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喜欢和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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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在水上跳舞的石头

太阳从何处升起太阳

从东方升起那些广阔

的土地和河流都是温

暖的阳光赐予

月亮从何从升起

月亮从山顶升起

没有太阳和月亮

世界将黯淡无光

大鹏从何处升起

大鹏从高处升起

高尚人居住的地

方大鹛在高高地

飞翔

只知道这是一首藏族民歌,但是巳经记不得它的名字了。每当我唱起这首歌时,于桨无论做什么都会停下来静静地听。

“大鹏肯定找不到地方升起和飞翔,在现今这个世界上没有它的落脚之地,因为没有一个真正高尚的人。”听完之后,于桨就会感叹,“多的只是你这些俗不可耐之众。”

“我怎么俗?”我极气愤。

“俗人往往不知道自己俗,更不知道自己俗在哪里。”于桨的神态更加不屑,“你非得等西藏成为流行风景时才想起往那儿跑,十年前干嘛去了?”

“十年前我才十五岁,连身份证都还没有呢。”我抓住她的要害,“谁像你那么天才,早熟意识浓厚,十五岁就知道谈恋爱。”

于桨嘻嘻嘻地笑起来,“你真恶毒,”她说,“用隐私打击我。”

“还不是让你给逼的。”我说,然而心里还是有些愧疚。说实话,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尖刻的人。虽然于桨很尖刻,而且她也习惯了我对她偶尔的尖刻,但是我还是很难接受自己的这种尖刻。

可是我没有办法。尖刻似乎在我和于桨之间是最正常的一种状态。

于桨是个写诗歌的女孩子。我和于桨认识已经四年了。1995年我来北京看一位朋友,不知怎么三岔五拐地就认识了正在北京读书的于桨。一起吃过一顿沉默寡言的饭后,我鬼使神差地告诉她:“我喜欢你。”

“我早就知道你会喜欢我,”于桨得意洋洋地笑了,“两年前,我第一次读到你文章的时候就知道。”

“你这件外套太难看了。”我想灭一灭她的气焰。

“我知道,但我就是要穿它。我为什么要花钱买漂亮衣服去愉悦别人的眼睛?”

周围的朋友都诧异地看着我们唇枪舌剑,不明白我和她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说话。可我知道,这种特殊的谈话和这种赤裸裸的斗嘴之中蕴含着一种独有的温暖的沟通。而这种沟通,只有我和于桨才可以领会。这是我们共同的秘密。

这就是我们认识第一年的历史。第二年,我来北京读书,于桨在北京打工。第三年,我们俩一起在北京打工。半年时间里,我換了三家杂志社两家房东,于桨換了四家杂志社三家房东。为了能够经常碰面,最后,我们搬到了一起。

“我喜欢这儿!”于桨环视着月租金500元的装饰一新的小屋欢欣地叫喊着,“我喜欢这心脏一样的小屋!”

当晚,为了庆贺我们的乔迁之喜,我们决定去夜市上吃麻辣烫。清幽的月光下,我们在细弯的胡同里走着。

可是走到大街上时,于桨却不做声了。

“你不喜欢大街吗?”我笑问。

“我不喜欢这充满了排泄物的大街。”

“你也是其中之一的排泄物。”

“是的。”于桨有些黯然神伤。

我们默默地走着,都清晰地知道这种沉默意味着什么。优美高雅的音乐会,流派各异的书画展,一个接一个的特价书市,迅捷丰富的文化信息……锦天绣地,风起云涌,龙飞凤舞,精英荟萃。北京是座魔方城。北京是棵巨梧桐。北京是个无论多少金钱铜臭也遮掩不了其兰心蕙质的好地方。但是,对于我们这些文化盲流而言,北京在让人幸福让人眷恋之后,更多的是让人伤感让人绝望——因为,我们虽然可以触摸天堂的梦想,却没有现实的家园。

“我们没有绿卡,但是我们却有红卡。红卡就是我们的心。”于桨说,“所以,北京没有理由拒绝我们。”

但是,北京还是拒绝了我们。我们没有安稳的户口,没有固定的职业,也没有温暧的居所,更没有爱情——确切地说,是没有那种可以抵达婚姻的爱情。

其实,于桨有过一次爱情,她与一位博士生谈过恋爱。半年之后,就分手了。因为博士生虽然有能力为于桨办户口,但是他更想留有足够的余地努力去美国。

最后一次约会时,博士生还没有开口,于桨就微笑道:“最后的晚餐,谁是犹大?”

