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暴戾寡义之人,必外硬里软;但凡仁爱仗义之人,必外软里硬。大王外软里硬,臣没有讲错吧?”
“哈哈哈哈,”威王放声长笑,“也只有你苏秦能想出这般说辞呀。好好好,寡人服你了。苏子呀,寡人这请你来,不为别事,只为让你捎个口信给赵家那个后生。就说赵齐两国一水相隔,唇齿相依,寡人与赵语交往多年,既是老友,也是兄弟,今友兄尸骨未寒,家园却罹浩劫。寡人不忍坐观,已经诏命田忌为主将,发大兵二十万往救邯郸,让他安心守候。”
苏秦起身叩地,朗声谢道:“臣代赵王,代赵地三百万子民,谢王施恩!”
得到齐王谕旨,苏秦不敢耽搁,当即回赵复命。
孙膑依依惜别,送至十里长亭。
“苏兄,”孙膑执其手,“返赵之际,麻烦顺道走趟宋、卫,约两国助力。”
“这……”苏秦略作迟疑,“宋、卫势弱,一向慑于魏威,不会出兵。”
“不是要其出兵,只是要其借道。”
“这个不难。”苏秦慨然应允。
苏秦走后三日,威王将田忌、田婴、匡章、牟辛诸将召至雪宫,正式授命孙膑为军师,军中事务,必须由军师决断,违命者作抗旨论处。且孙膑为军师之事,暂时不对三军将士宣布。
诏命已毕,威王带几人赶至宗庙拜祭。
又三日,三军祭旗,整个齐国进入一级战备,齐国五都之兵率先出动,依田忌之令会聚于齐魏边邑重镇阿邑。与此同时,各地粮草、辎重等,络绎不绝地运抵西部边邑诸库,由各邑重兵守护。
祭旗结束,右军主将牟辛驱车赶到珠宝街,购置一些礼品,载往邹府。
牟辛刚交而立,正值人生华年,此番救赵,于他是次难得的机遇。牟辛原为高唐令田盼旗下副将,被田盼认作义子,田盼临终时,举荐其接任高唐令。高唐为齐国西部边邑重镇,为齐五都之一,辖西部数十邑之多,堪称封疆重臣。田盼幺女嫁与邹忌次子,两家结为儿女亲家,牟辛因之结识邹府,早晚进入临淄,都要买些礼品探望,相谈甚笃,求拜邹忌为师。邹忌早欲结交武人,也就顺势收其为徒,结势对抗田忌。此番救赵,高唐邑首当其冲,牟辛更随田盼与赵有过几次交手,甚知赵国,特被威王拜将右军,统领高唐、平陆二都之兵。
邹忌闻报,迎至门外,携其手径至客堂。
“恩师在上,”牟辛伏身拜道,“请受弟子一拜。”
邹忌受他一拜,扶他起身:“牟辛呀,老夫晓得你一定会来,在此守你足足两个时辰了。”
“恩师……”许是过于激动,牟辛以袖遮面,声音哽咽,“弟子来迟了!”
“呵呵呵,不迟,不迟,”邹忌笑道,“此番西征,是该你建功扬威的辰光了,老夫晚年,这还指靠你呢!”
“恩师……”牟辛泪如雨下。
“牟辛哪,大丈夫抛头洒血,死且不惧,你这哭个什么呢?”
“恩师,”牟辛擦拭泪水,抬头望着邹忌,“弟子此去,一定不负师望,打出个样子给那姓田的看看!”
“好哇好哇,”邹忌连声赞道,“老夫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邹忌击掌,内帘掀起,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从侧室大步走出。
邹忌冲小伙子道:“小昊,来,见过牟将军。”
小伙子走到牟辛跟前,深揖一礼:“晚生邹昊见过牟将军!”
“牟将军,”邹忌指邹昊道,“这是老夫膝下犬子,在乡野长大,有些臂力,自幼欢喜舞枪弄棒,略知兵法战阵,只与老夫不对脾性。今国家有事,老夫特召他来,举荐于你,望能多加栽培,早晚有个建树,省得老夫费心。”
牟辛站起来,绕邹昊转一大圈,朝他肩上用力一拍:“好一个英武儿男!昊弟,到大哥麾下历练一番,你可愿意?”
“邹昊愿意!”邹昊朗声应道。
“恩师,”牟辛转对邹忌,“右军尚缺一名先锋将军,弟子正在物色人选,观昊弟少年英武,熟稔文韬武略,堪称大才,正适此位。”
邹忌略略皱眉,未及开口,邹昊已是长揖至地:“邹昊谢将军成全!”
