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鬼谷子笑出几声,“若是巨子拥有此能,天下诸侯怕就睡不安稳喽!”
鬼谷子此言有讽喻墨者为天下事四处徒劳奔波之事,随巢子抱拳道:“惭愧,惭愧!晚辈愚痴,见笑了!”
鬼谷子显然已知随巢子来意,以攻为守道:“列御寇留下的不只是茶,还有一个故事,赏心悦目啊!”
随巢子觉出鬼谷子话中有话,倾身问道:“晚辈愚拙,有幸品赏否?”
“童子,”鬼谷子转对童子,“你的记性好,就讲给巨子听听!”
“我……”童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生,您是说……”顿住,目光急切地盯住他。
“呵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小子别是没有记住吧?”
“童子当然记住了!”童子兴奋地应一句,跨到随巢子前面,挨鬼谷子坐下,对宋趼招手,“这位大哥,你也坐下!”
墨家规矩极多,等级森严,宋趼哪里敢与巨子并坐,嗫嚅道:“我……”
“坐下好听故事呀!”童子指下随巢子身边的草席。
“仙童让你坐下,你就坐下!”随巢子笑道。
宋趼坐下,模样局促。
“随巢巨子,”童子清清嗓音,朗声道,“你二人听好了!”坐直身子,如说书一般:“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顿住,斜眼看向随巢子二人,“随巢巨子,您说,北山愚公和他的家人,傻不傻?”
随巢子微微点头:“嗯,是有点儿傻。”
“也不是都傻。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行、王屋何?且焉置土石?’”
宋趼显然是听进去了,挠挠头,若有所思:“是呀,往哪儿堆放土石呢?”
童子拖长声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
宋趼惊愕了:“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啊!愚公搬山了吗?”
“当然搬了!”童子应道,“率子孙荷担者三夫,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
“乖乖,”宋趼咂舌,“才三个人哪!”
“还得再加一个。‘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龀,跳往助之。寒暑易节,始一返焉。’”
“这……”宋趼越发惊愕,“一个刚换牙的孩子,能帮什么忙呢?”
“唉,是呀。”童子轻叹一声,“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
随巢子看向童子:“那个愚公怎么说?”
“愚公太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应。”
随巢子微微闭目,陷入长思。显然,鬼谷子已经明了他此来的目的,借这个故事来堵住他的话头。
“这这这……”宋趼仍然沉浸在故事里,惋惜道,“愚公真是一根筋哪,即使子子孙孙无穷尽,但得搬到何年何月才是!”
“呵呵呵,”童子笑道,“说搬也就搬走了!”
“啊?”宋趼一怔,“怎么搬走的?”
“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宋趼长嘘一口气,惊叹道:“乖乖!”
童子看向随巢子:“随巢巨子,故事讲完了。”
随巢子睁眼看向鬼谷子,抱拳道:“晚辈谢前辈点拨!”
“哦?”鬼谷子假作糊涂,“老朽怎么点拨你了?”
“前辈是借北山愚公喻示随巢!”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巨子夸大了,愚公哪里及得上你呀!”
“敢问前辈,为何不及?”
鬼谷子反问他道:“请问巨子,何为太行山?何为王屋山?”
“太行者,他之喻也;王屋者,我之谓也。列先生是说,大凡人心,皆有二山为障,一是心中有他,二是心中有我。”
鬼谷子连连点头,赞赏道:“所解甚是,巨子心中有道啊!”
“谢前辈谬赞!”
“在巨子心中,王屋一山早已搬走,唯余太行一山;而在愚公心中,太行、王屋二山俱在!巨子只需移去一山,愚公却要移去二山。移一山与移二山,孰难孰易,一目了然,愚公怎及巨子呢?”
“唉,”随巢子长叹一声,“前辈所言虽为大理,却是不合随巢之情。”
“你有何情?”
随巢子苦笑道:“愚公心中虽有二山,却矢志移之;晚辈心中虽只一山,非但无志移之,反倒为之烦恼不已,夜不成寐!”
“呵呵呵,真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啊!”
“不瞒前辈,”随巢子凝视鬼谷子,直抒胸臆,“晚辈此来,为的正是这座太行山!”
见他直奔主题来了,鬼谷子连连摆手,语气决绝地把话堵死:“太行也好,王屋也罢,早与老朽没有瓜葛。巨子若是单为此山而来,看来只能抱憾而去了!”