博士生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我们见第一面时,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压根就没想到会有结果,我只是想谈谈恋爱而已。”于桨淡淡地说,“这就是我们的结果。很好。”

然而我知道并没有那么好。那个周末,我和于桨去了朝阳区文化馆的诗歌角,而后我们又看了一场李连杰演的武打片。于桨又笑又闹,像个孩子般举着茶杯不伦不类地喊道:“葡萄美酒夜光杯,玉碗盛来琥珀光,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啊!”

水,一滴一滴地洒在浅灰色的地板砖上,久久也不能消逝,如顽固的泪。

数月之后,将至春节,我离开了北京,于桨前来送我。我问她春节回不回家,她淡然道:“现在还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不久便得知,她还是回湖南过的年,是在大年三十前一天高价买的火车票。我放心了许多。我知道北京的春节对她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精神折磨,她魂牵梦绕的,还是洞庭湖的那片水波。

来年春天,柳芽儿泛绿的时候,我收到了她的信。她告诉我:她換了工作也換了房子。換工作是为了争取更高的薪水和更宽松一些的时间,而换房子则是由于我们原来的房东因为涉嫌一桩谋杀案而被逮捕了。“等忙完了这一段,我一定好好写字。”她说。整封信里她的口气都是轻描淡写的,但我还是透过这封信把自己置身于了北京料峭的春寒之中。我仿佛看到了身材娇小口齿伶俐内心机智却无比善良敏感和脆弱的她如何像一只蚂蚁一样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上流浪辗转,搬家求职。她在暗夜中承受着惊吓,她在迁徙中吞咽着寂寞,但是,她不说。

“我一定好好写字。”——是写字而不是写诗。我深信这绝非是她的笔误。她已经不敢称自己的诗是诗了。这一小小的词语转换饱含了她对诗歌的内疚、胆怯和敬畏。她清晰地自责着自己对灵魂园地的荒芜。

然而,她又能怎么样呢?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停顿,停顿是必要的——只要是为了再次的出发。

一个夏夜,我和于奖来到北戴河的海滨。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我问她。

“我只注重现在。”

“将来就是下一步的现在。”

“我在努力。这就是我的现在,也是我的将来。”于桨说,“现在和将来在我眼里都只是一种精神状态。”

这话说得真好。

我们一起看着沉甸甸的海面。

于桨忽然站起身,从沙滩上捡起一粒小石头,在海上打起了水漂。石头在海面上闪亮地跳了几下,便不见了踪影。

“每颗石头都会沉到海底。”于桨说,“所以,我只在乎沉入之前它是不是能够在水上跳舞。”

我无语。是的,每颗石头都会沉到海底,就像每个人都会死。但是,只要用心,每颗石头都会在沉入海底之前在水上跳舞,就像每个人都可以在生命结束之前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努力,也正像于桨和所有与于桨相类的人。也许于桨还会被北京的绿卡拒绝,还会被北京的爱情伤害,还会被北京的房租和薪水困扰,但是,这一切都不能代替和阻碍于桨在水上擎着生命的分量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姿态去舞蹈。

也许这就是她的胜利,我想。胜利对她而言也不是一种结果,而是一种精神状态。

“咚!咚咚!咚咚咚!”月光下,于桨毫不懈怠地拣起一粒粒小石头,兴致勃勃地在海上打着水漂。石头击吻海面的声音沉静而清越,如一首古典的歌谣。而每一颗石头,都比方才的一颗跃得更加轻