“统领千军万马之人,当该不会在意这三千两金子吧?”孙膑半是哂笑。
“当然不是!”田忌这也急了,“可……可是在下即使把家底卖光,也不值三千两啊!”
“这不是有了五百两吗?”孙膑朝他怀里的丝帛努下嘴,“至于另外五百两,将军府库中不会凑不出吧?”
“这才一千两!”
“另外两千,在下与苏兄各揽一千,将军还有何说?”
“苏兄?”田忌看向苏秦。
“将军难道信不过在下与孙兄吗?”苏秦微微一笑,看向不远处的威王,“要赛就要趁快,相信大王求之不得呢!”
见孙膑、苏秦步步进逼,坚持复赛,田忌虽然吃不准,却也是后退无路,只得横下心来,赌二人的人品了。
这般想定,田忌酝酿会儿胆气,一步一步走近威王。
大赛结束,观众大多散去,威王已经起身,正欲摆驾回宫,包括太子、邹忌、田婴等一应大臣也都起身,竖枪般候于旁侧,静等威王起驾。
田忌拦在案前,伏地跪拜,朗声叩道:“启禀我王,臣有奏。”
威王复坐下来,瞄他一眼:“爱卿请讲。”
“今日之赛,臣输而不服,斗胆祈请与我王再赛一场,恳请我王恩准。”田忌吐字清晰,声如洪钟。
众臣面面相觑。
即使是威王,也是惊怔,捋须良久,倾身向前,一脸狐疑:“爱卿,你……可是当真?”
“臣不敢欺君。”田忌豁出去了,字字铿锵。
威王长吸一口气,再次捋须,身子坐直,目光依旧不离田忌:“爱卿呀,不是寡人不肯应允,是……就今日观之,你的马力尚欠三分,若是再战,只会输得更惨。”
“臣另有良马。”
“哦?”威王来劲了,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孙悦,见他也是诧异,笑道,“若是如此,倒是好玩。不过,寡人之马,轻易不会出战,倘若出战……”
“臣请一赌。”
“好!”威王一震几案,“寡人要的正是这个!请问爱卿,欲赌几何?”
“愿赌千两足金!”
“田大将军,”坐在威王另侧的邹忌接腔了,半是揶揄,半是怂恿,“向王马挑战,与我王做千金之赌,断非寻常儿戏,望将军三思。”
“相国大人,”田忌不软不硬地回应,“你我同朝多年,可曾听闻田忌儿戏过?”
“启禀我王,”邹忌重重点头,看向威王,拱手,“上将军方才所请,不为儿戏,臣奏请我王恩准。”
“准爱卿所奏。”威王看向田婴,“上大夫,今日之赛,田忌将军输而不服,请求三日之后复战,寡人应战,依旧分上中下三驷,三局二胜制,赌以千两足金!”
“臣斗胆祈请,赌资为每一轮一千两足金。”田忌又出一句。
田忌如鬼附体般不顾一切地顺竿子再爬,在场诸人无不震撼。
威王也是发蒙,愣怔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盯田忌一眼,转对田婴,一字一顿:“拟旨,依田忌将军所奏,三日之后在此复战,赌资每轮千两足金!”
田忌既已出尽风头,却又这般不顾一切,目的何在?田忌称其另有良马,若是真有良马,焉何关键辰光藏而不用,待一切输定后,这又拿出补失?再说,田府有多少良马,齐国有多少良马,经过两年赛事,早已是秃头头顶的虱子,一清二楚。此番大赛,田府出战之马已是最优,断不可能于陡然间生出比之更强劲的千里之骏……
邹忌闷坐于室,越想越无头绪,忽地想起公孙闬,使人召请。
“公孙先生,”邹忌亲手为他斟上一盏好茶,“今日之事,想必你也看到了。田忌三战皆北,仍求复赛,称其另有良马,且愿赌以每轮千两足金,岂不是以卵击石、鬼迷心窍吗?老朽拙浅,有请先生譬解。”
“回禀主公,”公孙闬谢过茶,直言以告,“若是不出公孙闬所料,田忌提请复赛,断非一时之昏,而是另有奇谋!”
“是何奇谋?”邹忌倾身以问。
“主公所弃之谋!”公孙闬语气笃定。
邹忌心中一堵。
所弃之谋即公孙闬在赛前所进之以中驷换下驷之谋。想到在今日赛场上,田忌三战皆败于王马,仍旧那般显摆,邹忌有点儿后悔未听公孙闬之言,否则,绕场说“同喜”的就是他邹某了。
“你是说,”邹忌闭目有顷,“田忌会以中驷换下驷?”
“不,是以下驷换上驷,依次类推!”