田忌依据王命,点齐五都之兵共计一十二万,兴冲冲地拿着各路名册向孙膑报告。孙膑吩咐他精选三万步卒,务于二十日之内学会骑马奔驰。
“孙兄,”田忌面现难色,“马是用来驾车的,不是用来骑乘的。前番你让习骑,在下略作尝试,摔倒好几跤哩。”
“将军可曾学会?”孙膑笑问。
“会是会了,却是不易。两脚悬空,难以借力,只能牢牢夹住马肚子,谁料那马也是奇怪,越夹肚子,跑得越快,颠得越是厉害。两圈下来,颠得屁股生疼,连摔几次。在下当算知马之人了,竟也摔倒,其他将士可想而知。”田忌做个苦脸。
“能够学会,莫说是几次,就是摔三十次也值。对了,三军训出多少能骑之士了?”
“已经不下万人。”
“太好了。让这万人再教两万人,天天驰骋,务必于二十日之内练就一支精干骑兵。”
“孙兄,”田忌不解地看向孙膑,“眼下列国皆重车战,靠盔甲重装取胜,孙兄却舍车就骑,舍重就轻,实令在下不解。不瞒孙兄,自你上次吩咐此事,在下就在心里一直嘀咕,迄今未得其解。”
“敢问将军,”孙膑直盯田忌,“若是两军数量相当,狭路相逢,战鼓擂起,齐国甲士能否胜过魏国武卒?”
田忌摇头。
“齐国战车能否撞过魏国战车?”
田忌再次摇头。
“将军之谋能否盖过庞涓之谋?”
田忌语塞。
“三者皆不能,再问将军,你让你的将士们以何取胜?”
田忌头上冒出汗珠。
“唯有此字,或可制胜!”孙膑在几案上写出一个大大的“奇”字。
“奇!”田忌凝视此字,口中喃喃,眉头拧紧,有顷,抬头看向孙膑,“何以解之?”
“奇为正之反,”孙膑侃侃言道,“老子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堪称绝妙。若是治国,奇不胜正;若是治兵,正不胜奇;若是治天下,有事不胜无事。以此论之,用兵之妙正在一个奇字。”
“这……”田忌何曾听过此等高论,一时蒙了,以手挠头。
“这么说吧,”孙膑换个解释,“以有形之阵对有形之阵,以车对车,以卒对卒,以力抗力,是为用正;以无形之阵对有形之阵,以车对卒,以卒对车,以智抗力,是为用奇。”
田忌恍然有悟,微微点头,接上问道:“两军相抗,何以知正,何以用奇?”
“将军所问,正是兵家高下相分之处。”孙膑应道,“两军相抗,奇正难知,因其变化无穷,难以定分。自古迄今,善于用兵之人皆怀一能,即见敌之所长,知其所短,见敌之不足,知其有余。此所谓料敌如神。先祖孙武子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说的正是这个。不知敌,不知己,就不能料其奇正,自也不能以奇制胜了。”
田忌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先生所言过于高深,在下愚笨,尚须慢慢领悟。在下所急,依旧是这‘奇正’二字,望先生以寻常军事喻之。”
“呵呵呵,这个容易,”孙膑笑道,“凡暴露之情,皆为正。凡隐藏之情,皆为奇。两军相逢,察敌暴露之情,是为知正。我以相反之情应之,是为用奇。譬如:敌静,我当以动制之;敌动,我当以静制之;敌劳,我当以逸制之;敌饥,我当以饱制之;敌寡,我当以众制之。用奇重在隐蔽,若能做到敌方不知,战欲不胜,难矣哉。”
“在下明白了,”田忌恍然大悟道,“魏武卒装备厚重,移动必缓,宜静不宜动,宜阵法不宜变通。我若用骑,当是以动制静了。”
“正是!”孙膑竖拇指赞道,“战车易动,但受制于天气、道路。骑则不然,可走阡陌小径,可涉水越野,可入林莽荆棘,可涉泥泞,可于风雨中往来无阻,快捷如风,席卷如火,攻其不备,正可克制魏国武卒!”
“是哩。”田忌大服。
“骑有十利,将军可知?”
“望军师点拨。”
“骑能离能合,能散能集,百里期会,千里奔赴,出入无间,堪称离合之兵。若是妙用于沙场,一可迎敌始至;二可乘虚背敌;三可追散击乱;四可迎敌击后,使敌奔走;五可遮敌粮食,绝敌军道;六可败敌关津,断敌桥梁;七可掩敌不备,击敌未整之旅;八可攻敌懈怠,出敌不意;九可烧敌积聚,虚敌实力;十可掠敌田野,累其子弟。有此十者,将军当知骑之优胜了。”
“是哩!”田忌双拳握得咯嘣嘣响,声音从牙齿里迸出,“我有数万锐骑,有先生良谋,庞涓指日可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