随巢子心中一沉,眉尖微动,给出一笑:“呵呵呵,那就不提此山了。晚辈此来,还有一求,望前辈赐教!”
“说吧,还有何求?”
“先巨子早年收治一个患者。患者脓肿已成,久治不愈,先师引以为憾。仙去之时,先师将他托给晚辈。晚辈奔波数十载,劳心竭虑,仍旧回天乏术!时至今日,患者毒已至骨,病入膏肓,近于不治。先师在世时,曾嘱晚辈,说前辈这儿有救治良方。晚辈原本不想打扰前辈清修,可实在是苦于无奈了!”
“呵呵呵,”鬼谷子捋须笑道,“绕来绕去,你这颗济世之心,终是难了啊!”
随巢子改坐为跪,叩首:“随巢恳请前辈以天地大爱为念,教晚辈一个救治良方!”
见巨子下跪,宋趼紧忙改为跪姿,五体投地。
“唉,你呀,”鬼谷子看他一眼,轻轻摇头,叹道,“真就和那老墨子一模一样,非要将那浑黄的河水滤清不可!”
随巢子再叩:“晚辈愚拙,恳请前辈赐教!”
“好吧,说说看,你是如何救治那个患者的?”
“晚辈所施,依旧是先师成方,先以膏药敷其病灶,以汤药释其毒素,再视其阴阳盛衰,损其有余,补其不足,徐徐调理。可惜的是,调理迄今,患者病情非但未见好转,反而加重,脓肿日大,毒已至骨,随巢苦无良策,苦恼不已!”
“你师徒所施,本是救治正方。之所以未见功效,是因为时日未到。慢药出慢效,老墨子之方旨在除根,功效只能彰显于日后,你急个什么呢?”
“能得前辈肯定,晚辈心中甚慰。只是囊肿日大,脓毒日多,为害日剧,患者日苦,随巢每每见之,心实不忍哪!”
“如此说来,巨子所困,不过是不忍面对脓肿,希望一夕除之!”
“唉,”随巢子轻叹一声,“此为晚辈奢望啊!不瞒前辈,若是能一夕除之,晚辈死无憾耳!”
“倘若如此,老朽倒有一方,只恐巨子不肯施为!”
“前辈请讲,”随巢子眼中放光,“晚辈已经走投无路,无论什么方,都愿一试!”
“你可持利刃一把,割开病灶,剜去脓肿,刮骨剔毒!”
随巢子闭目,良久,睁眼,缓缓应道:“重症之人忌用猛药,此为医家常理。前辈此法虽好,怕只怕此刀下去,脓肿未除,患者先已疼死!”
“患者也许会疼死。不过,疼死之后,患者仍可醒来。此时,病灶已除,巨子只需外敷生肌之药,内补所失元气,数月之间,伤口或可痊愈。届时再行温养之药,调理阴阳二气,损其有余,补其不足,患者必可恢复如常,身健体康!”
随巢子埋头有顷,拱手道:“前辈之方,化长痛为短痛,堪称绝妙!”略顿,叹喟:“唉,今日看来,晚辈一生所求,皆是方不对症,药未入里啊。”
“呵呵呵,”鬼谷子笑着盯住他,赶客了,“良方已出,请问巨子还有什么要求吗?”
“有有有,”随巢子连连拱手,“前辈之方快刀利刃,以毒攻毒,实非随巢所长。随巢斗胆求请前辈亲往探视患者,捉刀割瘤,剔骨疗毒!”
鬼谷子语气决绝:“老朽早已不问世间俗务,一意山野逍遥,巨子所请,实难从命!”
随巢子不依不饶:“前辈已经看透症候,开出良方,为何不多走一步,使患者早脱苦海呢?”
“人生在世,有乐就有苦。有苦也就有乐。人生苦乐皆由自然,亦皆归于自然,巨子何苦勉为其难呢?”
随巢子急了:“苍生自相残杀,青春死于非命,老弱孤苦无依……天下苦难,早非晚辈言语所能形容,以前辈慧眼,岂能不知?前辈既知,又何忍居此幽谷,独善己身?人生苦乐虽为自然,战乱杀戮却是人祸。既为人祸,当有人治。晚辈乏力,只能恳求前辈了!”再次改坐为跪,叩首于地。
宋趼再挨巨子跪下。
鬼谷子视若无睹,转看门外。
随巢子二人再无言语,一直跪着。
童子看不下去了,小声劝道:“先生,您就应下吧!”
