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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祖母走进菜园

土地只是一种背景,是入类生活最高和最低的一种方式,也是最后的方式。

我的狙母像千万个普通的农妇一样,在平凡的命运中奔波操劳,从青春到白发。她的一生复杂而简单:十八岁嫁给爷爷,二十岁爷爷参军,二十六岁开始守寡,到今年守了整整四十七年。

“四十七”这个数字并不整整。我之所以说“整整”,是因为我觉得她那双世纪初裹就的臃肿的小脚蹒蹒珊珊走到今日,其间包容的意义对于这个几近文盲的女人来说简直难以阐述。作为一个无以复加的个体生命,她的灵魂和岁月早已抵达任何角度上的平静和完整。

这是我的祖母。我习惯从一个女人看另一个女人的角度来看她。

她只有父亲一个孩子。据说还有一个女儿,因病夭折。她曾给我们描述过这个小姑姑的模样和神态,表情平淡而从容,仿佛这个小亡灵还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生活着。祖母已经习惯了受伤和痛苦,她的言谈举止都有一种令人心痛的忍耐和宽容。

这是我的祖母。她当过解放后村里第一届妇女主任。她在最困难的三年自然灾害中以食堂大师傅的身份偷偷救活过五个人,在破“四旧”中却神秘地珍藏住了一些美丽的首饰和衣服,其中有一双很精致的绣花鞋和一条她新婚时穿过的红棉裤。她为了给小叔子娶媳妇还了十年的彩礼债,最终收获的只有白眼和冷遇。她半个世纪孤身一人熬着一大家子,并因此满含一种悲壮的骄傲却在暮年时因爱子的病逝而一夜白发。她的冷暖、她的酸甜、她的梦想、她的期盼、她艰辛的笑容和暗夜的泪水,谁解其中昧?

引题很长。其实在我眼前只有一个景象:祖母正在走进菜园。

见到我,她总是很高兴——我们姊妹五个都让她高兴。父亲是村里第一个中专毕业生,她曾引以为荣,但父亲的早逝抹煞了这一丝可伶的愉悦。从她的口气中,她认为父亲是替她去死的,为此她作为一个悲痛欲绝的母亲同时又像一个愧疚自责的孩子。对她这种复杂的表现,我只能以最大的可能性试图去分析,尽管这种分析让我感到锥心的痛楚。

我们姊妹五个有三个考上了太学,另外两个也通过自己的努力有了理想的安身之地,这在村里是很风光、很出息的事。袓母从不在别人面前提这些,但她的沉默中蕴含着安慰和快乐。我们是她的作品。我们愿意这样。我们带她到县城,到省城,到北京,到她可能去的也有机会去的任何地方。我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表现孝心,以此来延伸她的骄傲和快乐。这使她在村人面前有了很深的自信和尊严。

她为此十分满足。

她之所以要到菜园去,是因为她要摘一些新鲜茄子,她知道我爱吃蒜辣茄子。

阳光照在她薄弱的耳轮上。刚下过雨,泥土非常湿润。她走路的姿态矫健而优美,拔草的姿态也十分年轻和可爱。

她对着草喃喃低语,声音散发着平淡的温存。平日她数落我们、批评我们或者赞扬我们时,都是这样的神态。

祖母在菜园子里穿行。辣椒青青地扬着头,西红柿让风吻出了红晕,黄瓜孤傲地垂挂着,成熟的茄子扬着紫色的脸,这一切都在沉默中注视着我的祖母——这个普通的中国女人。

一个平常的女人。没有花边,没有传奇,也没有沧桑和泪水。她只适合最朴实的言辞,朴实得像她亲手织就并染色的粗布床单。

这是我的祖母。她是地上的泥土,孕育了所有的植物和灵魂,因此而变得复杂与伟大。她也只是一片茵茵的菜叶或者叶上一滴露水,她的爱情和生命因此显得粗糙而单纯。

她叫玉兰。

其实我走进她,正如她走进菜园一样;她走过菜园的地面,脚印接近果实。我走过她的表象,手指深入内部。

我爱她。

以一个女人爱另一个女人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