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义兄有问必答,将齐军“情势”一五一十地尽皆说出,末了说道:“我等连日行军,走到这谷里,见道路难走,就都不想走了,加之天色已晚,纷纷请求在此过夜,不料田将军死活不肯,说是军师令我等务必于黎明之前赶到莘邑,违令者斩。有人受不了,”说着,指向旁边林子,“不瞒将军,不少人走不动路,趁天色昏黑就躲进林子里了。将军若是不信,派人去搜,没准就能搜出许多。”
“这等谷路还有多远?”庞涓看向前路,眯眼问道。
“没多远,也就十来里,估计大军这辰光应该出谷了。这一段最是难走,田将军说了,过去此谷,就是坦途。”
庞涓再无疑惑,转对旁边参军:“赏二位军士一双靴子,放他们走吧!”
二人叩首谢过,接过一双靴子,闪身钻入旁边林地,不顾脚疼,夜猫一般溜走了。
“青牛将军,”庞涓拔出宝剑,指向谷道,“传令,搬移路障,全力追击齐人,活擒田忌!”
庞涓令下,青牛再无顾忌,引领几个力大的在前开路,车马跟进。
魏人一路无阻,进约十里,果见道路略略宽些,可以错车了,但还远不是坦途,道路依旧夹在两道矮岭之间。庞涓仍无疑虑,喝令全速追击。
青牛驱车又走数十步,忽见路上现出白乎乎的路障,伸手去搬,竟是马骨。极目望去,白茫茫一片,使人探去,全是死马之骨。青牛心里犯了嘀咕,一边使兵士搬移清障,一边回禀庞涓。
庞涓赶到前面,放眼望去,果是一副接一副的死马骨架,挨个儿摆在一起,每副马骨架前摆放一只马头。
庞涓的眉头拧在一起。
“真是奇怪,”青牛挠腮道,“齐人不可能在此杀马,哪来这么多的马骨?看这样子,不下几百架呢!”
不知怎么的,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庞涓心底油然生出,直透背脊,他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
“难道是齐人前番杀马,没有吃完,一路带到此地?”见庞涓并未回复,青牛放小声音,半是自语,半是分析给庞涓,但又旋即否决,“这也不对呀,没有吃完,带肉即可,带骨头做什么?用作路障吗?也不对呀,随便砍几棵树,摆些石头,也比带这些骨头省力!”
青牛正在自说自话,有搬移马骨的兵士急奔回来:“报,前有大树横卧道中,上面写有字呢!”
庞涓赶至,就兵士们点起的火光望去,见那树原本长于道旁,显然是被人刚刚砍倒,横架在道路中央,正中树皮被人为剥去,上书一行字迹:“军师妙算,三十里马陵道活擒庞涓。田忌。”
看到“三十里马陵道”几字,庞涓猛地意识到被那两个兵士骗了,一拍脑袋:“糟糕!”
“怎么了?”青牛急问,顺手摆动长枪,警惕地看向四周。
庞涓没再应声,两眼怔怔地看向一具接一具的马骨架。
白乎乎的马头在这暗夜的火把中昂然肃立,森森然,宛如一个又一个向他叫阵的厉鬼。
庞涓倒吸一口冷气,眼前迅即浮现出当年下山时的场景,耳边响起鬼谷子的连串声音:“此花共开一十二朵,昭示你荣盛一十二载。此花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当在魏国……你拔后弃之,弃后复拾,心怀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将欺人,亦终将受欺……此花名叫马兜铃,马喜食之,羊却不喜,老朽送你一句偈语: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想到此处,下山后发生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掠过心头,庞涓暗暗叫苦,不无懊悔地长叹一声。是了,现在想来,真有一万个悔不该:悔不该没把占花当正事儿,鬼使神差地竟然选个马兜铃,而这贱花竟然才开一十二朵;悔不该没把先生的临别赠言当回事儿,遇羊而荣既已应验,他就该当防着这个遇马而绝呀,为何偏就在这关键时刻全忘光呢?花名有个马字,孙膑前番用马败我于桂陵,此番追击,一路上皆见马骨,方才又踩到马粪,上天屡屡诫我,我却……唉,细细算来,先生算我荣盛一十二载,今已届满,先生用的是个“绝”字,看来是天意绝我了……
“青牛,”庞涓猛地想到数千将士,打个惊怔,急切传令,“我们中计了,快,冲出此谷!”