邹忌深吸一口气,豁然洞明。
是的,若以此推,田忌或将一败而二胜,这个想必就是他敢赌以每轮千两足金的底气所在。如此绝妙主意,定非田忌所能谋出,定是此人身边另有高人,而这个高人,当是苏秦无疑。苏秦为赵求救,而田忌与庞涓有羞辱之仇,苏秦必是游说田忌,出此妙策以博大王战心。
邹忌越想越觉透彻,再观眼前公孙闬,非但无猥琐之相,反倒现出一个堪比苏秦的旷世奇才来,真正叹服起淳于子慧眼识人了。
“先生既已识破其谋,”邹忌拱手长揖,“可有对策教我?”
“教字不敢,”公孙闬回以一揖,“闬以为,主公可有两策应之:一是觐见大王,奏以田忌之谋,让大王及时调整王马,击败田忌;二是不破此事,倾尽家财,赌田忌之马获胜,主公或可得到一笔巨财。”
邹忌闭目思考,良久,脸上现出一丝阴笑:“谢先生良谋,不过,本公一不想奏请大王调整王马,二不缺钱财。”
“想必主公另有奇谋了?”
“哈哈哈哈!”邹忌爆出数声长笑。
“主公所笑何事?”
“笑他田忌,”邹忌收住笑,一字一顿,“自作孽,不可活,今日田忌之谓也!”
“主公?”公孙闬茫然。
“先生且看,”邹忌眼中射出两道阴光,“若那田忌未如先生所断,亦无良马备用,三日后复赛,必输三千两足金,以田府所积,多不过千两,若输三千两,其家产败尽不说,空贻天下笑耳!若那田忌真如先生所断,以其下驷对王马上驷,以其上驷对王马中驷,以其中驷对王马下驷,就是欺君。依据齐法,欺君之罪,当诛三族。田忌得三千两足金而受诛三族,再贻天下笑耳!”
“主公远谋,公孙闬叹服!”公孙闬拱手长揖。
“是他田忌自己作死,怨不得本公!”邹忌一字一顿,看向公孙闬,“虽然,我等不可掉以轻心。拜托先生多方打探,若是田府真的匿有良驹,速来报我。”
“敬受命!”
齐都雪宫,威王双眉凝起,在厅中慢悠悠地转来转去。
辟疆两只眼珠子,只跟着威王转,对面孙悦,两眼微闭,一动不动地端坐于席。
“哈哈哈哈,”齐威王陡然住脚,长笑几声,回到自己的主席之位,捏紧老拳,迭声叫道,“寡人得矣,寡人得矣!”
“父王?”辟疆小声问道。
“呵呵呵,”威王乐道,“看到苏秦了吗?”
“苏秦?”辟疆大惑不解,“苏秦怎么了?”
“若是不出寡人所料,田忌身后是有苏秦在撑着,如若不然,借他个豹子胆,他也不敢罔顾一切,这般玩命。”
辟疆陷入深思。
“疆儿,”威王由衷赞道,“这个苏秦,真正是吃透寡人之心哪,他此来搬兵,本为水火之急,却又不急不躁,因他晓得寡人与那魏罃必有一拼,这个邯郸,寡人想不救也是不成啊!”
辟疆长吸一口气,两只大眼扑闪着,似是仍未完全领会父亲。
“这且不说,此人竟然吃准寡人赛马是为备战,坐庄聚赌是为筹款,这又担心寡人款项筹得不够,方使田忌杀寡人一个回马枪,将这场赛事用足,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可……”辟疆依旧不解,“苏子用心虽好,却也是走的险棋,起码是把田忌将军逼上绝路了。依田府之马与王马比拼,无异于以卵击石,赛一百场也是个输。”
“唉,”威王长叹一声,“这也正是寡人为难之处。赛场胜负,依苏子之智,显然早就料到了。但他算准的是,如果再赛,寡人是只能输,不能赢啊。”
“为什么?”
“因为寡人赢不起啊!”
天下赛事,竟然还有赢不起的。
辟疆大睁两眼,显然不解。
“疆儿你看,”威王扳起指头,“如果复赛,田忌必输,这个常识,天下人无所不知,是以众人定会把所有注本全部押在王马赢上。按照十赔一的最低赔率,万两注本,庄家当赔一千两,若有三万两注本,寡人当赔多少,这个账谁都算得出。加上佣金,寡人即使做到不赔不赚,这个马会岂不也是白办了吗?”
辟疆万没料到船在此地弯着,对威王的算盘打得如此之精,大是敬服。
“唉,这且不说,苏秦这还吃准一事,晓得寡人即使赢了田忌,也会拿他毫无办法。他的家财只有那么多,若是输光,周济他的仍旧是寡人哪!”
“认赌服输,父王缘何要周济他呢?”
“不为别个,只为寡人在征伐魏国时,总不能拜个一无所有的乞丐为将吧?”
“父王是说,”辟疆恍然有悟,悄声问道,“俟赛马结束,我们就发兵救赵?”
“唉,”威王敛住笑,轻叹一声,“事情没有这般轻易。不瞒你讲,这些日来,为父内中一直在扑腾,欲待赛事结束,前往太庙卜一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