“巨子,”鬼谷子横童子一眼,缓缓站起,“你二人早晚跪得累了,就自己起来吧。老朽功课未完,该进洞了!”转个身,头也不回地走进山洞。
见鬼谷子隐没在洞里,童子冲他的背影吐下舌头,做个鬼脸。
随巢子二人依旧跪着。
“唉!”童子轻叹一声,扯拉随巢子的胳膊,“巨子老丈,您就别求他了,童子为您做碗好吃的,补补元气,趁天色看看谷里的风景,晚上就在草堂里歇一宵,赶明儿趁早下山!”
随巢子长叹一声,缓缓起身,在童子的头上轻抚几下,迈起沉重的步子,走出草舍。宋趼冲童子抱拳作别,跟在后面。
童子送到路口,依依惜别。
时已向晚。
鬼谷山道上,随巢子师徒沿来路缓缓走着。
到谷口时,看着刻字的巨石,随巢子的步子越来越慢。
“巨子,”宋趼小声问道,“我们……这就离开此谷吗?”
随巢子轻叹一声,在巨石边坐下。
“巨子,”宋趼心有不甘,“要不,我们再回去,求求老前辈!”
随巢子没有应他,顾自思忖。
“巨子,弟子……有一惑。”
“说吧。”
“就是童子所讲的那个愚公的故事,山就是山,巨子为什么解作他念与我念?”
“此文为列子所撰,列子修身养性,已臻化境,堪称当世真人,此文是喻,非愚公移山,实乃修行要诀!”
“修行要诀?这……”宋趼更迷惑了。
“太行、王屋皆为喻体。太者,大也,行者,形也。太行即大形,大形即体大,体大即位尊。君子见尊长,称丈人,鞠躬,叩首,为的无非是蛰伏自己,尊崇他人,是以太行喻的是他念。王屋者,王之屋也,王之屋即宫殿,富丽堂皇,高大空敞,非位尊身贵者不可居之。人皆有私,私者,我也,人人都想独居王屋,唯我独尊,谁也不愿迁就他人,是以王屋喻的是我念。”
“乖乖!”宋趼咂舌,抬头看天,“巨子,天色已暮,要不,我们干脆返回草庐,依童子所请住下来,名为借宿,实则……不定老前辈肯回心转意呢!”
“唉,”随巢子长叹一声,“你是不知这个老前辈啊。想当年,先巨子与他本为知己,不料中途在救世之道上各有所执,终至不欢而散。先巨子发奋创立墨道,身体力行,鬼谷前辈则蛰伏鬼谷,修道悟真。先巨子与鬼谷前辈道虽不同,却惺惺相惜。许是有感于世道艰难,先巨子临终之时,叮嘱为师,实在想不明白时就来鬼谷讨教。今日之见,如开茅塞啊!”瞟到一处,眼睛一亮,起身走到十几步开外,弯腰摘起一朵蘑菇,细察一时,纳入袖中:“宋趼,我们走吧!”
随巢子大踏步走向谷外,宋趼跟后。
走有一段,随巢子从袖中摸出毒菇,塞进口中,咬掉半只。
没走多久,随巢子突然脚步踉跄,捂住肚子走到路边,扶树站下。
宋趼惊呆了,急奔过去:“巨子,巨子,您怎么了?”
随巢子额上渗汗:“快,扶我坐下!”
宋趼扶住随巢子靠树坐下。
送走巨子,童子站在溪水边的一块石头上,呆呆地望着随巢子二人消逝的方向。
渐渐地,太阳隐山,鸟儿归林。
童子轻叹一声,不无失落地走向草堂,在随巢子曾经坐过的地方又发了一会儿呆,起身走进山洞。
洞中光线昏昧,没有点烛。
童子直入鬼谷子的洞穴,在他对面站定。
洞中一片寂静。
童子开口道:“先生!”
没有应声。
童子声音加大:“先生!”
仍旧没应。
童子急了,扯了扯鬼谷子的衣襟。
鬼谷子睁眼:“童子,你又闹腾什么?”
童子指指自己的心窝:“我……我的心……”
“哟嘿,”鬼谷子盯住他,“你的心怎么了?”
“被个人揪住了。”
“是你的巨子老丈吗?”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