然而,一切皆迟。庞涓话音尚未落地,鼓声已响,号角已鸣,顷刻间,两侧坡岭箭矢如蝗,夹在狭道中央的魏卒猝不及防,也防不胜防,纷纷中箭倒地。
桂陵噩梦重现!
青牛二话不说,大叫一声:“快,保护将军!”话音落处,将庞涓猛力推到大树下面,以树做掩体,以身与盾牌将他严严护住。
尚未倒下的军卒闻声跑来,绕庞涓形成一个大圈,皆举盾牌。
满谷火光四起,万箭齐飞,魏兵中箭后的惨叫声、“活擒庞涓”的呼喊声震荡在谷岭上的夜空。
相距不过三十步,齐国逾万箭手尽皆使用强弓劲弩,武卒甲胄再厚,盾牌再结实,也是枉然。十里谷道,成了屠场。不消半个时辰,可怜数千虎贲及逾千战马,连齐人之面也未见到,多被劲矢穿身而亡。
庞涓身边,持盾魏兵死伤逾半,仅余十几人,仍在舍命守护。
齐兵纷纷现身,围拢过来。
箭矢如雨,火光如日,魏卒接二连三倒地,只剩下庞涓与青牛。
庞涓身中数箭,青牛则如刺猬一般,血污全身,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一声长笑,是田忌的声音。
在众将士簇拥下,田忌手持长枪,从马骨堆中直走过来,扬手高叫:“停!”
箭雨停下。
田忌一步一步走到庞涓跟前,距其十步站定,拖长声音:“这不是庞将军吗?”
庞涓以枪撑地,挣扎着站起,擦去脸上血污,看向田忌:“孙兄何在?”
“孙兄?”田忌冷笑一声,以枪指他,“你害军师如此,这还有脸叫他孙兄?放下长枪,束手受缚吧!”
“孙兄何在?”庞涓提高声音。
“好吧,”田忌又出一声冷笑,“既然你这般追问,田某就成全你的好奇。”说着,以枪指向前面马骨,“这里是五百副马骨,是田某听你孙兄吩咐,一路辛苦带过来的。你的孙兄,还有你的苏兄,正在这些马骨尽头设宴把酒,候你光临,为你接风呢!”闪身让到路侧,“庞将军,尽管你曾折辱过本将,但本将肚大量大,又念在军师与苏相国再三请求放你一马,就不再与你这般小人计较,为你让路。庞将军,请吧!”又转对众军士,“将士们,让道,送庞将军赴宴!”
众军士纷纷让到路侧。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一声,没有理睬田忌,而是冲着白茫茫望不到尽头的一路马骨高声叫道,“孙兄,苏兄,你二位听好,师弟庞涓先行一步了。将行之际,在下有一言敬告孙兄:你遭膑刑是在下诬陷的,你我结义,在下欺你仅此一次!孙兄装疯一次,诈死一次,两番欺我,你我算是扯平了。今日之战,还有桂陵,孙兄你赢了,在下输了,只是,在下不服,因为孙兄你赢在阴处,在下输在阳处。今日之败,非战之力,是天意亡我……”仰天长啸,“噫吁兮,天……意……亡……我……”
夜谷里,久久回荡庞涓的声音。
声音消去,山谷死一般静寂。
“青牛兄弟,”庞涓扔开长枪,凝视青牛,拱手,“是涓连累兄弟与众将士了!”说完,拔出宝剑,横剑自刎。
“庞将军——”青牛悲鸣一声,扔下长枪,单膝跪地,伏在庞涓身上,久久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